热闹了一天的沙锅店终于冷清下来。店铺关着门，一个简陋的告示东倒西歪地挂在门上，上面歪歪斜斜地站着一排字：休息，休息一会儿！17：30准时营业。
轻风贴着地面走过，卷起微尘，空气里散落着懒洋洋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
“啪！”
趴在桌子下的沙皮狗只掀了掀眼皮，马上又合上了。歪坐在椅子上的老财扭动着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打瞌睡，连拿在手里的小说掉了都不知道。
小天偷偷溜到老财身后，把一张纸贴在了他的背上。纸上画着一个一脸肥肉的胖子，露出一脸幸福的傻笑，一竖排大字气势轩昂地立在旁边：请嘲笑我！字迹幼稚，像是一群毛毛虫排成队爬出来的。
老财咂了咂嘴，大概梦到了有趣的事情，“嘿嘿”笑了两声。
两颗大板牙露出来，小天捂着嘴偷乐。
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上，一枚暗器就射了过来，正弹在小天的额头上。
“去趟厕所都要这么久！”李飞雄从一堆箩筐里探出头，皱着眉问小天，手里剥蒜的动作一点也没耽误。
小天磨磨蹭蹭地坐在小折椅上，拿起英语课本，心不在焉地读课文：“Do you have enough warm clothes？Of course.I have my winter coat and new ice skates too.”
朗读者读得磕磕巴巴，唯一的听众却听得津津有味。每次看到电视节目里有人说英语，李飞雄都很想冲进去把那人的舌头捋直，但同样是一串完全听不懂的外国话，儿子念出来，就跟一群可爱的小蝌蚪似的，游来游去，惹得人心发痒。
一个个英语单词像音符，像雨滴，像打翻了装玻璃球的罐子，亮晶晶的玻璃珠掉在地上，哗哗啦啦、叮叮咚咚，泉水在流淌，琴键在跳舞。李飞雄陶醉了，和着儿子读书的频率，只张嘴不出声，摇头晃脑。
小天的心思也不完全在书本上，他不时斜眼偷看老爸，偶尔又瞥瞥墙上的挂钟，小动作不断。
“臭小子，看什么，念书！”一瓣大蒜又落在小天头上。
受害者立刻来了精神，故意龇牙，摸着头跟老爸理论说：“不是早说了吗？让你以后别扔大蒜，多疼啊！”
“不疼怎么长记性啊？”李飞雄连头也没抬，心里暗暗得意，每次“投篮”都能命中，自己还真当得起“宝刀未老”这四个字啊。
“好不容易把单词记住了，被你这么一砸，字母全飞走了！要扔也扔蘑菇！”小天很气愤，肚子一鼓一鼓的，夏天荷塘里的青蛙，就常常这样晾着肚皮唱歌。
李飞雄没好气地大手一挥，“别废话！念！”
小天眨了眨眼睛，站起来，“我要喝水！”
“儿子就是上帝”模式瞬间启动，李飞雄立刻从一堆箩筐里钻出来，把小天按在座位上，“我去！”他迅速走到茶几旁，拎起暖瓶，倒水，动作一气呵成。
小天的屁股刚挨到椅子，眼前已经放好了一杯水，像从桌子里长出来的。
父子俩各就各位，一个继续读书，一个继续剥蒜。只不过，谁也不专心。
“再考鸭蛋，我就剥了你的皮！”李飞雄恐吓道，为了表明决心，他手上使劲儿，直接把一头蒜捏开，蒜瓣们四分五裂，各自逃命。
“也不知道臭小子像谁，一点读书细胞都没有。”李飞雄意犹未尽。
“能像谁，还不是像你！”小天开始反击。
“胡说！”李飞雄毫不犹豫地拍箩筐否决，“你要是有我一半，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你爸虽是卖沙锅的，一碗沙锅净赚两元，卖一百碗也不过赚两百元。可就这样，你爸我还是把你这臭小子养得人模狗样，我容易吗？”
对这段充满辛酸的慈父育儿史，小天已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就免疫了。面对似乎有点伤感的老爸，他一点也没客气，继续打击道：“切，我要是卖沙锅，肯定比你强！”
“我才切！你卖什么沙锅你？你要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以后开国际大饭店——不上五星级都对不起把你养大的沙锅！”李飞雄大怒，意识到话里有漏洞，赶紧改口，“对不起把你养大的我！”
看小天没什么反应，他又酸溜溜地说：“千万别像你老爸，身上除了菜味没别的。”
“还有汗味……”小天心里暗忖，不过可不敢说出来。他翻了翻白眼，无奈地感叹：“又来了……”
果然，李飞雄的幻想模式一开启，除非掐断电源，否则恐怕谁也无法阻止他：“臭小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穿西装、戴金表、住别墅，娶……咳咳，这个暂时先不列入议程！以后想出门，只要一摆手，高档房车一下子就来了……”
小天觉得好笑，把脸藏在书本后面，肩膀直发颤。
“笑什么！”李飞雄不满，又要扔蒜。
“没有！”小天捂着嘴巴站起来，“我要擤鼻涕，我得去拿纸！”
“我去！”
一卷纸被放在了小天面前。
小天装模作样地擦鼻涕，李飞雄却越说越起劲：“你看，你好好读书，开了大饭店，别说拿草纸，连洗头泡脚都有专人服侍，手下有几万个老财！到时候你每天开直升机上下班，去纽约就像去石家庄那么容易。”他一脸陶醉，但很快又意识到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我得好好算算，要卖多少锅才能让你这个臭小子上大学开大饭店啊，20万个估计都不够。”
剥蒜的动作加快，李飞雄摸着光溜溜、圆滚滚的蒜瓣，有点惆怅，“当初你也就这么大，这才过去几年，就长成大孩子了……”
小天看着那颗比自己的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蒜，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受不了地堵住耳朵，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故意很大声地读课文：
“I often play ping-pong.Youcan play with me.Thank you.Nota tall.”
一个蘑菇砸过来。
“干吗？我已经在读书了！”小天委屈得直跳脚。
“念错了还有道理啊！”
小天抽抽鼻子，疑惑地问：“哪错了啊？”
李飞雄一指课本，颇为得意地说：“‘三克油’，‘闹太套’！——懂不懂？”
“什么？”小天瞪大了眼睛。
“跟我念：三克油，闹太套——念啊！”李飞雄认真的表情简直跟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重合了，小天忍了又忍，脸涨得通红，终于把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的笑声憋了回去。
他苦着脸，又无奈又好笑地跟着念：“三克油，闹太套——”
“这才对！还好你爸会英语。”
小天忍不住又起身，李飞雄立刻发现了敌情，瞬间警觉起来，“你又干什么？”
“我要——”
他刚说了两个字，李飞雄就像下课争着帮老师擦黑板的小朋友，抢先说：“要什么？我去！”
“我要去尿尿！”
李飞雄语塞，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小天20分钟前才从厕所回来。
“哈哈哈——”出了房间，小天捂着肚皮笑了个痛快。
老财又换了个睡姿，沙皮狗还是面无表情。
日光拉扯着高楼和树木那弹力十足的影子，时光，悠长，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