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府救我!”
督无咎大叫着,慌慌张张地跑进县衙,后面紧跟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
这女人比督无咎足足高出两个头来,身材雄壮,手中挥舞着一把陌刀,也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县衙。
正是中午时分,明崇俨正在吃饭。
他面前放着十几碟菜,均是十分精致。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侍奉着。
这两个侍女督无咎从未见过。二人身着鹅黄色罗衣,面貌十分秀丽,不过一个略微蹙眉,似有心事;一个低头含笑,若不胜娇羞。
督无咎顿时看愣了,浑然忘了后有追兵。
那女人正好也跑了进来,见了明崇俨,陌刀也不放下,大喊道:“这是我的家事,明府莫要管,今日我要让督无咎长长记性。”言语间兀自挥刀向督无咎砍来。
“当”的一声轻响,那个蹙眉女子在旁边拨弄琵琶。
挥刀的猛妇手腕像是中箭了一样,不由自主松开,陌刀掉落在地。
又是几声琵琶响,音调轻柔,像是一只小手轻抚人面。
猛妇脸上的怒色被一点点抚平。
就在这时候,歌声响起:“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
那含羞侍女轻轻挥动长袖,且舞且歌。
明崇俨轻轻拉拉督无咎,示意他坐下。
侍女接着唱:“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只疑落花慢去,复道春风不还。”
歌声和琴声浑然一体,如同春风吹拂,那猛妇仿佛一块冰慢慢融化,她的身体渐渐瘫软,终于坐到地毯上。
唱歌的侍女端起一杯酒,到她近前,双手奉上。
猛妇不由自主接过。
侍女接着唱:“少年唯有欢乐,饮酒哪得留残。”
猛妇一饮而尽。
琵琶声慢慢止住,歌声也歇了。袅袅余音散尽,猛妇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如同一个待字少女,双颊绯红,低眉顺目。
督无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声喊道:“玉娘。”
猛妇嘤嘤一声道:“阿咎。”
督无咎吓了一跳,转身问明崇俨道:“她是谁?”
明崇俨只管吃饭,也不言语。
玉娘道:“阿咎和明府饮酒,玉娘先告退了。”她轻轻起身,轻轻施礼,转身慢慢离去。
看她远去,督无咎半天才醒过神儿来。他看着两位美貌的侍女,俯身便拜:“两位仙女,刚才一曲竟然将我家玉娘匪气脱尽,敢问芳名?”
两个侍女在明崇俨一左一右,一言不发。
明崇俨笑了:“玉娘的匪气可没有去掉啊,她只是暂时让一曲《舞媚娘》给蛊惑了,你若不知悔改,又要调笑我这两个侍女,今晚功效一过,玉娘还会拿着陌刀砍你的。”
督无咎抬起头来,目光还在两个侍女身上,说:“若能得知仙名,我被妻子砍死又有何妨?”
“好吧。”明崇俨一指那个弹琵琶的侍女,“这位是小昭,唱歌的叫小施,我把她们送给你吧。”
说着将手在两个侍女身上一拍,两个侍女像纸鸢一样向督无咎飞来。
督无咎万没料到明府如此慷慨,又惊又喜,张开双臂来接。
他原想将两个侍女揽入怀中,但眼看两人飞来,触手顿觉一轻,细看双臂上各搭着一件衣服,却不见有人。他大吃一惊,问道:“人呢?”
“这里!”明崇俨双手摊开,掌中各有一根白骨,大小如同一根手指,“刚才那两个侍女就是这两截骨头。”
“不可能!”督无咎笑了,“明府耍笑我。”
明崇俨也不说话,双手一扬,两根骨头飞入衣中。
督无咎顿觉双臂一沉,再往左右看,刚才那两个美女正笑盈盈地看他。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赶忙将两个女人推开。
明崇俨笑道:“下去吧。”
两个女人对明崇俨深深施礼,转身退入内室。
督无咎忙问道:“明府,这到底是人是鬼?”
明崇俨笑道:“不是人也不是鬼,她们是不化骨。”
“不化骨?”
“人生前精神气力贯注之处,其骨入地不化,可为精魅,例如驿卒死,他们的腿骨就为不化骨;挑夫死,他们的肩骨就为不化骨。”
“刚才那两个人是什么不化骨,如此美丽?”
“她们是京城名妓的不化骨。”
督无咎大感兴趣,赶忙问道:“那是哪一部分?”
“你说呢?”
“我知道了。”督无咎笑得有点儿猥琐,“明府将她们拢在身边是为了享用喽?”
明崇俨知道他想歪了,不禁苦笑一声:“她们生前一个善音律,一个善歌舞,那分别是指骨和腿骨,我用了五年时间才将她们培育成人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督无咎一脸羡慕的表情,“明府这本领真好。”
“这不算什么。”明崇俨眼望远方,若有所思,幽幽道,“我师父当年搜集王昭君之怨愁,西施之愁颦,貂蝉之心机,赵飞燕之轻灵,用四大美女独有的媚骨打造成一个美女,让我呼她师姐。”
“这一看就是你师父年轻的时候干的事情。”督无咎一脸坏笑,“自然你要叫师姐了。”
明崇俨被他逗笑了,这虽然荒唐,但确实如此。
督无咎叹息道:“要是我家玉娘能一直如今天这样就好了。”
“也未尝不能。”明崇俨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督无咎大喜,赶忙给明崇俨满上酒,问道:“那要怎样呢?”
“寻找一块媚骨植入她身体里就可。”
“媚骨是什么骨头?”
“就是‘舞媚娘’之媚。”
“这属于人的哪个部位啊?”
“哪个部位都不属于,这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督无咎眼望远方,若有所思:“我觉得柳盈盈身上一定有。”
“柳盈盈是谁?”
督无咎不好意思地笑了:“洛阳性也楼的主人。”
明崇俨也笑了,他知道为什么亢玉娘要拿刀砍他了。
二
柳盈盈是个歌伎,曾在长安教坊司内教习歌舞,后从长安到洛阳,在永太坊自建性也楼,取意“食色性也”。她这酒楼有双绝:一是食,酒有自酿洛阳春,菜有各路珍馐美肴,其中名菜烧驼峰真个是香闻十里;二是色,盈盈教习歌舞,手下乐伎百人,无不色艺绝佳。
客人在此,品美食赏音律享美色,性也楼,率性人生之处,很快就名冠东都。
督无咎当年到洛阳城公干,据他说和柳盈盈一见钟情。
但是督家是大家,督无咎的父母不可能同意他娶一个歌伎为妻。
督家和亢家世代通婚,督无咎从小就和亢玉娘有婚约。
督无咎原想婚后可以纳柳盈盈为妾,哪里知道亢玉娘性格霸道,更关键的是,亢家刀法放眼大唐难有匹敌者,亢玉娘更是家中佼佼者,武艺高超。而督无咎从小就学艺不精,督家箭法他就没有学精,只会玩弄弹弓,在亢玉娘面前不堪一击。所以尽管督无咎喜好拈花惹草,却处处小心,玉娘倒也没有什么把柄。
但是亢玉娘知道督无咎婚前有个相好,更是将柳盈盈了解个清清楚楚,知道她现在洛阳,所以对督无咎严加限制,不得前去洛阳。
最近洛阳州牧有令,要求河南道、淮南道九品以上官员六月初三到洛阳去迎长安来的上差。
玉娘听说后,跟督无咎约法三章。督无咎想起旧时温柔,对比眼前霸道,多感叹了几句,结果惹来一顿打,幸好有明崇俨解围,否则今天身上非要留个记号不可。
尽管亲见玉娘变得如此温柔,他还是不敢回去,当晚执意要宿在县衙内。
明崇俨看他可怜,暗暗发笑,道:“那不如我们今晚就宿到东都性也楼吧。”
督无咎眼睛一亮:“那好,那好。”
有神行甲马,从黄州到洛阳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
督无咎跟随明崇俨,风呼呼刮过,让他睁不开眼。待他双脚站稳,睁眼看去,已到一处坊门前,门口写着永太坊,正是性也楼所在。
已近丑时,该是宵禁时刻,但这坊门之前,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丝竹鼓乐随风传送,满城都是欢快之音。
看来又是哪个公子王孙在这里作乐了。
明崇俨拦住一个送酒水的小厮问道:“这是哪家的王孙?”
那小厮吐舌道:“谁家公子敢坏宵禁啊,那是个胡商。”
“什么?”明崇俨和督无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胡商如此嚣张?”
那小厮点头:“府尹已经派人来过了,这胡商拿出一块鱼牌,那人就恭敬撤退了,刚才府尹还过来问安,被那胡商灌了一口酒呢。”
“太过嚣张!”督无咎掏出弹弓,怒道,“我去会会他。”抬腿就要走进去。
明崇俨却大感兴趣,拉住督无咎道:“等我看看再说。”
二人随着那小厮走进永太坊。
永太坊四周一片漆黑,唯独中间的性也楼灯火通明。
进得楼内,台上乐伎正奏得欢快,但楼下厅堂内只有五六个人。
正中端坐着一个胡人,身材肥大,满脸的虬髯,身上居然穿了一件紫袍——按大唐律,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穿紫袍,商人只能穿素衣的,他居然敢这么穿,来头果然不小。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紫袍的,看服饰当是河南尹,这是真正的三品官,此刻他却满脸堆笑,战战兢兢站在一边。
四周站着几个人都身着官袍,显然也是河南府的人,都低头站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那挑酒的小厮一进来,府尹就赶忙跑过来,亲自接过担子,颤颤巍巍挑起来到那胡人面前,抱起坛子倒了一碗酒,恭敬道:“这是洛阳春,全城最好的酒。”
那胡人端起来,尝了一口,皱起眉头,“噗”的一声把酒吐在府尹脸上,骂道:“这也叫酒?”
酒水伴着唾液从府尹脸上流下,那府尹也不敢擦,恭敬道:“小地方实在供不出好酒了。”
明崇俨暗暗发笑:“洛阳要是小地方,那这大地方只能是长安了。”
“那就上菜。”胡人一拍桌子,“半天了怎么不见有菜上来?”
那府尹赶忙喊道:“柳家娘子,饭菜怎样了?”
“来了。”从后堂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衣服靓丽,身姿婀娜,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一走三道弯,上身抹胸系得甚是靠下,胸前两团白晃晃的肉拥出一道深深的沟,随着身姿摆动,也是阵阵颤抖,浑若藏着一对玉兔。
督无咎眼睛直了,抓住明崇俨的手说:“明府,柳盈盈。”
明崇俨感觉出来他这手心都是汗。
柳盈盈身后跟着一个少女端着盘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那盘子里盛着一块圆圆的肉,热气升腾。
府尹上前躬身道:“这是紫驼峰。”
督无咎当年吃过,这是性也楼的名菜,不尊贵的客人是吃不到的。
那胡人轻轻闻了闻,一把就将那盘子打翻在地,汁水溅了柳盈盈和府尹一身,那胡人骂道:“大好驼峰,让你做得满是炭气,怎能吃得?”
府尹不敢动,只唯唯称是。
柳盈盈眉头微皱,想要发作终究不敢。
督无咎看不下去了,又把弹弓拿在手中,明崇俨伸手按住了他。
两人就站在角落里看。
那胡人瞧见了柳盈盈皱眉,站起身来,指着她道:“你不服?”
柳盈盈想要说话,府尹拉住了她。
“我让你心服口服。”那胡人一拍手,“上我的酒来。”
门口走进来两个年轻的胡人,抬着一个大坛子,放到柳盈盈面前。
那胡人上前,打了一角,递给柳盈盈:“你尝尝我这粟特春。”
原来这是一个粟特人。
柳盈盈接过来尝了一口,脸上立刻一片惭愧之色。
看来这酒的确比洛阳春好。
那胡人一脸得意:“让你尝了我的酒,再让你尝尝我的菜。”
那两个年轻胡人又抬着一个盘子进来,盘子上是一只晶莹剔透的驼峰。
柳盈盈拿起筷子尝了一下,脸上就露出崇拜的神色,躬身一拜:“盈盈甘拜下风。”
那胡人一脸得意,掏出一块鱼牌,道:“在下斛斯鹏达,在京城就是包办中使府上饮食供应的,此次奉王中使之命到洛阳打前站,中使有意将住宿饮食安排在你家酒店里,但你这酒和菜都如此不堪,我如何跟中使交代?”
明崇俨知道,他说的中使是这次要到洛阳来的宦官王福来,颇受天子宠信。
柳盈盈急忙跪下道:“盈盈手艺拙笨,性也楼难胜此责,请中使另选他处。”
斛斯鹏达面露不悦道:“这是中使给你的荣誉,岂是你说推就推的,我看不如你将这酒楼交我接管吧。”
这胡人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督无咎再也忍不住,大骂道:“你这骚狐,盈盈不是酿酒的老奴,也不是厨房的庖丁,你跟她比这些有什么用?要比你就和她比歌舞。”
那胡人看见明崇俨和督无咎,颇为奇怪,转身看府尹,府尹摇头,表示不认识这些人。
这胡人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就和你比比歌舞,不过不是现在,我的舞女还在驿馆,明天正午,人最多的时候,我们来比,要是你输了,这酒楼可要转让给我。明天正午,还请府君做个见证。”
不等府尹答话,他便大步走出性也楼。
柳盈盈跪在府尹面前,哀求道:“钱府君,这性也楼是儿毕生心血,谋生所在,请府君帮儿。”
那府君立刻换了一副脸色,恶狠狠道:“既然是你毕生心血,那就拿出一道好菜啊,中使将食宿定在你这性也楼,是你莫大的荣幸,若是守不住,还不如转了给人家呢。”
督无咎又要发作,被明崇俨给拦住了。
那府君看他二人一眼,带着一干人等转身走了。
柳盈盈坐在地上,哭出声来。
督无咎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盈盈。”
柳盈盈抬头看他,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督无咎看得心疼,伸手要去为她擦拭,柳盈盈扭头躲过,一脸惊诧看着他:“郎君是谁?”
督无咎一脸的尴尬,指着自己说道:“某督无咎啊,盈盈不认识我了吗?当年在这楼中有流氓寻衅,是我为你打跑的,我答应娶你为妻,可是后来……”
他说着自己流下泪来。
柳盈盈却不哭了,一脸茫然看着他,完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相好的。
明崇俨看得明白,什么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都不过是督无咎一厢情愿,对于柳盈盈这样一个歌伎出身又独自经商的女子,那不过是随口说说。
明崇俨走上前去,道:“督君是黄州来的庖丁,听说你有难,特地前来帮你的。”
柳盈盈立刻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对督无咎深深一躬:“贵人会什么菜?”
督无咎哪里懂得做菜,转身看明崇俨。明崇俨笑道:“菜品千万种,哪里说得过来,你不要慌,我们两个为你想办法,先为我们安排住宿吧。”
督无咎还不死心,又问:“盈盈,真不记得我了吗?”
柳盈盈微微一笑说:“有点儿印象,想不确切了。”这显然是搪塞之词。
柳盈盈吩咐为他二人安排房间。
来到房间后,督无咎躺在床上,气得鼻子喘气。
明崇俨笑道:“若不是我说你是个庖丁,人家对你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三
两人睡得很晚,本想多睡片刻,但天刚蒙蒙亮,就听得外面“砰砰”的鼓声响起。本来远远的鼓声,只隐隐听见,但这鼓声就像长了脚步一样,一点点靠近,越来越响,似乎这鼓声后面还跟着一个乐团,连带着钟声也一起响起,鼓荡起来,振聋发聩。
督无咎吓了一跳,光着身子跳起来。
明崇俨笑道:“这是洛阳的报晓鼓。”
督无咎恍然大悟,他十几年未到洛阳,把报晓鼓给忘了。
在洛阳、长安,每坊设立报晓鼓,每日拂晓,城北宫城的报晓鼓先敲,各坊的报晓鼓从北至南依次敲响,城内城外的各家寺庙听得鼓声,也要将钟声敲响,两京就在钟鼓声中迎来朝阳。
鼓声响起来,无论如何是睡不成了。
两人起床到楼下吃了饭,就见柳盈盈正带着一群乐伎练习歌舞。
明崇俨看了一阵,见众歌伎们随音律而动,步步生莲,的确名不虚传,倒是对中午的斗舞充满了期待。
一个年轻胡人走进来,向柳盈盈施礼道:“我家主人让问问咱们比什么舞?”
柳盈盈稍加思量,道:“生僻舞比来难见高下,我们就比时下最流行的《舞媚娘》吧。”
《舞媚娘》本是盛行于齐梁时期的舞曲,当今皇后殿下还在太宗身边时被赐名媚娘,如今身为皇后,圣上内外颇为倚重,这曲子又流行起来,有井水处就歌此曲。
柳盈盈转身指挥众乐伎演奏,舞伎们跳起舞来。
酒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中午时分已经客满,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还源源不断有人进来,嘴里谈的都是中午斗舞的事情。显然那胡人在外面放了风,故意造声势,这胡人难道胜券在握?
明崇俨正想着,就听门口有人高喝一声:“闪开。”
两根大棒伸进人群,大棒左右用力一挥,屋内众人一阵仰翻,推出一条道来。
斛斯鹏达就站在门外,他身后跟着十四名宽袍大袖、服色靓丽的少女,隆鼻深目,皮肤如雪,全是胡人。
斛斯鹏达带着舞女进来,向柳盈盈鞠躬道:“请娘子赐教。”语言虽然谦卑,但语气却充满了不屑。
柳盈盈哼了一声,道:“斛斯君先请吧。”
斛斯鹏达也不客气,回头一摆手。
那十四个胡女纵身一跃,居然个个身轻如燕,轻盈地落在台上。
在台上,十个红衣胡女围成一圈,低头蹲聚在一起,忽然一阵轻盈的鼓声响起,十个少女慢慢起身抬头,宛若花瓣绽开,露出中央四个黄衣少女,恰似花蕊。“花蕊”中围着一面小鼓,那鼓声正是四个少女共同敲响。随着鼓声渐渐变急,“花瓣”散开,站成一排,把臂而立,一起踏歌:“楼上多娇艳,当窗并三五。争弄游春陌,相邀开绣户。”就在这歌声里,后面四个少女飞身而起,手中挥舞着彩带,横空飞出,搭在横梁上,纵横交错,宛若彩虹。
彩桥架毕,歌声已歇。
十个少女缠绕双臂散开,外面宽袍解开,露出贴身的紧衣,这衣服里居然藏着各种乐器,少女们一手执乐器,另一手将宽衣一挥,化作一条长绳,系在刚才搭建的彩桥上。这些少女的长袍另一端系在肩臂,居然借力飞身而起,在这屋内来回飞舞,边飞边弹,如同轻盈的燕子。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待最后一声音律止住,哄然叫好,掌声雷动。
斛斯鹏达得意地看向柳盈盈,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盈盈脸色蜡黄,自知不敌,她躬身施礼:“我教习音律多年,今日才知自己浅薄……”
“柳教习何必妄自菲薄。”督无咎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前日不是训练出两个少女吗?”
这是明崇俨吩咐他说的,柳盈盈浑然不知。
督无咎一指门口,两个绝色少女走了进来,一个怀抱琵琶,一个西施捧心,正是那两粒不化骨所变的少女小昭和小施。明崇俨厌恶这胡人的嚣张,决意帮一帮她。
两个少女走上前去,向柳盈盈施礼:“见过教习。”
柳盈盈看向督无咎,知道这人在帮自己,督无咎冲她点点头,柳盈盈就对少女道:“你二人好生表演。”
两个少女躬身称是,走上台去。
《舞媚娘》少说也要六人才能表演,众人见只有两个人走上台去,大感奇怪。
琵琶声起,两人且弹且舞,音调只有琵琶,简单重复,舞姿循规蹈矩,毫无新意。众人大感索味,不禁窃窃私语。
这时一阵急促琵琶声响,两个少女旋转舞动。
那琵琶的琴弦上幻化出一个少女,这少女往虚空一抓,手里多了一把琴,伸手拨弄,琴弦上站出一个少女,手执横笛,轻轻吹动,横笛中飞出一道青烟,烟雾缭绕,香气扑鼻,烟雾尚未散尽,就听一阵鼓声,这烟雾中居然盘腿坐着一个少女,身前摆着手鼓,先是轻轻敲动,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响,最终“砰”的一声,如银瓶乍裂,那鼓应声而裂,鼓中站出一个少女,嘴含一片柳叶,轻轻吹动,音律清凉,让人如沐春风。一时之间台上已经有了七个少女,各持乐器,飘然飞起,从众人头顶飞过,随着音律奏响,乐器中有片片鲜花飞出,撒向众人。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舞媚娘》演完,众少女飞回,台上还是那两个少女,悄然走下。
音律停了半天,众人还眼睁睁地望着半空,似乎还有人影飘动。
最后斛斯鹏达一声大叫,才将众人从梦中惊醒,再看四周,哪里有鲜花,分明是自己的幻觉,这才齐齐哦了一声,颇有怨恨地看向那胡人,怪他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柳盈盈也是看醉了,见斛斯鹏达向自己施礼,这才醒过神儿来。
斛斯鹏达道:“我输了。”
府尹钱锦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时站了出来,一脸不悦:“斛斯君还是借这酒楼用几天吧,柳盈盈固然舞跳得好,但是厨艺不精,恐怕上使不悦。”
柳盈盈看一眼督无咎,昨晚他说要帮忙,她本以为浮浪子弟胡口所说,此刻想不到一曲舞蹈如此精妙,厨艺恐怕更是非同凡响。想到这里,柳盈盈心中有了底,大声说:“儿自有拿手好菜,不劳钱府君牵挂。”
钱锦程立刻拉长了脸,怒道:“你太狂——”
倒是斛斯鹏达客气道:“昨夜我突然来访,娘子未做准备,饭菜略有欠缺,倒也在情理之中。”说着带着一干小厮和舞女离去。
“六月初一中使大人到,我看你能准备出什么好菜来。”钱锦程狠狠地说,“两天后我来试吃一下,如果准备不出来,我要治你的罪。”
柳盈盈脸色微变,但看看督无咎又定下心来,当即道:“您放心。”
“不识抬举的市井儿。”钱锦程骂了一句,带着官吏愤然离去。
柳盈盈对督无咎纳头便拜,道:“恕儿眼拙,不识高人面。”
督无咎原以为她怨恨自己,故意不认,听她这一番话,看来是全然不认识了,不由长叹一口气。
柳盈盈见他面露不悦,赶忙道:“贵人若有需要,儿今夜愿侍奉枕席。”
见她把自己当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督无咎更是不悦。他伸手搀扶她起来道:“当年我们一夜夫妻,可惜你不记得了,倒也无所谓,我督某帮你也不为别的,求你别小看了我。”
柳盈盈听他如此说,赶忙道:“那就请贵人教我怎样做出那样的玉驼峰。”
督无咎看向明崇俨,明崇俨索性给足他面子,躬身道:“玉驼峰有什么稀奇的,我今天倒是见到了一种谁也没有吃过的食材。”
柳盈盈喜道:“那是什么?”
明崇俨道:“这食材虽然好,但是不好取。”
“有什么不好取的。”督无咎自我膨胀得厉害,“只要说出地方,督某一定拿到。”
“好!”明崇俨赞了一声,“那就去取食材吧。”
明崇俨走到门口,回头对柳盈盈嘱咐道:“你明天就请府君来试吃菜品。”
柳盈盈见他二人成竹在胸,喜得连连点头。
出得门来,督无咎问道:“到哪里去啊?”
明崇俨一指北面:“北邙山。”
四
北邙山上无闲土,全是洛阳旧人墓。
自汉朝开始,北邙山就是洛阳人埋骨之处。山上坟茔累累,达官贵人固然占尽风水,贩夫走卒也要占一块陋地葬身。
两人乘牛车而来,到这里已是黄昏。
夕阳下,乌鸦聒噪,坟茔间,蝙蝠飞舞。一个个墓碑看起来十分诡异。
督无咎茫然道:“明府,这里有什么?”
“坟墓啊。”明崇俨举目四望,瞧见一处高大的陵寝,快步走了过去。
坟墓?督无咎摸不着头脑,不是寻找食材吗?他看明崇俨走得快,也赶忙跟了过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
天上无月,只有繁星满天。还好现在是六月,坟茔间夏虫低吟,松柳树上蝉声鼓噪,这漆黑的坟墓间才没有那么可怕。
他们来到一大片宏伟的陵寝前。封土高大,松柏森森,天鹿石马林立,这是一处帝王陵寝。
明崇俨细看墓碣,笑道:“原来是光武帝的陵寝。”
东汉的开国皇帝,督无咎知道这人,他若有所思道:“明府,你是想找他索要食材吗?”
“人鬼殊途,能借什么食材?”明崇俨笑道,“我找他借一件衣服。”言语间他掏出一块木牌,咬破食指,用鲜血画出一道符咒,将木牌插在地上。
这时封土上亮起一个灯笼,这灯笼快速向他们移过来。
等它靠近,督无咎才看清灯笼后面的四个人。这四人白面无须,一身黑衣,若不是这灯笼,压根儿就看不见。
四个太监一见明崇俨,就跪在地上,齐声道:“见过宗布。”
明崇俨点点头,道:“我要借一件官服,可曾带来?”
“带来了。”几个太监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红色的衣服。
明崇俨接过,递给督无咎道:“穿上。”
督无咎一愣:“干什么?”
明崇俨道:“找食材啊。”
督无咎赶忙穿上了,略小一点儿,但也将就了。
明崇俨看看他笑道:“这是东汉三公才能穿的服饰啊。”
督无咎看看自己,心道:“谁若这时看见我这身打扮,非得把我当鬼不可。”
明崇俨又拿出一个口袋道:“一会儿你就跟着这四位宦官走,如果看见有什么东西跟着你,你就敞开口袋让它进去,那就是咱们要的食材。”
原来目的在此,督无咎接过口袋,仔细拿好。
“督公,这边请。”那四个太监在前打着灯笼引着他往前走。
他们走出光武帝的陵寝,走上外面的山间小道。四个太监领着督无咎在山路上绕了一大圈,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督无咎累得气喘吁吁,一路上仔细聆听,也没见到什么东西跟着。
转过一处山坳,胖太监道:“前面就回到了光武陵寝,看来此行一无所获。”
另一个太监道:“守着那帮酷吏,早就……”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太监一齐闭嘴,轻轻举起灯笼向后照去。
就见身后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
“老鼠。”督无咎刚要叫出来,但见这“老鼠”头上没毛,眉目如同狗,但身上有一道道彩色,散发绚丽的颜色。
太监轻声道:“督公,快打开口袋。”
督无咎正要张开口袋。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飞来,正中那东西,那东西吱吱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息。
那太监“哎呀”一声道:“真倒霉,碰见他们了。”
四周一下子冒出十几个人来。
这些人身着黑衣,想必跟了督无咎一阵子了,此时这才站出来。
他们点起火把,黑衣人闪开,露出中间一个红衣人来。
这红衣人指着督无咎问:“你是何人?居然在帝陵僭越服饰。”
督无咎却笑了,这一趟没白走,还真有人跟着。他对着这些人张开口袋道:“进来吧。”
“你这歹人,居然敢羞辱本官。”那红衣人一脸恼怒,指挥众人就要围上来。
“住手。”为首那太监高声道,“董宣,宗布在此,没你说话的份儿。”说着一指明崇俨。
明崇俨听说此人是董宣,心中一亮,笑道:“可是那个硬脖子县令董公?”
“某即是洛阳令董宣。”那红衣人慨然道,“硬脖子是皇上过誉。”
那太监怒道:“董宣,你早不是什么洛阳令了,你现在身在魂界,归宗布管辖,还不见过宗布。”
董宣不屑道:“宗布统领万魂,管的不法之魂,我董某生前秉公行事,死后也是堂堂正正,宗布是管不到我的。”
这话说得凛然,明崇俨肃然起敬,当即躬身道:“董公所言极是,当初先师托某以宗布之责,便是这么说的。”
董宣点头,看看明崇俨,又看看督无咎,道:“那你二人今日寻找猥玃,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明崇俨笑道:“我听说董公生前耿直,发誓除尽天下媚,死后在此日日带人猎杀猥玃,我不做此事,难见董公啊。”
董宣一愣:“见我何事?”
明崇俨笑道:“找董公借一物。”
“借什么?”
“董公一身正气,处处都是耿骨,我想借董公一块耿骨,去疗世人媚疾。”
“某死数百年,骨头已朽,哪里还有枯骨。”
明崇俨道:“董公项后一块耿骨,千年不化,求董公赐此骨。”
董宣看看周围人:“有吗?”
那十几个黑衣人摇头不知。
董宣道:“我今晚回去看看,若真有此骨,一定相赠,明日你到我坟上去寻。”
明崇俨谢过。
董宣伸手将那射死的东西拎起,招呼众人道:“走,我们继续猎杀去。”
众人熄灭火把,跟着他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几个宦官苦笑道:“宗布,此人生前臭,死后更臭,整日在这北邙山上猎杀猥玃。”
也是一片苦心啊。明崇俨自言自语一句,让督无咎把衣服还了,谢过宦官。
四名宦官行礼告辞。
督无咎看得连连咋舌,路上不停发问。
明崇俨没答,只说:“天亮还要忙,抓紧时间休息吧。”他回到牛车上,往车里一躺,很快就起了鼾声。督无咎也跟着躺下,他们就在山路上歇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督无咎被报晓鼓惊醒。
报晓鼓自北面皇城先响,外面各坊鼓声相继敲响,如水中涟漪,层层荡开。洛阳城外寺庙里的钟声也随之敲响,钟鼓齐鸣,这荒郊野地也听得清亮。
督无咎睁眼却不见明崇俨,急忙起身,远远看见明崇俨在一处坟墓前。
他快步跑过去,见明崇俨在坟墓上拔草。旁边几座坟上的草已经被他拔光,地下已经有两捆了。
督无咎问道:“明府,你这是何意?”
明崇俨道:“找耿骨——”
话没说完,他突然大叫一声:“苍天不负啊,我终于找到了。”
他手中拿着一截白骨。
督无咎看那残破的墓碑,隐约可见“董宣”二字。
明崇俨拍掌大笑:“好啊,我竟然得了强项令的不化骨。”
说着他对墓碑躬身一拜:“谢董公赐骨,帮我疗天下媚。”
督无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要问,明崇俨一指旁边的草说:“背上牛车,我们赶快回去。”
五
董宣是东汉县令,为人耿直,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的奴仆犯法,董宣杖杀,刘秀要他向自己的大姐道歉,他宁死不屈,武士摁他的头道歉,他也不低头,被称为强项令。
这种人身上就有耿骨,生在项上,死后就是不化骨。
回去的路上,明崇俨将董宣的事情一一对他讲了。
督无咎还是不解:“你是要将这不化骨做菜吗?”
明崇俨笑而不答。
督无咎看看一车的杂草:“难道是这些草?”
明崇俨还是不说。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进了洛阳城,来到性也楼。
柳盈盈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她已经请府君等一干官吏今夜前来了,却迟迟不见督无咎回来,见到二人,心才安定下来。
明崇俨吩咐她架锅烧水,不要用别的柴,就用这些坟上拔下来的草,水烧干了就续上,就这么烧着,一口气烧到晚上。
说完他就去睡觉了,一觉睡到晚上。
钱锦程一行人到来后,督无咎实在忍不住,把他唤醒。
明崇俨见锅里的水沸腾了,草也快用完了。
他拿出那根耿骨,扔到了锅里,沸腾的水突然平静了。
明崇俨吩咐伙夫将剩下的柴草全部塞进灶下,半个时辰之后端上去。
他走到前厅,见钱锦程一改胡人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对桌上的饭菜指指点点。
“的确有炭气啊。”“你这手艺要改进啊。”“我看还是转给斛斯鹏达吧。”
这么说着,手上的筷子却是不停,嘴里吃得甚是痛快。
柳盈盈只能唯唯称是,一个个敬酒。
钱锦程突然一拍桌子:“你的新菜呢?难道就想用这些菜招待中使吗?”
柳盈盈冲外喊:“咱们的新菜怎样了?”
督无咎应一声:“马上好。”俨然是这性也楼的小伙计。
明崇俨走到锅前,见锅里的水都已经是一片琥珀色,对伙计道:“可以了。”
伙计拿着碗过来盛好端了上去。
这汤的颜色很讨人喜欢。
众官吏以为是酒,端起来就尝。
这汤水入口微微发苦,但瞬间就觉香醇满口,如同一股清泉贯彻心腹,比美酒好喝多了。
钱锦程一饮而尽,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好。
又饮了片刻,这些人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居然全部醉倒。
明崇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紫衣,扔给督无咎:“快穿上。”
督无咎抖开紫衣,吓了一跳:“这是阁老官服啊。”
明崇俨道:“让你做一夜宰相,快穿上,否则你就无法取得食材了。”
督无咎赶忙穿好,这衣服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十分合身。
揽镜自照,心中暗喜,我今生能穿紫衣吗?
明崇俨喊道:“督阁老,这里来看。”
督无咎走过去,见钱锦程的左右膝盖处各鼓起一个大包,拳头一样大小。
督无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猥玃。”明崇俨从怀中掏出一把桃木匕首,在钱锦程的左右膝盖轻轻一拍。
那东西如同受惊,急向上窜。
钱锦程一阵干呕,两只五彩斑斓的东西从他口中先后钻出,带出一股恶臭。
督无咎掩住口鼻,连忙退开。那东西紧追他身后。
明崇俨抓起一只坛子扔给督无咎,喊道:“督阁老,你就收了它吧。”说着他做了个装坛子的动作。
督无咎忍着恶臭,将坛子口对准那东西,手指坛口,那东西竟然真的爬入坛子。
督无咎隐约认出昨晚北邙山上所见即是此物,这才看得清楚,这东西看起来像是狗,但没有尾巴,身上斑斓多彩,照得人眼晕。
明崇俨又喊:“督阁老,这里又有。”
另一个官员的膝盖处也鼓起来了,明崇俨故伎重施,又有两只臭烘烘的东西钻了出来。
督无咎把坛子放在地下,用手一指,那东西就钻入坛中。
如是再三,一共十二个官员,共收了二十四个猥玃,一个坛子将满。
这些东西在坛子里吱吱地叫着,督无咎轻轻一拍,立时安静。
明崇俨早有准备,掏出紫泥,将坛口封了,交给柳盈盈:“请收好。”
柳盈盈在一旁看着,简直如同做梦。
她对督无咎躬身一拜:“见过阁老。”
慌得督无咎赶忙后退。
“假的。”明崇俨笑道,“我为了取这猥玃让他假扮的。”
督无咎将官服脱下,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猥玃。”明崇俨道,“一般谄媚之辈身上就有此物,生在膝盖上,见华服高官者就喜欢跟人走,听人指令,所以我才让你穿上宰相官服。”
“原来如此,难怪这府尹一脸谄媚相。”
“对。”明崇俨道,“本来这东西在人死之后才从人的身体里钻出,我本意是要到北邙山去寻,哪里知道董宣将此物猎杀殆尽,我就只能借用董公耿骨,从生人身上取此物了。”
督无咎举起坛子:“把这东西埋了吧。”
明崇俨赶忙摇头:“这东西虽然闻起来臭,但这东西的膝盖却是天下少有的美味,到时候将膝盖取了,和芹菜一起烹煮,美味无比。”
柳盈盈一听大喜,赶忙将坛子收好。
督无咎却是不明白:“那你今天寻耿骨又是为了什么?”
“只有耿骨才能驱赶出他们身上的猥玃啊。”
督无咎恍然大悟。
次日天亮,钱锦程等官员醒来就要告辞而去,态度温和,完全没有昨日那番嚣张。
柳盈盈说:“食材我已经全部备好,就等中使到来。”
哪里知道这钱锦程一摆手:“不必准备,他身为皇帝使臣,自当为国节省,怎能如此奢靡。”说完,他居然掏出钱来要为昨夜饭菜结账。
柳盈盈忙道:“以往都是挂在府衙账上。”
钱锦程斥责道:“某等为官,自当公私分明,怎能以官家钱财饱个人口欲。你快查查一共欠了你多少钱财,某等一起还了。”
柳盈盈拿出账簿核了,道:“一共五贯钱。”
钱锦程几个人凑了凑,将钱财还了,这才告辞。
明崇俨看得暗暗好笑:“没了猥玃果然不一样,以后可以做个好官了。”
六
六月初一。
一直到晚上坊门关闭,也未见中使前来。
柳盈盈叹息一声:“看来中使对咱们性也楼不感兴趣。”
正要熄灯安歇,忽然坊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有人高声喊:“性也楼的柳盈盈出来。”
柳盈盈急忙穿衣出门。
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斛斯鹏达,他高声道:“王中使明天要你我二人再比一场《舞媚娘》,你好生准备。”
明崇俨也走了出来,问道:“使君不来吃饭了吗?”
“吃什么饭?”斛斯鹏达怒道,“府衙内的一群田舍奴居然敢顶撞使君,辱骂使君奢靡,使君已经将他们全部下狱了。”
府君众人喝了耿骨汤,又被去了媚骨,自然不肯谄媚,但这么快就被下狱,倒大出明崇俨意料之外。
柳盈盈可慌了神儿。上次那两位跳舞之后,她本想讨教的,但见二人到后堂就不见踪影。
这几日也未见行踪,不知哪里去了,直到今日才现身。
她对督无咎和明崇俨施礼道:“还要烦请那两位仙女助阵。”
“不用她们。”明崇俨摆手道,“你自己的舞女即可。”
“可她们——”柳盈盈刚说了一半。明崇俨打断他:“让你的厨子把那些猥玃的腿斩了,做一盘菜出来,你再挑选十名舞女吃了这菜,明天就可万无一失。”
柳盈盈看他说得坚决,转身吩咐了厨子,就去挑选舞姬。
明崇俨亲自跟着厨子来到厨房。
厨子打开坛子,取出猥玃,这些臭烘烘的家伙居然还活蹦乱跳。厨子挥刀斩下四腿,它们立刻就死掉了。
二十四个猥玃的九十六条腿,满满的两大盘子。
厨子将食材放进锅中,很快,扑鼻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性也楼。
那些舞姬被喊起来,本来睡眼惺忪,一闻此香气,立刻精神倍增。
督无咎伸手拿起一块要吃。
明崇俨伸手拦住,说道:“你要成为钱锦程一样的人吗?”
督无咎的手赶忙缩了回去,不解地问:“那你还让舞姬吃?”
明崇俨神秘一笑道:“那不一样,这东西男人吃了没骨气,女人吃了却可以千娇百媚。”
督无咎眼睛一亮:“那要给我家玉娘留一块。”
明崇俨惋惜道:“哎呀,我忘了玉娘,应该留出一只猥玃的,这一做好,三个时辰不吃就会臭掉。”
督无咎大叹可惜,说今后一定要再捉一只。
饭菜做好,满屋子的人流口水,只有那十个舞姬分着吃了。
督无咎偷偷将这功效告诉柳盈盈,柳盈盈也悄悄吃了两块。
吃罢了饭,柳盈盈不敢怠慢,连夜操练,一口气操练到报晓鼓响起。
坊门一开,进来百余名兵丁,将性也楼围了个严实,不让任何人出入。
柳盈盈吓了一跳。
明崇俨道:“不用怕,这是王福来在抖威风。”
果然,兵丁只是围着,并不进来捉拿人。
快到中午时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如炭的昆仑奴,肩上扛着一张大大的胡床,在屋内正中摆放了。
随后,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鸣锣声,五六个身材高大的兵丁拿着棍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四个昆仑奴抬着辇,辇上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头大如猪,肩膀以上看不见脖子,那头似乎就直接长在肩上。
进了厅堂,这人打量一下四周,下了布辇,说:“倒也干净。”他走到那张大大的胡床上坐了。
斛斯鹏达这时候也快步走进来,大声道:“使君到了,还不见过。”
柳盈盈带着一干舞姬上前施礼。
王福来笑着点头,看一眼众舞姬,笑道:“就是这些人吧,那就开始跳舞吧。”
柳盈盈转身一摆手,十个舞姬走上台去。
明崇俨暗自奇怪,怎么不见乐器?却见这十个少女站成一排,袍袖一挥,每个人手中飞出一道亮光,颜色不一,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起向外飞来,吓得众人均是一闭眼。但这七彩光芒飞到中途,齐齐向后一收,化作一道弧光,被十个少女收入袖中,随着光芒一现一收,发出两道声响。
明崇俨看得清楚,那是被漆成七彩的金属丝线,他也听得明白,那丝线挥舞出的正是“舞媚娘”的音律。
他暗暗叫了一声妙,柳盈盈吸取上次教训,这才在舞蹈上如此别出心裁。
少女们分散开来,各人且舞且挥,那丝线显然都是不同材质制成,挥舞起来音色不同,随着舞姿跳动,挥出“舞媚娘”的律调。更妙的是,丝线自带光芒,在少女们的挥动中,形成一道道光辉,横行挥出,如雷霆横扫;竖向洒出,似天庭架虹;横竖交替,更如织女穿梭,织出五彩云锦,让人眼花缭乱。突然间,少女们将丝线圆挥,只见台上一个个五彩圆环,少女们身处其中,一个个犹如光芒护体的天女。少女们挥舞之间,口中歌声不断:“春日多风光,寻观向市傍。转身移佩响,牵袖起衣香。”语音圆润,珠落玉盘,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刹那间,光芒不见了,不知何时,少女们都将丝线缠绕在台子的廊柱上,纵身跃上,在丝线间跳动,脚尖勾弄,凌空而舞,音律不断,少女浑似飞天降临。
最后一声音律消散,性也楼内鸦雀无声,众人半天才回过神来。
王福来拍掌大叫:“妙极,妙极。”
“不错,不错。”斛斯鹏达随声附和,但随后又道,“这跟使君的两位神姬比起来还差很多。”
王福来:“那是,天后身边的人,岂是这些凡间女子能比的。”
斛斯鹏达满脸谄媚笑道:“我还没有见过,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也让我开开眼吧。”
王福来点点头,从贴身衣服处拿出一个小盒子,缓缓打开。
盒子里是一面小小的铜镜。
他把铜镜放在阳光下,铜镜借光,一道光线照在台上。
那光线里竟然站着两个美女。
美女缓缓站起,一个手执琵琶,一个双手捧心。
督无咎一眼认出,这是明崇俨身边那两个少女。
他刚要叫出来,明崇俨拉住他,让他闭嘴。
那斛斯鹏达也认了出来,他却不敢说话,一脸惊奇地看着明崇俨。
明崇俨面上安静,内心却波澜大起。
“难道她来了?她在哪里?她怎么把这两根媚骨给了这个太监?”
他举目四望,却不见人影。
再看台上,两个少女已经跳了起来,在琵琶声中幻化出一个又一个乐手,和那日明崇俨那两根不化骨所幻化的美女跳得完全一样,虽然奇妙,但已经少了新鲜感,相比刚才柳盈盈的舞蹈自然稍逊一筹,这样比起来已经输了。
“不行。”明崇俨暗下决心,“她不能输,更不能输给一个乐伎,我要帮她。”
可是怎么帮?
明崇俨稍一思索,有了主意。
如果她到了洛阳城,那他就为她在全城奏一曲《舞媚娘》。
明崇俨暗暗掏出两粒不化骨,悄声命令道:“你二人到北面宫城,用《舞媚娘》的音律敲出报晓鼓,带领全城的鼓声音律一起敲。”
那两粒不化骨在他手心里化作两个拇指大小的姑娘,连连点头,领命要去。
明崇俨又道:“我要你二人变成鼓锤敲鼓,将我这五年来贯注在你俩身上的精力化作一曲《舞媚娘》。”
“一定粉身碎骨报答宗布。”两个人躬身施礼,从他手心飞身而起,消失在天空里。
台上两个少女已经幻化成了六个少女,正自绕着屋子飞舞,播撒鲜花。
督无咎和柳盈盈面露不屑:“你们就会抄袭吧?”
斛斯鹏达一脸尴尬。
只有王福来不明就里,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隐隐听见远处一阵鼓声传来,如同大海上远远看到的波浪,起初只是一条线,但滚滚而来,却是排山倒海之势。鼓声越来越响,连带周围寺庙钟声一起响动,全城都在演奏《舞媚娘》。
众人往外看去,只见外面天空上飞满了跳舞的少女,少女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天上自由飞舞,像是一朵朵飞扬的彩云,满城播撒花瓣雨。街上的百姓们无不跪倒。
“祥瑞啊。”王福来大叫一声,赶忙跪倒在地。
斛斯鹏达也赶忙跟着跪下了。
柳盈盈呆呆看了半天,流下眼泪:“这一定是乐神显灵了。”赶忙跪下磕头。
明崇俨留在屋内,见众人都出去了,他挥出一道符咒,六名舞姬瞬间变为两人。
两人看见明崇俨,就要跪拜。
明崇俨一摆手,示意免了,急忙问道:“她在哪里?”
两人一起摇头,拿着琵琶的道:“她已经将我二人封印两年了。”
“为什么?师父当年费了多大心血才将你们四个锻聚在一起,怎么可能封印两个?”
“她可能不需要我们了。”那面色哀怨的少女道,“当年李公将我等四个不化骨聚合至一起,成就她一人,我取自西施的愁绪,她取自昭君妹妹的哀怨,我二人形成她的愁怨之媚,但她已权倾天下,已经不需要靠我们去吸引谁了。”
明崇俨猛然一顿脚:“她要怎么着?”
他朝外看去,天上人影慢慢淡了,音律也渐渐轻了,渐至于无。明崇俨叹息一声,为了她,他苦心培育的不化骨今日灰飞烟灭了,而她竟然将师父为她锻造的魂魄封印。
明崇俨越想越觉得冤屈,眼泪差点儿流了下来。
斛斯鹏达、柳盈盈他们一起回来了。
斛斯鹏达得意道:“柳盈盈,你服不服?”
“不服。”不等柳盈盈说话,明崇俨大声道,“这是你们做出来的吗?这是某明崇俨做的,跟你何干?”
“大胆!”斛斯鹏达一拍桌子,“这哪里有你说话——”
“闭嘴!”王福来大喝一声,他腾地站起身来,径直到明崇俨面前问道,“你是黄陂县令明崇俨?”
明崇俨点头。
王福来忽然挥动衣袖跳了两下舞,躬身跪下,口称:“见过府君。”
众人一起愣了。
明崇俨问道:“为何称我府君?”
王福来从身上掏出一卷黄轴,道:“下走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宣读陛下敕书,让你来做河南府尹。”
明崇俨展开敕书看了,果然如此:“看来她还记得我。”
王福来拿出那个锦盒,展开来,对准那两个少女,一道银光射出,两个少女不见踪影。
“她让我把这个还给你。”王福来将锦盒送到明崇俨手中,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悄悄道,“还有这封密函。”
“密函?”明崇俨接过密函,心头大喜,转身到墙角。密函是用浅粉色的纸张所书,信上带着一股香浓气息,明崇俨深深嗅了一口,仿佛她就在自己面前,再看内容,却只有一行:“帮我寻吕雉不化骨,成就霸业。”
明崇俨狠狠一跺脚,难怪她要封印西施媚和昭君媚,原来她现在只想着权谋。
王福来走到近前低声道:“明府君——”
明崇俨抬头冷冷道:“明某恕难领命。”
王福来一愣。
明崇俨道:“我看钱锦程一干官吏不错,我保举他们继续担任,请你转告陛下。”
“可是——”王福来还要说。
明崇俨打断他:“转告她,密函所托之事,明某自当尽力。”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仰天一声叹息,号啕大哭。
“世上已无舞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