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一定会到森林里来和他起玩的！他会把自己的小床让给她睡，而他在窗外看守着直到天亮，不让长角的野兽伤害她，更不能让饿狼们靠近小茅屋！天亮时他会轻轻地敲着窗板把她唤醒，然后他们一起到外面去玩，跳上一整天的舞！在森林里真是一点儿也不寂寞！有时，一个主教会骑着他的白骡子从这里走过，还边走边读着一本带彩色图画的书！有时候，那些养猎鹰的人，戴着绿色绒帽子，穿着硝过的鹿皮紧身短上衣从这儿经过，手宛上站着蒙着头的鹰。每到葡萄成熟的季节，采葡萄的人们手脚都是紫色的，头上戴着常青藤编的花冠，手里拿着还在滴葡萄酒的皮囊。烧炭人晚上围坐在大火盆旁，望着干柴在火中慢慢地燃烧，把栗子埋在灰中煨熟，强盗们也从山洞里窜出来跟他们一起尽情玩乐。还有一回，他看见一些人排成整齐的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蜿蜒地朝托莱多前进。僧侣们走在队伍的前头，唱着动听的歌曲，手里拿着鲜艳的旗子和金十字架，随后跟着披银盔甲手执火绳枪和长矛的士兵，在这些人中有三个赤脚者，身穿奇怪的黄色衣服，上面绘满了奇妙的图案，他们的手中拿着点燃的蜡烛。说真的，森林里有大量值得看的东西。当她疲倦了的时候，他便会找一个长满青苔的软软的坡地让她休息，要不就抱着她走，因为他力气大，虽然他深知自己的个头不高。他会用红色的泻根草果为她做一串项链，它会跟她衣服上戴的白色珠儿一样美丽，一且她讨厌这种项链了，就把它扔掉，他还会为她做别的。他会给她找来一些可爱的橡树果的壳和露水浸湿的银莲花，而小小的萤火虫还可以当作她淡金色头发上的小星星。
可是她又在哪儿呢？他问白玫瑰，白玫瑰无法回答他。整个王宫像是睡了似的！甚至连那些百叶窗没有关闭的地方！也放下了厚厚的窗帘以挡住光线。他到处转悠，想找到可以进入的地方，最终他望见了一道隐蔽的小门开着，他溜了进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大厅中，他很敬畏，这儿要比森林气派得多，处处金碧辉煌，地板用五颜六色的大石块铺成几何图案。可是小公主并不在那里，只有几个精美的白色雕像从他们的碧玉垫座上朝下望着他，眼神忧伤，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
在大厅的尽头挂着华美的黑天鹅绒帷幔，上面装饰有太阳和繁星，这是国王特别喜爱的设计，而且绣的又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也许她就躲在那后面？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个究竟。
于是他悄悄的走过去，拉开帷幔。没有人，那儿只不过是另一间房，可他觉得它比刚才走过的那一间更漂亮。墙上挂着绣了许多人物像的绿色花毯。那是一幅狩猎图，是几位佛兰德艺术家花了七年时间完成的。
这儿曾是被称为“傻约翰”的国王的房间，这位疯国王太迷恋打猎了，在他极度兴奋的时候，他总是试图骑上那些尥起后蹄的大马，拖开那只被一群猎狗攻击的雄鹿，吹响他那打猎的号角，用他的短剑剌一只奔跑的灰白色鹿。现在这儿改作会议室了，在屋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大臣们的红色文件夹，上面压印出西班牙金色的郁金香的图案，以及哈普斯堡皇室的纹章和标记。
小矮人吃惊地朝四周看了看，真有点不敢往前走了。画中那些陌生而沉默的骑马人敏捷地驰过长长的林间草地，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在他看来这些人就像烧炭夫们讲过的那些可怕的鬼怪--康普拉克斯，他们只在夜里外出打猎，要是遇上人，就会把他变成一只赤鹿，然后去追猎他。
这时，小矮人想起了美丽的小公主，于是又壮起了胆子。他希望她是一个人待在那儿，好让他告诉她，他也是爱她的。也许她就在隔壁那间屋子里。
他从柔软的摩尔地毯上跑过去，把门打开。没有！她也不在这儿。房间里空空的。
这是一间觐见室，用来接待外国使节的，只要国王同意亲自接见他们(这种事近来不常有了）就叫他们到这里来。多年以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英国的几个使者到这儿来安排他们的女王（当时她是欧洲天主教君主之一）与皇帝的长子联姻的事宜。屋子里的帘帷都是用镀金的科尔多瓦皮革做成的，黑白相间的天花板下面垂挂着沉重的镀金的枝形吊灯，上面可以插三百支蜡烛。
一个巨大的金线织成的华盖上面用小粒珍珠绣出了狮子和城堡的尖塔，华盖下面就是国王的宝座，宝座上铺着奢华的黑色天鹅绒罩布，罩布上装饰着银色的郁金香，并精巧地配装银和珍珠的流苏。在宝座的第二级上面放着小公主用的跪凳，垫子是用银丝绒布做成的，就在跪凳下面，靠华盖外面的地方，放着罗马教皇使节的椅子，只有这位使节大人才有权在任何公开的庆典仪式上与国王坐在一起。
他那顶红衣主教的帽子，帽上饰有深红色的帽缨，就放在前边的紫色矮桌上。正对宝座的墙上，挂着一幅查理五世猎装的画像，跟真人一样大小，身边还站着一只大猛犬。另一面墙的中央处挂着一幅腓力普二世接受荷兰臣服的画像。在两扇窗户的中间放着一个乌檀柜子，里面放了些象牙盘子，盘子上刻有霍尔彭“死亡之舞”中的人物，有人说：这是那位大师亲自动手刻的。
可是小矮人对眼前极其豪华的一切却没有留意。他不愿用自己的玫瑰花来换华盖上的珍珠，更不肯用哪怕一片白玫瑰花瓣来换宝座！他想要做的就是在小公主去小亭之前见上她一面，并要求在他的舞蹈结束之后能跟他一块儿离开这里。此时在宫中，空气是闷热不爽的，然而在森林里风儿却能自由自在地吹，金灿灿的阳光拨开抖动的树叶。森林中也有鲜花，也许没有花园里的花那么鲜艳，但却更加芬芳怡人；早春时的风信子花在清凉的幽谷和长满青草的小丘上荡起层层紫色的波浪；黄色的报春花爬满了橡树的多节的树根四周；彩鲜明的白屈菜，开鲜艳蓝花的婆婆纳，淡紫色和金黄色的鸢尾花随处可见。榛树上有灰色的葇荑花，洋地黄直立的花茎上开满了带斑纹的囊形花朵，排列得像塔形蜂巢一样，引得蜜蜂常来做客，它们则低头表示欢迎，栗树的顶部如同白色的星星，而楂树上开满美丽的月形花朵。是的，只要他能找到她，她一定会来的！她会同他一起到美丽的森林中去的，他还会整天跳舞，逗她开心。
想到这儿，他的眼睛中闪耀着灿烂的微笑，接着他走进了隔壁的一间房子。
在所有的房间中这一间是最明晃和最漂晃的。屋里的四壁挂满了印着粉红色花朵的卢卡（意大利）的缎子，缎子上面还点缀了许多鸟的图案和精致的银丝花卉；家具是用大量的厚实的银子做成的，上面还镶有一些绚丽的花环和转动的小爱神；在两个大壁炉的前面立着几扇绣有鹦鹉和孔雀的大屏风；地板是海绿色的条纹玛瑙，仿佛延伸到遥远的地方。这里不只他一个人，房间的另一头，在门道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人，正望着他。他心中一颤，从口中迸发出一声喜悦的叫声，接着他跑出屋外，站到了阳光下。
他这么做的时候，那个人也跟着这么做，他完全看清那是什么了。
小公主？不，那是个怪物，是他所见过的最丑陋的怪物。模样非同常人，驼着背，畸形腿，大脑袋耷拉着！一头长而密的黑发。小矮人皱起了眉头。他笑了，那怪物也跟着笑，而且还把两只手放在腰间，这就跟他自己的做法一样。他嘲笑着向那怪物鞠了一躬，对方也向他还了一个礼。
他朝怪物走去，对方就走上来迎他，还跟他迈着同样的步伐，他停下了，对方也站住了脚步。他快乐地叫了起来，跑上前去，伸出一只手，而怪物的手碰到他的手，却冰冷冰冷的。他开始害怕起来，并把手挥了过去，怪物的手也很快地挥过来。他试着往前压去，但有一种又光滑又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怪物的脸此时此刻正好贴近他的脸，看来似乎充满了恐惧。他把头发从眼睛上抹开，对方也模仿他。他去打怪物，怪物也报以拳头。他对怪物做出厌恶的样子，对方就对他做鬼脸。他向后退去，对方也向后退去了。
它是什么东西呀？他想了一会儿，并朝屋里的别处看了。真是奇怪，每件东西在这面无形的清水似的墙上都会出现双份，是的，墙上有一样的图画，一样的长沙发椅。门口壁龛中那个卧着的农牧之神，也有一个孪生兄弟睡在那儿，那位立在阳光中的银质维纳斯像正向另一个和她一样可爱的维纳斯像伸出。
这是“回声”吗？他曾经在山谷中呼唤过她，她一个字一个字照样地回应着。难道她也能模仿眼睛就像她模仿声音那样吗？难道她能创造一个与真实世界一样的假世界吗？难道物体的影子有颜色、生命和动作吗？难道是那么回事吗？
他吃了一惊，便从怀里拿出那朵美丽的白玫瑰，转过身来，吻着花。那个怪物有他自己的玫瑰花，花瓣竟跟他的一模一样！它也在吻花，而且跟他的吻法相同，而且用可怕的手势把花按在它的胸口上。
等他明白了其中的真相的时候，他发出了绝望的狂叫声，并趴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原来那个丑得可恶、弯腰驼背的怪物就是他自己。他就是那个怪物，所有的小孩嘲笑的也是他，那位他原以为爱他的小公主--她也只不过是在嘲弄他的丑态，拿他的畸形腿寻开心罢了。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森林？林子里就没有镜子告诉他，他是多么的令人厌恶。为什么他的父亲不杀死他，而是出卖他让他饱受羞辱呢？
热泪从他的脸颊上滚滚而下，他把白玫瑰一片片扯下。那个趴在地上的怪物也做了相同的事，还把发暗的花瓣撒在空中。它在地上趴着，但是，当他朝它看时，它就满脸苦相望着他。他朝一边爬去，免得再看见它，并用双手捂住双眼。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向阴暗处爬去，并躺在那儿呻吟起来。
正在此时小公主自己带着她的小伙伴从开着的落地窗中走了进来，他们看见丑陋的小矮人躺在地上，用拳头捶打地板，其动作极其古怪夸张，他们爆发出阵阵笑声，并围着他观赏起来。
“他的舞蹈滑稽可笑，”小公主说：“不过他的演技更滑稽。确实他几乎和木偶人一样的好，只是不够那么自然。”说完她扇着大扇子，并拍手叫好。
可是小矮人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们，他的哭泣声越来越弱，突然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喘息，并紧紧地抓住身体的一侧。
然后他松开了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这可好极了，”小公主说：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现在你必须为我跳舞。”
“对！”所有小孩大声说：“你必须站起来跳舞，因为你和巴巴利的无尾猜一样灵巧，而且比它们更滑稽。”
可是小矮人却一声未答。
小公主跺着脚，大声叫唤她的叔父。她叔父此时正和宫廷大臣一起在阳合上散步，读着刚从墨西哥送来的急件，宗教法庭最近在墨西哥成立了。“我的那个滑稽可笑的小矮人生闷气，”她大声嚷道：“你一定要把他弄醒，并叫他为我跳舞。”
他们两人相互笑了笑，慢慢地走了进来。
唐·彼德罗弯下腰，用他那绣花手套拍打着小矮人的脸，说道“你必须跳舞，小怪物，你一定得跳舞。西班牙及西印度群岛的小公主要娱乐啊。”
可是小矮人再也动不了啦。
“应该叫个执鞭人来打他一顿。”唐·彼德罗不耐烦地说：接着他又回到阳台上去了。
不过，宫廷大臣表情严肃，跪在小矮人的身边，把手按在小矮人的胸口上。
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向小公主深深地鞠了个躬，并说道：“我美丽的小公主，您那个滑稽的小矮人再也不能跳舞了。真遗憾，他长得这么丑，本可以使国王乐一乐的，可现在不可能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再跳舞呢？”小公主笑着问。
“因为他的心碎了。”宫廷大臣说。
小公主皱着眉头，她那娇艳的玫瑰叶似的嘴唇轻蔑的地朝上噘了一下。“那么今后叫那些陪我玩的人都不带心才行。”她大声说着，然后跑出屋子到花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