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成要死死不了,要跑跑不掉;他老做噩梦,见有人来挖他的心抵债,醒来直冒热汗,想到是梦才心安点,但一想到欠债又冒一身汗。他发誓这回要是活过来,以后就是人拿刀逼他,让俏大姐哄他,他也决不碰牌!但他不知怎么过这个坎:他欠三十块赌债,三成月利,一月内还了没利,满一月就是三十九,利滚利,再过一月就是五十。这债像石磙碾他,他跑不掉,躲不过。月底哥会带钱回,他欠这大一笔,怎么跟哥说?哥有钱给他?求哥,哥不管他,狗友他们就会找上门来,闹得家里没法过年,娘会气得病上加病。他恨不得去抢;不说他手脚无力,就是能飞檐走壁,能使刀弄棍,又上哪去抢?有钱的塆子都有人守着,没人守的塆子都是人人穷得要去偷去抢的。他恨不得一死,可人死债不烂,他死了人家还会找他娘找他哥;想挪脚一跑,娘病着他又走不开。他就像棵树样被钉死了。
已是腊月。塆里有人放爆竹,炸得他心惊肉跳;有人坐在自家门口唱楚戏,唱得他心乱如麻。他坐门口,时时望望门前塘埂,怕有人从那塘埂上走来找他讨账。
这天他正畏寒畏冷地坐门口,看到塘埂上走来一行讨债的,人人手拿大棒,个个杀气腾腾,有人老远就对他挥着棒子。他想挣扎起来进屋打后门跑到山上,却浑身发僵动不了,他只得闭上眼等他们。要断他的脚筋、下他的膀子也由他们。
等了半天,听到人叫:“好多天不见你人,你娘好些吗?”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隔壁塆宗学,就他一人。他睁大眼看,从塘埂到这里都没别人。他哈口气:“你一个人来的?”宗学说:“我去亲娘家,顺路看看你娘。”他抹抹眼,想是看花了,这才感到血脉通了。他站起来:“我娘就那样,我活不了。”宗学问:“凑到钱没有?”“等我哥回。他要没钱给我我就去死。我哪去筹钱?去抢都没地方!”宗学说:“有一个人有钱,你找他肯定能借到钱。”
达成两眼放光:“哪个?”
“友才!”
达成摇头:“他呀,也就有身衣穿,有口饭吃。他们饷都不发,他家里还是穷得刮缸底。”
“你不晓得,远近人都没钱,钱哪去了?都跑他们那去了!他们有三十几条枪,一下款子人家就砸锅卖铁给他们送,一送就是上千两银元。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多人想入伙他们还不要。如今他们扎在筒子山庙上,在庙边上又做了几间。友才表哥当家,他当财神爷,用箩筐装银子。米呀,肉哇,人家都往庙上送,送到就给钱,不还价。他动个小指头壳就给你三十块!”宗学也想参加红军吃香喝辣,他们不要他,说他头上长癞痢,他很气愤,一脸麻子的能行,长过癞痢的为什么就不行?
达成眼发亮:“他手上真有钱?”
“他天天带人到街上打货,经手的钱一把一把的。我要是你,就去找他。你掉水里,他会搭把手。”
友才是徐家楼的,达成跟他有交情。他怪自己怎么没想起他。但他没想起他是有原因的:他本人没钱。他说:“钱是人家的,他哪动得了?”
“你就叫他救个急。你哥过年不给你带钱?得了钱就还他。他有钱,你有难;找不找他是你,借不借由他。”
“哪个也不会借钱给还赌债。”
“你不是借钱给他还赌债了?你明天到筒子山下的路口去捕他。他一早要带人去街上打货。”
宗学看了看他娘,又闲聊几句才走。宗学一走,达成心动了。
达成帮友才还过三块银元的赌债,友才过了半年才还他,友才要付息,他不要。友才家常没吃的,常到他家来吃饭。哥见过他,说这人可交。这回就看他了。
第二天浑浑亮达成就赶到筒子山下到街上去的路口。那个庙建在个竹筒样的小山上。只有条笔陡的石梯路从一道狭缝通上去。他们的岗哨就设在那山下梯路入口处。山间起些雾,远点的路上看不清,野鸡在山上不知被什么撵得“咔咔”叫。好半天才见雾里走出几个人。见人走来,他迎面走过去。是友才带着两个挑筐的人。友才穿身新,鞋都是新的;边上两个人还都扎着腰带。他们走近,都盯着他,那两个人手都放到腰上去了。他冷得打颤,想开口打招呼,口却开不了。友才认出他,高声叫:“你怎么来了?”他这才暖和了,说:“碰你呀。我娘不行了,她念你,问怎么再不见你。”
友才在他面前站住:“哎,连我娘我都没空去看,忙啊,管几十人的吃喝,事多。你娘真不行了?”
“怕过不了年。你再不去怕见不到她了。”
“么病?我找空去看看她。”
“你早点来。我天天守在家。”
他们又闲聊几句,友才要赶走,说撮空去看达成娘。达成担心他是说个脱身话,忙说:“我娘可是望着你!”
友才说:“我就来看她。”
达成说:“我回去跟她说。我们等你。”
达成看友才走远才往回走。他担心他不来。他来了就有指望。那借钱的事只能在他屋里说。
他回家等着。没想到夜里友才就一个人摸黑来了,一进屋就问:“伯娘呢?”见到友才,达成喜得发颤。他忙点亮松油灯,带他进房去看娘。
达成娘坐在床上发喘,问:“是哪个?”友才说:“是我,友才。”达成娘说:“啊呀,友才呀。说你当军走了,当了官,跟你表哥一路带兵打仗。回来了?以为见不到你呢。你娘还好?”友才说:“好,伯娘还好不?”达成娘咳口痰:“这个年晓得过得去不。”友才说:“那哪会?不就是个病,吃点药歇歇就好了。”达成娘说:“不晓得么回事。打月里人就垮了,像撞了鬼。头天还一身劲,第二天就气扯不上来,头晕脚软。你来我好喜欢。我看不到达成和你成亲了。到堂屋里坐,叫达成给你弄吃的。”
达成带友才到堂屋里。达成要去弄吃的,友才拦住:“你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达成说:“哪个晓得,就是吃不得东西。”“看先生没有?”“看了,抓了药,吃了不见效。有个道士说跟她禳一下,再给她制点药,包她好。”友才问:“哪个道士?”达成说:“木兰山的王道士。”王道士是个瞎子,住在木兰山上一个道观里,到他观里去的几十级台阶上老站满求他的人,雨天都有好些人雨流流地站那里。没救的人他不出手,他一出手就要好多钱。友才的叔寿木都备好了,他堂兄去求他,他一出手他叔就好了,至今还活跳跳的。友才问:“怎么不去找他?”达成说:“他一动就要三十块。我哪找钱?我哥腊月二十四的才回。如今我借都没处借,塆里人都穷。我就怕等我哥回来我娘没气了。宗学说你管钱,说要是应急就找你挪几个。我想你手上再多钱也不是你的,你哪动得?”
友才没应声。达成看到猴子已在杆下了,得多敲几遍锣,忙说:“反正就几十天,我哥二十四的肯定带钱回。要是你能挪一下,我哥会连本带息还你,你就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我找过王道士,他一看八字就说有救。你说我们救还是不救?”
友才想到没吃的时来他家吃了,走时达成他娘还叫他带些吃的回去;上回他打牌欠那么多也是达成救了他。他们为什么帮他?还不是看他是个讲情讲义的人。听说书听到桃园三结义,他浑身发热。“人活一个义,树活一张皮。”不讲义气哪是人?他管钱,手头就有三百多两银元;每天全队五十多人开销只要三两多,手上的钱管一个月绰绰有余,挪三十两给他,月底再把缺填上;这一挪,谁也不晓得,却救了个命。他便说:“你也晓得,我是管点钱,那都是有数的。我得报账,一笔一笔的得清清楚楚。那钱不是我的,一文不能动,动了就麻烦。他们信我才让我管账。”
达成听到这以为没指望了,叹口气说:“人就一口气,救住就活了,没救住就完了。她不能吃,那能延好久?就是个好人也活不过十天半月。算了,不麻烦你。”
友才说:“我意思是这钱不是我的,我背着人挪一下,得快些填这个缺;要是不能及时填上我就麻烦。这是一大笔钱,不是一点。”
达成慌忙说:“到腊月二十四的就二十多天。我保证到时还你!”
友才说:“那你明天天黑在我今天碰你那块等我。”
友才说话算话。第二天夜里就在庙下路边跟达成碰头交给他三十两银子。他算好了,连里五十多人的饭费每天三两多,这样到年关就是不进账也会剩两百多。但他没想到一到腊月什么都涨价,连米都涨了一倍,这下一天要花六七块;三百两得细算着才能打过年关;上面没钱发,又不让他们去下款子。近了年关,表哥说要给大家吃点好的,很多人还吵着要“压岁钱”——好多人家在附近,有的有老婆,都想搞点给家里过年。表哥问他能不能一人发两三块。他说:“能发一块就不错,钱不多了。”表哥问:“那些钱都哪去了?”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腊月里什么都涨,半月要花原先一月的。我手上只一百多。一人再发两块,有进账好说,没进账过几天就要断顿。”表哥说:“这快就空了?我以为要管到三四月份。”他说:“你不信过两天我给你看账。”表哥要就看。他说:“我理理再给你看。”表哥说:“你搞快点。”
听到表哥真要看账,他冒一身汗。账都记着,跟他一起打货的都画了押,一笔笔的左不了,就那三十块是个洞。要是表哥看出那个洞就麻烦;最好是说账没弄齐,拖几天。
第二天表哥又问:“账搞清楚没有?小年到了,得想法给大家发点钱。”他想了一夜,还是想能拖就拖,便说:“我在理,理好了就给你看。”表哥问:“几时理好?”他只得说:“明天吧。”
他一夜不安。早就有闲言说他尽买熟人的东西,价钱还高,还偷着把钱拿回家了。天地良心,他秉公办事,打货都是货比三家。比如买米,有些人的米细些,那是谷瘪了,煮出来的饭就没块头;细米再便宜他也不买,熟人的他也不买。见他有权,他表哥有权,有些人不服。好些人参加革命,其实就是想吃懒汉饭,吃饱了还想再拿一点。闲言都是胡说,他的账一清二楚——除了那三十块。
腊月二十三那天吃中饭时表哥说:“你来把账斗斗。”他含着饭说好,站起来要走,表哥按他肩膀:“先吃完。”他只得坐下。表哥站他身后等他。他感到肚里发硬,像有块土疙瘩塞里头。他吃不下去,但他还是慢慢扒碗里的饭。这回包不住,怎么办?是在表哥查账之前先说挪用了三十块还是等他查到账斗不拢再说?该先说,说清前因后果,表哥不会大怪他。表哥听了这话要还不信,再查,查不出半点差错,会服他。但这话难说。他想慢慢吃,吃到天黑,可又得快扒。一会吃完,他放下碗,带表哥去看账。表哥跟他身后,像押着他。他跟七八个兵住庙里大房,他进去拿账本时表哥站房门口。他进房开了角里柜子的铜锁,抽出账本,锁上柜子出来。表哥问:“没拿掉吧?”他有点发紧,说不出话来,只摇摇头。
表哥住顶里间小房,他跟到表哥房里。他想表哥把门关上,表哥却没关门。表哥跟两个警卫睡那房,里头有三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表哥叫他坐那椅子,他让表哥坐。表哥坐下。他把账本放到桌上。他不敢先说挪用钱的事。这一大本账,表哥看两天也看不明白。明天达成哥就回来了,把钱补上就万事大吉了。表哥翻了翻账本,“这叫我怎么看?你讲讲:一天花的,一月花的,还剩多少。”
他只得说:“平算下来,原来一天只要三块钱伙食费,米、油、盐、菜、柴。就是腊月里来东西贵了。这个月平算一天要六块多。这个月去了一百五。上月底结余三百一,现还剩一百六。要是一人发一块,那就只剩一百多,二十天的伙食费都不够;过节还得多花些;不发,这点钱凑合过个年还行。”他说了这些,心安了点。表哥翻了翻账本,望着他说:“你把钱拿过来。”听到这他惊得头皮发麻:这下得穿底了。他只得出屋,到他房里去开了柜子锁,把装银元的黑布袋和装零钱的白布袋拿出来。上好锁,他犹豫半天。表哥不会点数这银元吧?他听了什么话?先跟他交代挪用钱的事?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说挪用钱的事;等表哥要数钱再说。
他回到表哥房里,表哥正用指头轻点桌子。他把袋子放桌上。表哥吁口气:“这大过年的,不给同志们发点现钱怎么行?要发了,上级没有钱发,又不让去打食,那就难了。”听到这他又感到跟表哥近了,说:“发一块,紧紧,过个十天半月没问题。有的老乡打货还可赊几天。”表哥抓起装银元的袋子,掂掂,“这是好多?”“一百二十多两。”表哥又提起那装铜钱的袋子:“这呢?”“两三块。”表哥盯着他:“还有呢?”他咳两下才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刘家亭的达成娘病了,要死,急等钱用,达成找我救急。他哥在汉口做生意,有钱,只过年才回,远水救不了近火——”表哥打断他:“你就挪钱给他了?”他点头。表哥一脸冷讽:“三四十块?”“整三十。”“他娘救活了?”“没听说他娘死了,该是救活了。”表哥苦笑说:“你啊,苕哇。他骗你,把钱拿去还了赌债!你还信他的鬼话!”友才瞪大眼说:“他娘真病了!”表哥闭上眼摇头,咬牙切齿说:“他能还你?那填赌债的钱去了还有回来的?你真苕!我不信你做这样的苕事!”“他哥生意做得大,年年二十四的回,回来就带好多年费,肯定能还!”表哥叹口气:“好吧,你明天给我把钱要回来。明天晚上再说。你把钱账都放这里,不能让你管了。你先出去吧。”
表哥在他们之间画了条银河,他想再说点什么,表哥却挥手赶他。他只得出来,像被剥光了衣服。他有点发懵。达成骗他?他想都没想到那个。是啊,达成娘要是真病得狠,达成他哥会带钱赶回来,哪要达成找他挪钱?达成骗他了!他要真还了赌债那就麻烦了!他回身对表哥说:“我去找达成!”表哥说:“找也没用。这两天你不能乱走。要去,跟我报告,我派人跟着。”他要马上找到达成,问他是不是骗他。他说:“那你派两个人跟我去吧。我得跟他说清楚。他要是骗我,我不饶他!他明天得还钱!”表哥说:“夜里去。”
友才便惶惶不安等天黑。夜里表哥派了两个战士跟他去找达成。他们摸夜路到了达成屋门口。他叫两个兵在外等着。
达成见他这时来了,吓得手脚打颤,忙点亮松油灯,见友才是个死人脸,他更慌张,“怎这时来了?”友才说:“你骗我,你拿那钱是去还赌债!”达成叫他到下头房里说。一进房,达成在墙上的木舌上放好灯,关上门,回身跪他面前,低声说:“真对不住!我也是逼疯了。是还了友狗的赌债。我不该骗你。你打我吧!别让我娘听到了。”
友才抓脑壳苦笑:“我表哥是比我高。我想都没想到。我怎这么傻?”
达成说:“我哥明天回,他一回我就送钱你。保证不让你为难!”
友才站了半天,摇头说:“我真傻!”他一屁股坐到墙边的缸盖上,“你把我害了。我表哥晓得了,不让我管账。我等你救我。你明天赶快送来,免得我来。”
达成作揖说:“我记住你的恩。我是逼疯了才找你。我不会让你为难!我明天一得钱就送去!”
友才不等他说完就转身出房,也懒得叫达成起来,也顾不得问他娘怎样了。走到塘埂上,他对跟的人说:“我表哥比我高。他什么事一听就晓得前因后果。我就不行。我爱做糊涂事,总是等人点拨了才明白。怎么那明明白白的傻事就做了!我表哥真高,我服他,我跟他提草鞋都不配。”跟他的一个叫刘五仁的五十年后还记得他说的那话,当时他也应和说:“队长是高人。”
友才第二天就一直等着达成送钱来。他想:达成哥一早就该从黄陂县城出发了。他沿大路走四五十里,中午到长岭岗,在那街上吃点东西再走。从那儿到他家只有十几里地。他下午就到家了。达成还得等他哥坐下来跟他细说了前因后果他哥才会给他钱。达成得了钱,会跳起脚送来。他接了钱就去找表哥。表哥会笑着说:“不逼你一下你不会讨回钱。好,我查了账,除了这一分不差!你还接着干吧。以后可不能干这样的傻事!”他却说:“别叫我管了。我这里熟人多,我搁不住人求;我爱犯糊涂,容易受骗。叫我管账是害我。”表哥会说:“吃一堑长一智。管账是个麻烦事,不是什么人都接得上手的。队里没人比你更合适。你接着干吧。”他只得接了,发誓以后再不干这样的傻事。
达成也盼着哥回来。他一早就起来把前天杀的鸡炒了,放在罐子里煨着。天晴得好,门前的塘放亮,塘边的树枝也放亮。他时时望向门前塘埂,等着哥走到塘埂上。塘埂上一群麻雀飞起又落下,像片床单在塘面上翻着,飘走了又飘回,盖到塘埂上,一会又揭起来,飘飘盖到塘边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得热闹,也像在过节。到了屋门前有影子时达成跟娘说:“我去接哥。”娘说:“你去看看,怎么还不到屋呢?”
达成走过塘埂东边的小山,站到小山上望南看。里把外的路上都没人。他便望前走,穿过一座小山,又能看到两里外,路尽头是熊家塆。那路上有人出来他就一喜,但那些人在塆口晃晃,又折回去了。他不再往前走。哥这时该在长岭岗到熊家塆的路上。从熊家塆到长岭岗有两条路,一条宽路,一条小路,哥不定走哪条路。
达业走的是宽路。他在长岭岗吃完中饭就望家赶。这段路他熟得很。听说这里闹共产后人更穷了,却平安多了,拦路打劫的都参加了红军,去抢富人家,有吃有穿,所以没人干这些下作勾当。宽路远些,但稳当,路边塆子多,路上大叫一声两边塆都听得到。走过阮家楼北边的一片田地,翻过一两座小山就是平安桥。在平安桥他有个姑姑,他小时常来,后来姑姑死了才没来。他还想路过姑姑家看看表哥,他若在门口晒太阳,就跟他聊两句。
山上的松树都发亮,山上的红土路也发亮。走到平安桥边的山路上,平安桥的狗叫牛吭都听得到;到了山顶,透过松树可以看到平安桥的屋瓦。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叫:“你郎哥等一下!”
他回头见三个手拿大刀、脸蒙灰布只露眼窟窿的人冲他跑过来。他顿时感到喉咙发硬,手脚发软,心想:完了!打劫的!这两边树密,山连山,沿大路跑或往山上钻他都跑不过他们。他站住不动。
那三人跑近,一个跳到他前面,一个跳到他身边,三人一齐低吼:“跪下!”他跪下,要打要杀由他们。身边的矮子吼:“把包拿过来。”他把斜系在身上的包袱丢过去。矮子接了包,摸出里头一件小皮袄,又掏出个小布袋,里头是银子。矮子点数一下,问:“还有吗?”他说:“就剩点零钱。”矮子把那布袋系到腰上再来搜他。从他裤脚摸起,一直摸到腰上,从他腰上扯出那个装零钱的小袋,“就这?”他点点头。
矮子把小袋收好,举起刀瞄他的颈。他忙双手抱拳高叫:“好汉,你杀我无益!”矮子说:“闭眼!”他血冲顶,只得把眼闭上。他听到一阵风,听到树叶沙沙,听到远处一声喜鹊叫,叫得刺心;他要大叫,但想叫也没用,也就懒得出声,只硬起脖子好让他们一刀砍死。等了半天,没刀砍下来。他还闭眼等着。等了半天,还是没刀砍下来。附近没人声,只有哗哗风声。他睁开眼,那三人都不见了。他的包袱丢在脚边。
他跪那儿,浑身发软,像被石磙碾过。不是撞鬼了吧?那三个人是鬼?他这才看到山上有片坟地,密密麻麻的树下草中露些灰黑石碑。那些人像是从坟地里钻出来的鬼。这条路他走过多回,却不知这上头是坟地。他跪了半天才起来捡起包袱。包袱还好好的,小皮袄也没拿走。这肯定是近处人干的,不然不会蒙面,他们那口音也是别的。他们没伤他,还算守道之盗。抢劫的在放人前都要问人认得他们不,若说认得,他们就不放过你。他们没问这个,看来还不在行;他们那大刀的钢口也不好,打劫连把好刀都制不起,该是穷极无路的人。算破财消灾吧。他四周望了望,没见人,便快步朝平安桥走去。他这才想到,前面塆叫平安桥,未必是古人走到这里都不平安?
到了平安桥,他忙到老表家说他就在前面山上遭劫了。他以为表哥会急忙招呼人去追捕那打劫的,没想到表哥只慢腾腾拿出酒来给他倒上,叹气说:“命在就好。这乱世有么法。”说塆里好几个客人都遭劫了;这里山连山,一千人去抓也抓不到一个人。表嫂给他弄了两个菜下酒。他喝了点酒才有劲往回走。
达成等到太阳光都快收了才见哥从熊家塆出来。一见哥他就飞跑下山。达业低头走,抬头见他跑过来转身就朝塆里跑。达成挥手大叫:“哥,是我!”达业这才停住回头看他。等他近了,哥埋怨说:“你跑什么?”他过来把哥的包袱拿过来:“饿了吧?”哥摇头。他又问:“路上顺吗?”哥说:“不走运,遭抢了。”
达成两脚发软:“钱叫他们抢了?”达业叹口气:“命在就不错。破财消灾。”达成不信,摸背的包袱,里头只有软东西,确实没钱。他说:“这年不得过。”哥像没事样,问娘怎么样。达成说好。他没心思跟哥说话,到了屋前那个小山洼里,他说:“哥,你照应娘几天。我得躲躲。我欠人钱,不能落屋。叫娘莫担我的心。”达业说:“欠哪个的钱?那跑得掉?等人来了再说吧。”他把包袱给哥,望山上跑。达业叫:“这冷天,往哪跑?”达成高叫:“莫担我的心。我就躲躲。”他跑上山钻进树林里没影了。
友才直等到天黑还没见达成来,他只得跟表哥说要上达成家里去看看。表哥叫两个人带着枪提了灯笼跟他去,厉声说:“你给我把钱搞回来。搞不回来,别怪我不客气。”又叮嘱跟的人说:“你们要保证把他带回来。”
友才带着两个战士去达成家,一到塘埂上就看到达成家门缝里露出一点光,他心里一喜:达业刚回来,达成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时逮住他正好;他哥可能还不愿给钱,见他带人来了就不能不给了。走到屋门口,他敲门,半天没人应,从门缝望里一看,屋里没人,他心里一空。他再敲,达业开的门。他劈面就问:“达成呢?”
达业问:“你哪个?找他有么事?”友才一惊:他哥不认得他?他忙说:“我是友才,徐家楼的。”达业这才“啊”一声,请他进来。友才说:“我后头还跟着人。达成呢?”达业请他们都进屋,两个跟的人不愿进来,只在门口站着。友才进屋,达成娘在房里听到他来了,说:“是友才呀,你晓得达成为么事跑了?”
友才如五雷轰顶,说话都打颤:“他跑了?他欠我三十块,叫我今天来拿。我动的公款,今天不还就不得过!”
达业说:“难怪他跑了!”又叹口气,“我路上遭劫了,带的钱都被抢了。他的账我们年不过也要还你!你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达成娘从房里出来,招手说:“你坐啊,儿。达成不成东西。有达业在就有法。”
友才六神无主。这怎么跟表哥说?表哥会以为他骗他。好在两个跟的都听到了:达成哥遭劫了,达成跑了,他哥认账。但这没法跟表哥说!有个脱身法,那就是挪脚跑了。跟他的在门外。他从后门走,后门外是密密麻麻的树,树后山连山,他出了后门就像鱼进了海。但他一跑就害了表哥,让他在部下面前丢脸,人家会说是他故意放他跑,让他表弟拐走一大笔钱。他跟表哥相依为命,不能害表哥。回去跟表哥说清楚,由他罚,他罪有应得!
他静了静,只得对达业和他娘说:“达成说是要救伯娘的命,找我借钱,没想到他哄我。他说好今天还钱,他又跑了。我是队里管钱的,我以为挪一下,把钱填上就度过去了,没想到他们查出来。我答应今天还钱,今天还不了,我不得过!”
达业说:“我这会没有。我保证三天还你,把这个屋卖了也还你!你跟当官的说一声。”
友才只得答应回去等。达业和他娘把他送到门口,连连打躬作揖赔不是。
友才回来,在庙厅里碰到表哥,表哥问:“拿回来了?”他蔫头耷脑说:“没有。他哥遭劫了。他哥答应过两天送来。”表哥冷笑:“我就知道!好,你等着我们处理你!”又对看他的人说:“把他送小屋去,看紧点。”说完撇下他走了。
他被带到庙边那间关犯错的人的小屋。他想表哥这会儿肯定生气。不知他会怎么罚他。对这类过犯,有打棍子、穿单衣跪风口和饿饭。表哥该不会打他棍子,那一般是罚那些打架的。棍子打重了人十天半月不能动,以后也抬不起头来。他做错了,他认罚,他愿意跪风口。一会儿他们把他的被卧抱过来,叫他先睡。他便脱衣睡下。
半夜他被叫醒。屋里点了个蜡烛。他看到叫他的是七保。一见七保,他心一缩,像见了蛇。七保是个盘腿,跑不快,打仗总落后,杀人却老抢在前。杀绑的老人、小孩,大家下不了手,队里规定给下手的加碗饭,有酒时加一盅酒,大家叫那杀人饭、杀人酒。杀人饭、杀人酒都是七保包了。后来杀人没多的饭吃,也不给酒喝,七保还是抢着杀人。大家才晓得他就爱杀人,一杀人他就像见了好吃好喝的样来劲。他望七保问:“我表哥要见我?”
七保说:“你穿好再说。”
门口有四个人,都鬼鬼祟祟的,背枪拿刀。友才手脚抖抖地穿好衣,刚要站起来,七保就努嘴,两个战士就拿绳来捆他。他冷得打战,带哭腔问:“这是搞什么?”他们要他把手背到后面,他只得交出手由他们捆。他们捆好再把绳子套他颈上绕一圈。
七保这才说:“队长已判处你死刑。他讲人情,说由你选死法。”
他脑里一轰,舌头变成木头杵嘴里,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这是做梦?”
七保说:“不是。你挑怎么死吧!”
“我要见我表哥!他不会这样待我!”他低声吼着。
七保只得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用脚踢踢他的被子:“别磨了。队长不见你!他讲人情,念你是他表弟,让你选死法。要是别人早一刀剁了,一刀剁不死剁两刀。你快说吧,想怎么死。”
友才心里突然一亮:这是表哥考他,不是真要他死,是要用死吓他!七保不懂他们表兄弟间的关系——他表哥就像他亲哥;表哥是他娘喂大的;他过生,娘给他做碗寿面都要给表哥分半碗,给他煮个鸡蛋,也要叫他跟表哥对半分。他找到了走出这黑洞的路,心里想笑,不抖了,只说:“饿死。”
饿死得好些天。今天二十五,五天他未必能饿死。过大年他们都要吃好的,他们不会不给他点吃的!他吃了一点,又会活下去。表哥一时心硬才说要他死,但知道他饿得要死,他硬不下去,过年那个喜气也会让人心软。家里人还会来看他和表哥,他们知道他正在饿死,不会不说话救他。最主要的是三天内达成哥会把钱送来!那缺填上了表哥就没理由要他死!选饿死就是自救!
七保笑了,变成个人,说:“我最怕饿。要是我,就叫人给我一刀,那多快当。饿死多难受。”说完出去找队长请示。
胜任还坐在房里。他决定处死表弟后有一刻清醒,想这是不是太过。如果这挪用公款的不是表弟,他不会判他死刑,只会重罚他。但正因为是他表弟,为了压服这些人,为了整顿军纪,他得作出大公无私、铁面无情的重罚。他意思是让他选枪打死、勒死还是刀砍死。没想到他没说明白,让他钻了空子,选这个死法,这其实是个活法。部队知道了肯定会以为他徇私,假处他死刑,实给他活路;这会使他更失威信。要的是他现在就死。他说:“要他选今夜就死的死法!死前给他酒,让他喝够。”
一会儿七保回来,“队长要你选今天就死的法子,说给你喝够酒。这多好,喝得人事不省。队长待你多好。你过不了年,他把过年的酒让你先喝。酒醉英雄汉,醉死好啊!”
友才摇头。他怕喝醉了,表兄心一动来看他,他却说不了话;只要他清醒,他就能说出话来打动表兄救自己的命;醉了,他说不定还会大骂表兄。不能喝酒!
一个战士把酒壶提来了。七保说:“搞快点。你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了死得快活。喝吧,不喝我们就这样把你弄了!”
友才只说:“我要见我表哥。”七保把壶塞拔了,把酒对着他的嘴吼:“你搞快点!”友才开始哭。他只得把嘴对着壶口,泪跟酒一起流;他咕咚咕咚喝,呛着了。七保把壶移开,让他歇一气。他哭着叫:“要是我表哥非要我死不可,他会得报应!你们把这个话说到。我不该死啊!我不该死!”七保把酒壶杵他嘴,催他喝,不让他说。他只得咕咚咕咚喝,看得七保直吞痰。
等他喝到歪在地上,红眼半睁半闭时,七保亲自在他颈上系上绳子,从后头拉扯,把他勒死了。
早起王胜任把部队召集在庙堂里,宣布了他处死表弟的决定,让大家看表弟的尸首,说不管是谁,只要不守纪律,都会受到严惩——友才是他亲表弟,一处长大的,像亲兄弟,但他私自挪用公款,违反了部队纪律,他也毫不客气。革命必须有铁的纪律,只有这样,才像个革命军队,才能打胜仗!
他好久没看到部队这么肃静。多天来好些人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搞得部队像条在大浪上颠簸要翻的船,他有点驾驭不了。把船上的人杀一个丢浪里,像是喂饱那船下兴风作浪的龙鱼,船平稳了。看来以后凡是船颠簸不稳,杀一个丢下去就好了。他多日来睡不安,不知怎么才能稳住这帮人,他们蠢蠢躁动,有说他话说得不对的,有说他跟他表弟合伙把他们的钱搞回家的。有的是被他打过板子的,有的是被他下令关起来饿过肚子的,有的是他罚他们跪过毒太阳、冷风口的;这些人都在暗中兴风作浪颠他,想把他颠下水去;他们都你牵我绊,都握刀拿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他动刀动枪。他得坐正了。杀了表弟是向他们宣告他铁面无情、不怕自我牺牲。现在他们心服了。他庆幸他做出了处死表弟的高明决定。这一下要管半年。部队再松了,他再杀一个。
他本来想开完会就叫人把表弟送回家去,但早饭后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天冷,部下只有布鞋草鞋,走不了泥路,只有等。雨下了一整天,天黑了雨还没停。第二天雨才淅淅沥沥小了些,但路还不好走。雨停后他又想到底是该在山上挖个坑埋了友才还是把他送回去。找个地方埋了,不让他家人见到他尸首,他们就不信他死了,就不会马上找他扯皮;再说腊月里送个死尸到姑姑家去不好看。他犹豫不决,只好把表弟暂时放在庙堂里。
后来他发现表弟尸首有奇妙的压服作用,把它放在庙堂里部队安静许多,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这使他想把他在庙里多放些时,反正庙里干冷,不会做味。看来要保持部队整肃,有个犯错被处死的同伴躺他们身边就行了。但第二天夜里他见表弟拨开他门口躺着的两个警卫,咚咚走到他床前,站直后望了他半天,突然呀呀呀叫着伸手掐他。他挣扎半天才坐起来,屋里漆黑,没见人动。他心狂跳不止,坐了半天才躺下,再也睡不着。天一亮,他马上起来去看表弟,表弟没动。他这才决定把表弟送走。当天下午,他叫副队长周思凤带着四个人把表弟送他家去。
那天友才家在做糍粑,屋里热热闹闹。大家都在谈论友才,说友才参军后人长好了,有个官相。跟他表哥合伙,做了一番事业;他还只二十出头,将来不得了。友才父显光说:“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不想他当兵;他要跟他表哥一起搞也只有让他去。”他娘说:“他跟胜任,我们放心;胜任也有个帮衬。有没有出息那还不晓得。”有人说:“他那个表哥打小就有狠气,走到哪塆哪塆细娃都怕他。他生来就是个人头儿。友才跟他干,将来发了,我们一塆人都沾光。”
又一篜笼冒着热气的糯米饭端出来,倒进粑缸里。六个壮汉拿着粑杠往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饭里杵,先慢慢杵,杵一会儿再一齐用力,喊起号子,三杠起,三杠落,一起一落,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那粑杠砸下去轰嗵作响。号子喊得正响时四个兵抬个担架站门口。打粑的歇了粑杆,一屋人都站起来,望着担架;担架上盖块灰布。
“这是……是个么事?”显光话声打颤。
跟在担架后的周思凤走进来,高声说:“这是徐友才!放哪?”
屋里马上嗡嗡一片。显光说不出话,友才娘正在印粑,手上沾满白粉,站起来惊叫:“他病了?”大家都望那担架盖布。
四人抬着担架进屋,大家便让开些,让他们把担架放墙根下。担架一放下,大家就都凑过来。友才娘已跪到鼓起的盖布边:“他病得狠?”显光也跪下,回头望周思凤,不敢揭那盖布,只问:“这是哪个啊?是哪个?”周思凤拿出一张纸,高声念:“徐友才挪用部队公款三十两银元。严重违反部队纪律。经研究决定予以处死。中国工农红军安南游击大队。”念完,他哈腰一把扯开盖布,友才的脸露出来。友才娘尖叫一声,趴到友才身上,像栽进泥巴里,没声了。显光看看儿,回头望满屋的人大吼:“哪个有三十块现洋?哪个有?快拿出来,救我儿的命!哪个有?哪个有啊?”没人应。“都没有?啊?”他满眼是泪,头发发颤,趴下去,抓起友才的手,“儿啊,你挪了钱,怎么不回来跟我说呀!我把屋卖了,找一塆人借,哪凑不起那个钱啊?才儿啊……”他嗷嗷大叫;友才的弟弟也跟着扑到他身边大哭。
周思凤把那张纸放到桌上,趁乱带着四个兵出了门。他前脚走,达业就后脚赶到了友才家。
前天达业听说弟弟欠友才的钱,当夜他就托隔壁婶娘来看他娘,第二天一早他就穿了蓑衣,戴了斗笠,穿了胶鞋往汉口赶。到店里拿了钱他就急急往回赶。这回他走的小路。回来他直接去庙里找友才。庙下站岗的不让他上庙,说友才回家了。达业说:“他叫我上这儿来的,怎么回去了?”站岗的说:“你去他家就晓得了。”他只得往徐家楼赶。
他万万没想到是友才被弄死了——就为挪用这笔钱。他把身上带的三十五两银元全掏出来放桌上,说是还他弟弟的账。他担心友才父打他,没想到他只说:“好,有钱就好。我去还他表哥,叫他还我儿的命!”说着从春台上拿了个小竹筒,把银子放进去,拿了竹筒就去王家塆。
显光赶到王家塆他舅家,胜任父王密林接着,问他怎么这时有空来了。显光把那筒银元往桌上一砸:“你还不晓得?就为这几块银元,胜任害了友才性命!如今我把钱还他,叫他还我儿的命!”说完坐桌边哭,边哭边说:“他把我儿踩泥巴坑里垫脚往上爬,那爬得上去?不怕我儿阴间里扯他脚?他是人不?我们待他那么好,他这样待我儿!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儿就欠了点债,他就把我儿杀了!”
听姐夫说胜任杀了外甥,胜任父傻了。胜任生下来他娘就死了,他只得把他送给姐姐养着。姐姐把他养到八岁,他又接了媳妇才把他接回来。姐姐还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儿,友才也把他当亲哥。他哪会这样忘恩负义杀了友才?好半天才他摇着头说:“有这事?这哪会呢?”姐夫只是哭叫:“叫他还我儿的命啦!你把钱给他!叫他还我儿的命!”
胜任父突然大吼:“他这样没人性?我打死他个狗屄屙的!”说着一把抓起那筒银子,再到门后抓起锄头,对姐夫说:“你先回去!等着听他的死讯!”说完就朝大庙跑。显光只坐他屋里哭,哭得口张眼闭。
胜任父连跑带走来到庙前坡口,两个持枪的战士拦住他。他把锄头拄泥里,昂头高叫:“叫你们队长来!他父来了!”
一个战士忙跑进去报告。听到父亲来了,胜任这才想起他得对付父亲、姑姑还有姑爷!这怎么跟他们说清?父来了,他见还是不见?父肯定没好话。万一父动手打他,他不能还手;父骂他也不能还口。不去见吧,父要守在门外叫骂怎么办?他只得叫来副队长周思凤,吩咐说:“我父来了。你去说我不在。把我表弟的事说清楚,说是他犯了军纪,是军纪要他死,不是我要他死。”思凤说:“你放心。”他忙扎好腰带,走出庙去。
思凤见到胜任父,笑眯眯说:“伯父来了!队长去开会去了,今天回不来。有事啊?我叫他回去看你。”
胜任父只说:“叫我那个狗屄屙的出来!”
思凤说:“他真不在。你到屋里坐坐,等等?”
胜任父看到那些端枪拿刀的人就浑身发紧,从屋里带来的那团火气早熄了,冷了。儿子连跟他一处长大的表弟都杀,该是中了邪。他能怎么的?黄谷畈的一个闹革命的还把他老子杀了。他认他这个父还把他当个人待,不认他这个父晓得会怎么待他?他就拿个锄头,能出个什么气?还不是找气受。他这会肯定是躲着不出来。要逼他,把他逼成个疯狗,他唆他的人来咬他,他还能脱身?他们都是中了邪六亲不认的人。他忽然后悔头脑发热来找他。他站了半天,用锄头挖挖地,把那装银元的竹筒丢地下,吼着说:“你把这个给他!叫他把他表弟的命还回来!还不了就莫回来!就当我没他这个儿!”说完掉头就走。
他走到庙后山上才找块石头坐下来。他不知该回家去还是该去姐姐家。姐姐说过把友才给儿带着,没想到他却拿他当鸡杀。这怎跟他们交差?他坐了半天,还是挪脚去姐夫家。
走近姐夫屋他就听到哭声,越挨近姐夫的屋他脚就越重。他后悔把那三十几块钱丢给他们。姐夫没收那个钱胜任就欠他们一条命。他这会要拿着那钱话就好说点。这会他只得硬着脸进屋。一进屋,屋里的人都看着他,抱着外甥哭的姐姐也扭头看他。他跪到姐姐身边,抹着眼泪说:“这是上面要他们搞的,胜任拦不住。那畜生说了,友才不在,他来给你们养老!”姐夫哭吼:“我们饿死也不要他养!”姐姐哭叫:“他不得好死!老天要让他死我们前头!这都看得到的!”姐姐那话像刀子扎他心。要是别人这样咒他儿,他要跟他拼了。姐姐这么善的人,说出这样毒的话。他在地上跪了一会儿,一声不吭,站起来,抱着刀柄走出门,回家去了。
从此他再没上姐姐家来,姐姐也没来他家,两家就这样断了亲。密林后来逢人就想说清这事,说这事该怪达成,可是远近人都不怪达成,都说欠债还钱,杀人才偿命;友才不当死。他等儿子回来说清这事,这肯定不是儿子的错,但胜任自表弟死后就再没回过家。
杀了表弟后不久部队转为正规红军。王胜任成了“大义灭亲”的榜样,威望很高,一转正规军他就当了团长。
半年后张国焘来这里。他只带着一张纸、一个人和一部电报。那张纸上说任命他为本地区革命政府主席。他一来人人都把他当天皇待,都指望他能带来大袋大袋的银元;但他没带银元来,除了指挥几支小部队打了些小胜仗外,他没显出什么神本事,许多军长师长便不大买他的账。张国焘饱读兵书,确信仁不握兵,威以杀立,立即成立了一个保卫局来追查混入部队内部的敌特组织“AB”团。抓住“AB”团的人就用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倒吊青蛙来逼他们交代同伙。王胜任也被人指为“AB”团成员。保卫局抓他审问,他说:“什么黑屄白屄团,我听都没听说过。”他顽固至极,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倒吊青蛙都不能让他承认。但上上下下几十个人都指认他是“AB”团成员,证据确凿,不可抵赖。“AB”团对革命的威胁比任何敌人都大,拒不承认的是最阴险的,是企图潜藏在革命队伍里继续破坏革命,对这种人保卫局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迅速消灭。
周七保那时已是保卫局的连长,由他负责解决王胜任。一天下午他带两个战士去送王团长上山。两个战士背着大刀,周七保带着手枪。战士解下王团长脚上的麻绳加捆到反扣在背的手上,然后提起他叫他走。王团长问:“哪去?”两个兵他都认识,一个叫六绰,一个叫称心。两个都不吭声。七保说:“转移。”那时部队确实在转移。他问:“我的事上级查清了?”七保说:“在查。”
他们走到营部的山后,走到没有路,只有茅草和密密匝匝的树的地方,七保咳一声。两个战士回头看七保,七保挥手做砍的样子。紧跟在团长后的六绰便战战兢兢举刀瞄他后颈。他刀刚扬起,王团长大吼一声,往路边一跳,那一刀落空,六绰差点扑倒在地;王团长一脚飞踢过来,踢在六绰小腹上,六绰“啊”一声抓着肚子栽倒在地。称心吓呆了。王胜任早又上前一脚,踢到称心裆里,称心也丢了刀折到地上。七保愣了一下,急出一身热汗,想拔手枪,忽然想起没子弹,想哈腰去捡地上的刀,胜任早扑过来一脚踢来,七保望后一跳,那一脚踢空了;他又一脚扫过来,七保偏身躲过。团长毕竟手反捆着,他这一脚踢空后,身子一歪,人便轰嗵仰倒在地。他挺了挺想立起来,裤子却垮下来套住他双脚。他双脚蹬踢着,想摆脱裤子,蹬了几下都没摆脱。他滚翻得脸朝地。眼看他就要屈膝站起来,七保跳过去倒坐他腰上,双手抱住他双脚,死命锁住。七保知道团长厉害的是双脚,箍死他双脚他就没什么狠的了。要让团长站起来踢中他一下,他就会瘫倒;团长就会跑了;这是他最后的逃生机会。这山上草密树多,一个人钻进去就像条鲫鱼跑到湖里,一万人也搜他不着。决不能让他跑了!七保箍死团长双脚,但他没法给他致命一击,只有咬他腿,咬得他嗷嗷叫。突然,他看到团长的卵旦晃荡着。他灵机一动,挖头一口咬上去,死命咬住他一个旦。他咬得满口是血。那两战士还在地上嗷嗷叫,没人帮他。正当他双手发酸发软箍不住时忽然发现团长的脚软了,不动了。他怕他耍诡计,不敢松手。他竖耳细听,只有两个战士的呻吟声。他松了口,吐出血,锁着他腿歇了半天才猛然蹦起。团长真没动。他不敢去验证他是否有气,忙捡起地上的大刀,对着他后颈猛砍,连砍几刀把他头砍下来。他这才去探究他怎么好好的不动了。团长下身血淋淋的,可能是他咬破团长的旦,他痛晕过去了。
七保坐地上歇半天才爬起来去踢起六绰和称心。他们挣扎着爬起来,裂嘴闭眼地叫痛。七保叫他们把尸身拖到深草丛里,然后叫他们拿胜任的头。那头还血滴滴的。他砍几根古藤递给他们。六绰便拿那古藤去捆头。他骂:“笨!”说着用刀在胜任颌下戳个窟窿,把几根古藤从窟窿里穿进,再从口里扯出来,叫六绰和称心一人抓一头抬起朝回走。
七保回去把王团长的头交给保卫局长看了后就在住屋前两百步外的树下挖个坑把它埋了。
周七保后来活到七十多岁,他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但一想起杀王团长他就满口腥臭,忍不住要吐几口痰。
王胜任被“肃反”五十五年后得以平反,政府给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家发了一块刻着“革命烈属”的红木牌,还发了一个小红本,本上说王胜任为革命烈士,其家属将享受革命烈属待遇;他的名字还刻在县烈士祠一块黑花岗石上。那时他弟弟的孩子都大了,都在家种田;那时地主儿子都能当兵,上大学要考,也没有招工招干。有平反的烈属家里有直系亲人的政府还给他们发补助。弟弟有三个儿子,塆里人劝他们给他大哥立个继子,说立了继子,办个手续,他那继子就会得政府补助。弟弟却不愿去淘那个神给哥立个继子,所以这平反没给他家人带来半点实惠。弟弟拿到那块木牌时还把它挂到门楣顶上;后来那牌子褪色了,字也模糊了,再过些时,那木牌掉了下来。弟弟就把它放到春台柜子里。后来那块牌子就一直跟剪刀、起子、钉子、胶布、破布片、针头线脑一起窝在他家春台柜子里。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