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度五!医生捏着体温计,像面瘫似的脸讶异地抽了一下。血里有炎症。额头的伤口处理得不好,也有些发炎。
“烧成这样,她怎么还会这么清醒?”医生打量着钟荩。整个人光芒四射,仿佛阴霾之后破云而出的阳光。
常昊紧紧握住钟荩的手,口中像被注入了黄连,苦涩难言。
“她需要好好休息。”医生在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没多久,钟荩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钟荩觉得有些口干,想唤人,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身子也不能动弹。
床边静静站着一人,是凌瀚!
她撅起嘴,凌瀚俯下身子。她摇摇头,三天没好好洗漱了。凌瀚却固执地捉住了她的唇,轻轻嘶咬、亲吻。他的唇瓣微凉,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让你担心了。”她用眼睛说道。
凌瀚说:“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以后不会再有意外了。我知道你很坚强。”
“你这话好像在打发我似的,我才不要坚强,我要依赖你,像水蛭。”
凌瀚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求之不得。快好起来吧,记住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凌瀚只笑不答。
“告诉我呀……”
“荩?”小心翼翼的抽气声。
钟荩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花蓓兔子样的双眼,“郁明欺负你了?”这是谁的声音,嘶哑得像寒风中的破竹,呜呜咽咽。
花蓓泪流不止,“他不敢,我……是激动的。”
“为什么?”眼皮太重,钟荩不得不又闭上眼睛。
“我有可能会被升职。我写了多篇重量级的报道,每篇都是头版头条。”
“和戚博远有关吗?”
“你出院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钟荩费力地睁开眼睛,这次,床前多了一人。“常律师,你还在?”
常昊手里提着个纸袋,上面那字母看着熟悉,是某个国际服装品牌。他放下纸袋,走过去扶起钟荩,在她背后塞了只枕头。
钟荩看看自己,一身病号服。哦,衣服换了,那么脸肯定也应该洗过了。身子轻如羽毛,一阵风仿佛都能把自己吹飞。
花蓓悄悄扯了下常昊的衣角,眉头揪成一团。
“我知道。”常昊低声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病房内光线柔和,米白色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哦,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常昊坐下来,搓搓手,似乎在积蓄着什么。过了一会,他看着她,双手搁在她肩上,镇定地说道:“钟荩,我想你一定想给凌瀚送行,所以要不再赖在床上,起来换衣服,我们走吧!”
花蓓捂着嘴,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钟荩茫然地看看两人,哦了一声,“衣服在这里?”她指着纸袋。
常昊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
“很贵吧!”钟荩摸索着面料。
“这要看参照物是什么?”常昊眼一眨不眨。
“你总是这么顶真。”钟荩牵牵嘴角,“出去呀,我换衣服了。”
常昊看看花蓓,花蓓点点头。
他带上房门,从衣袋里拿出烟盒。
他听到钟荩嘘了一声,“裙子买大了。”
花蓓尖叫,推搡着钟荩,又掐又打,“你别这样,你哭,大声哭出来。”
“没什么可哭的。”钟荩的声音静如湖水。
花蓓却哭得接不上气。
“我睡了多久?”钟荩气息虚弱。
花蓓哭着回答:“你喝的果汁里下的毒品太多,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你足足昏睡了三天。”
又是三天,钟荩笑。
门打开,花蓓挽着钟荩走出来。钟荩仰起脸,天空很白,“阳光真好,很适合远行。”
花蓓把脸别过去。
“祝他一路顺风!”常昊说道。
那起车祸发现得很快。
虽然外面是风雨交加,地点又在远离市区的山里,应该没人经过那里。在现场负责处理事故的交警说是接到车里的人求救电话,才迅速赶过去。打电话的人气息紊乱,他说录音笔在他的口袋里,请交给省检察院的牧涛处长。这两话说完,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交警问他地点,他撑着说了个梅山……公墓,还说了油菜花……
交警立刻就通知了牧涛。
发生车祸的地点并不陡峭,路势挺平坦,是雨天车轮打滑、还是车速过快造成了车祸,现在还不能下结论。稍后,车内两人的身份很快查明,除了因车体撞击山坡引起的致命伤痕,没有其他痕迹,所以排除谋杀斗殴的嫌疑。开车的汤辰飞并没有伤到脸,面容平静,瞳孔也没惊恐地散开。方向盘嵌进了他的胸腔,这是造成他致命的原因。坐在副驾驶座的凌瀚则甩出了车,撞上一块巨石,满身血污,神情同样淡定、平静。
交警们冒着雨,直到傍晚才把陆虎运回了市区。
牧涛在凌瀚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支录音笔,听完,他在凌瀚身边默默站了一会,然后直接回单位,敲开了检察长的办公室。
当天夜里,警察就拘捕了解斌,查封了飞鸿的账。解斌得知汤辰飞已不在人世,整个人软成了一摊泥。他不仅把飞鸿这些年的枝枝末末说了个仔细,连在酒店教训常昊、火锅店的照片门、第六街区的下毒事件也一一交待了。接着,有关部门的某些领导暂停职务,接受调查。戚博远杀妻案重新列案调查。
深夜,检察长给汤志为打电话。
听他说完,汤志为沉吟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按规定办吧”,便挂了。
其实,按不按规定,都没有意义了。汤辰飞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他已不在这世上,办什么呢?汤志为提前退居二线,黄土过膝,最多是教子无方,难道还能影响到升职发达?
景天一对牧涛说:“汤辰飞很聪明,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牧涛点头:“是呀,一了百了,什么都不需要命对了。可是钟荩何错之有呢?”一起戚博远杀妻案,牵出陈年旧案,两条人命,钟荩失去今生挚爱。
“妈的,老天瞎了眼!”景天一扔掉手中的烟头,狠狠用脚踩灭。
警方最终给出的定论是汤辰飞畏罪逃逸中发生车祸致死,凌瀚因公殉职,被追认为烈士。
没有人提起凌瀚的病,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英勇的过去、杰出的现在以及对他英年早逝的唏嘘。
明明热度已退,钟荩却觉得四面八方的风呼呼地往衣裙里灌,身子一点点热气仿佛全部散尽,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的,宛若冻结了。
冷,怎么会让人如此难以承受。
汤辰飞与凌瀚是同一天火化,追悼凌瀚的人来了许多,花圈堆满了厅堂,汤辰飞那边却是冷冷清清,昔日的朋友、女伴一个都不见踪影。
钟荩让常昊陪她先去吊唁下汤辰飞,花蓓没有过来。她说:我不想看到他那张丑陋的脸。说时,花蓓目光呆滞。
现在,汤辰飞在别人眼中,俨然无恶不作的坏人。如果他还活着,大概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邪邪地笑,人是为自己活,别人说啥,关我何事?
钟荩想,要是当初她用心去体会汤辰飞的心情,这样的惨剧会不会就避免了呢?可惜她一直当他是个花花大少,后来干脆视他如罪犯。
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他就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渴望被爱,渴望重视。
她知道,与其说这是汤辰飞最好的选择,何尝不是凌瀚最好的选择!有尊严的、快乐的、在自己的掌控之内,终止自己的生命。
他的人生再没有遗憾!
命运的安排无从抵抗,他还是要为自己谱写了一曲新的生命之歌。
凌瀚去拘留所看她,抱着她说:我爱你。她就预感到了。每次离别,他就对她说这三个字。
他在意他的病,他害怕有一天会忘掉她,他怕陪不了她到永远,他不能把她拖进他无奈的命运之中。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汤辰飞成全了他的心愿。
她爱凌瀚,阻止不了,只能尊重。
常昊用别扭的口吻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是常昊温婉的宽慰。她清楚,凌瀚已经走了。这一次,镜破成碎片,再也圆不起来。
汤志为头发花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中,付燕不在。
钟荩向汤辰飞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她没看他,也没向汤志为打招呼,便离开了。
北京军区来了几位领导,一位少将主持了凌瀚的追悼会。钟荩把别在胸前的白花摘下来,一片片花瓣扯落。她不喜欢这样的送别方式,太拥挤。离别,应该是安静的。
耳朵里有轻微的蜂鸣,所有的话在耳朵里逐渐变得模模糊糊。
追悼会结束,人群陆续离开。
“我去里面看看他,一个人。”钟荩说。
常昊自始至终沉着脸,但他还是跑去找工作人员。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领着钟荩进去。
进门时,钟荩看到付燕蜷缩在一个花圈后面,哑声哭喊着:瀚瀚,瀚瀚……
到这一刻,她也只能以凌瀚表姑的身份出席这个葬礼。这是悲哀还是讽刺?
钟荩缓缓越过她。
机器丁零当啷地响,锅炉里的火噼哩啪啦,呼呼地抽,凌瀚躺着的钢板被机器自动推了进去,然后,炉门关上。
钟荩怯生生地颤栗着,她仿佛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
“凌瀚,疼不疼?”她喃喃问。
如果那天听了付燕的话,她与凌瀚分开,那么现在,凌瀚会不会仍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天空下呼吸呢?虽然孤单,虽然寂寞。
凌瀚会说,如果能一眼看穿命运的游戏,当初,他就不会去江州,不与她相遇、相爱。那么,她就是个陌生人,汤辰飞的目光不会落在她身上。她和花蓓没有分歧过,阿媛远在广州。
不!
纵使相爱短暂,纵使别离如刀割。凌瀚……她想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即使重头来过,仍然要用力爱。
呼吸艰难!
一边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说:“你还是出去等吧!”
她摇头,她要陪他走最后一程。
钢板从火炉里被推了出来。钟荩想伸手去抚摸凌瀚,可是那已是一具有形的灰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烫到发疼,仍然挤不出半滴眼泪。
高高大大的凌瀚,成了一捧灰烬,裹在一块红绸布里,装进骨灰盒中。一个穿军装的小军官捧走了他。
付燕撕心裂肺地嚎哭。
钟荩站在过道上,脸苍白如雪,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花蓓拉着她上车。
他们把她送回了家,是方仪的家,不是小屋。花蓓把所有的事向方仪说了两遍,方仪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精神病史,什么陷害,什么案件,她只清楚一件事,凌瀚没了,和汤辰飞有关。。
她终于像一个更年期的老年妇女,絮絮叨叨地重复:老天,这都造了什么孽!
她不知该怎么对待钟荩,雷教授建议说去旅游,钟荩拒绝了。常昊让钟荩和他一块回北京,钟荩也谢绝。钱检察长亲自给钟荩打电话,让她仍回侦督科做检察官,钟荩说:检察长,我喜欢资料室的工作,休息几天就去上班,
她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
过了两天,钟书楷厚着脸皮敲开了大门,他是钟荩法律上的父亲,他有理由关爱钟荩。方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替他开了门。
钟荩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着。
方仪进了卧室,她不想看见钟书楷这张脸。
钟书楷先对钟荩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唉声叹气告诉钟荩阿媛跑了,他怎么也找不到。说着说着,他哭了。还有两月,孩子都要出生了,没有父亲多可怜呀!
钟荩没有力气安慰他,说:“爸爸,他有父亲的!”
钟书楷脸露疑惑。
钟荩揶揄道:“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爸爸,你不需要明白。明白了,就走不向前。”
偶尔,活在梦中也不错。
“我要去找她。”钟书楷说道。
钟荩只有叹息。
钟书楷告辞时,方仪从房里出来,递过来一张纸,冷冷笑着:“给,带着这个找她去吧!”然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只听到外面传来钟书楷的嚎啕大哭。
方仪双手交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今天,美人终于报仇血恨。她再幸福,仍无法原谅他对她的抛弃。
常昊要回北京了,钟荩送他去机场。“要不去北京散散心?”他很不放心。
钟荩幽幽地笑着,笑容很缥缈,目光移向窗外,一架飞机像巨鹰般缓缓降落。再过一个小时,常昊也将搭坐一架巨鹰离开。
常昊没有多说,安检前,用力抱了抱她,时间有点久。
“再见!”钟荩转身。
“钟荩,你等等!”常昊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
钟荩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他从没有奢望过能拥有她,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能够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个怀抱让她依一依、靠一靠,他已满足。
可是当他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时,他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冲动,就这么堵在喉口,如果不说他会窒息而死,虽然现在不是说的合适时机。
“我喜欢你!以后,我来……陪伴你、照顾你!”他连耳朵都红到透明,但他的目光笔直如电。
钟荩愣了一下,眼中湿湿的。她轻轻点了下头,“我的心太小……”
我的世界有点小,却是刚刚好!刚刚好,遇见最美好!
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我明白了。”常昊神色黯然地点点头,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甚至忘了说再见,就那么消失在钟荩的视野之中。
钟荩木然地走出航站楼,直射的阳光把路面蒸出了一团白雾,什么都是混沌的。钟荩阖上眼,听到巨大的轰鸣声,那应该是常昊搭乘的飞机。
又过了一周,钟荩回了趟小屋。方仪要陪她去,她说不用。她没有开车,这些日子,精神总是无法集中。
她像从前读书时,骑了辆自行车。自行车很多年不骑了,笼头、把手、脚踏都锈了,车轮转动时,吱呀吱呀地叫。
进了梧桐巷,她下车,慢慢推着车走。某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过去几个月所有的情景重新回到眼前。
爬山虎越发碧绿了,爬满了院墙。钟荩打开院门,一院的落叶。
“凌瀚!”就这么自然的叫了一声,像以前下班过来一样。凌瀚有时在书房,有时在厨房,他会扬声应道:先换衣服去,再过来吃水果。
屋里空荡荡的。
关了这么久,家具上落了一层灰,但每一个地方都有凌瀚的痕迹。
从来不知道小屋有这么大,打扫一次是这么的累。以前,凌瀚从来不让她沾家务活,他很宠她。
如果没那么宠,是不是疼痛就能轻一点?要么就宠到底,出尔反尔算什么君子?
太多太多的心情涌上来,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眼睛干得发疼。
打扫完,钟荩冲了澡,换上睡裙。冰箱里有牛奶,有哈蜜瓜。她默默地关上冰箱,进了卧室,挂上蚊帐门,抱起凌瀚的枕头,她睡了一觉。很平静安详的一觉,醒来后已是隔天的早晨,她听到手机在响,一时间想不起手机放在哪。
床头柜上没有,抽屉里……放着一个粉紫色的锦盒,她的手抖了一下。
凌瀚说:给她的生日礼物放在抽屉里。
她颤微微地打开,锦盒里只有一串钥匙,很新。
从门到柜子,只要有锁,她都用钥匙去试了一下,显然,这把钥匙不是这里的。钟荩搜遍记忆,想不出来这会是哪里的钥匙。
院门被拍得咣当响。
方仪惊恐地站在门外,“昨夜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
钟荩唯唯诺诺:“我睡着了,妈!”
方仪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样子下去不行的,万一有个什么,我不好向方晴交待。你……回安镇住些日子吧!何劲明天来接你。”
这话像针一样刺到钟荩的心底,不过,她已不觉得疼痛了。
“好!”
夏天已到末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快要凋谢了,一个人留在小屋,抱着回忆,怎么抵挡萧瑟的秋寒?
钟荩锁上院门,把那把钥匙带走了,还带走了凌瀚的一件风衣。
何劲是下午到的,自己开的车。
刚刚荣升为父亲的何劲看上去有点邋遢,仿佛比上次憔悴苍老了。他把钟荩拥进怀里,轻声道:“妹,我们回家。”
方仪不说话,不停地在卧室与客厅里进进出出。
红叶打来电话,问何劲到了没有,话筒里传来小婴儿哇哇的哭声。何劲疲惫的表情一扫而光,整张脸都亮了。
钟荩痴痴地看着。
何劲连续开了几小时的车,为了安全,回家的时间定在后天。
第二天,钟荩去疗养院看望戚博远。
又是雨天,零星的雨水混着泥点在风里乱飘乱撞,好似都找不到归属。经过长江大桥时,钟荩下意识地转了下视线。
凌瀚那天说:那么好的房子,怎会不开心呢,像个梦一样。
可不,就是个梦。
戚博远生活得很惬意,他的居室有大大的书房、大大的客厅,出门就是个小花园。客厅的地面上摆放着电动火车轨道玩具,他一按遥控器,火车缓缓在崇山峻岭里穿行。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让它提速却又在掌控之内。”戚博远说道。
钟荩手托着下巴,陪他蹲在地上。
“你那个男朋友呢?”火车到站,戚博远按下遥控器,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出远门了。”
他点点头,坐回沙发。茶几上有个水果篮,篮子边上搁着水果刀。他从里面取出一只梨,娴熟地削了起来。刀法非常不错,从头到尾,果皮没有一丝断裂,而且尺寸、厚度均匀。
钟荩看着那水果刀,心咚地停摆半拍。
“给!”戚博远把梨递给她。
“吃呀!疗养院自个长的梨,非常环保。”戚博远温和地说道。
经历了这么多事,至少还有一个人活得这么悠哉!钟荩接过梨,水汁很丰韵,有几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个污渍。
“戚工,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冷清?”
“怎么会,我这里是满的。”戚博远拍拍心口。
“可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非常难受。”
“难受是自寻烦恼。你要这样想,我能遇到一个能爱一辈子的人,是件多么快乐、幸运的事。”
这句话给钟荩很大的震撼,但是她不能认同,也许是她没那样的悟性。
沿着林荫道往家的方向开,路上车来人往,吵闹不堪。在一个拐弯口,钟荩停下车,刚刚吃下的那只梨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她蹲在路边,吐得筋疲力尽。
有一对打着伞玩雨中浪漫的情侣捂着鼻子,嫌弃地避她远远的。她抹去嘴角的口沫,无所谓地上了车。
安镇,名副其实的安静小镇。
钟荩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河泊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讶异。红叶则视她如救星般,忙不迭就把小娃娃扔给了她。红叶说,她也该喘口气,和何劲好好享受下久违的二人世界。
小娃娃好缠人,于是,钟荩变成了个大忙人。早晨一睁开眼,就与小娃娃斗智斗勇,直到深夜,小娃娃吃饱喝足,她才能眯一眯眼。
小娃娃被宠坏了,每当太阳西斜,光线没那么强的时候,就要出门转转。
已经立秋了,傍晚的安镇,是凉爽的。远处的田野一片金黄,藕田里的茎叶卷了边,有人撑着小船,在里面采菱角。河岸边,晚归的鸭群嘎嘎地叫着。
小娃娃小嘴弯弯,很享受黄昏的时光。
这天刚出门,经过寺庙时,天空飘来一朵雨云,无预期地落下一场雨。钟荩手忙脚乱地抱着小娃娃跑到一户人家的院廊下避雨。
雨越下越密,没有停的意思。
小娃娃突然哇哇哭起来,可能她不明白钟荩为什么要站在门外。
钟荩细声细气地哄着,说:“这不是我们的家。”
小娃娃哭得更凶了,钟荩拍拍后面紧锁的院门。小娃娃不依不饶地哭着,钟荩没辙,为了让小娃娃相信,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摇摇,“你看,姑姑开不了这个锁的。”
她把钥匙对准锁眼……咔嗒一声,门开了。
钟荩犹如被石化,呼吸窒塞。
她抬起头,认出这是镇上刘三叔替人照应的那个院落。何劲说户主姓钟。
心跳开始无序。
她颤颤地推开院门,青石铺就的小径,一小块一小块隔成的花池,两只种满荷花的大缸。
是的,格局是和方晴家一模一样,但是里面的布置……那顶亚麻的帐子,床下米色的拖鞋,衣柜里那件碎花的睡裙……
钟荩的心缩成了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床头柜的抽屉是上锁的,她用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里面有一张卡片,写着一些字,是凌瀚的笔迹。
“钟荩,当你看到这张卡片时,我想你已经回家了。
这个家面对着油菜花田,每年春天,你可以最先看到花开。
这个家,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你多么疲惫,无论你走多远,只要你回头,它就为你敞开大门。
钟荩,能力是有限的,原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你千万不要理我。那样子,你就可以遇到一个能陪你走得更久更远的人。
不管能不能坚强,都要咬牙坚强过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你美丽的笑容。
我爱你!钟荩!
-----凌瀚!”
钟荩捏着卡片的手哆嗦着。这个家……。是的,凌瀚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五岁的时候,当钟书楷牵着她离开安镇。她回过头,她的家被金灿灿的油菜花遮住了。后来不管回来多少次,她明白那是何劲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
方仪和钟书楷的家,她在那长大、读书、生活,但是那还是个旅馆。所以方仪还是会说她如有什么,怎么对得起方晴。
可是家不是应该有男主人和女主人吗,炊烟袅袅,饭香扑鼻。而这个家里只有她……
他给了她一个家,可是他却永远离开了她。
钟荩狠狠地把钥匙往地下一扔,这个家,她不要。
她发誓,她永不原谅他的食言,永不接受他的不辞而别。
小娃娃被钥匙声音吓住,哭得地动山摇。
冒雨过来的刘三叔惊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谁有钥匙开门,谁就是屋主……原来是你呀,小荩!”
钟荩抱着小娃娃夺门而去。
任何事都不会无休止的发展,终有一天要结束。日子如河流,绵延向前流淌。
钟荩休了一个月的假,恢复了上班,资料室又成了主要的生活场景。
整理档案进行中,一晃就是一周。
来串门的同事很多,和她讲话时,都小心翼翼,态度明显带着讨好的成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因为弱者能衬托他人有多幸福。
汤辰飞那件案子调查已经结束,侦督科的同事告诉钟荩,涉及到的人和事巨多,卷宗有六大本,起诉书不知要写多长,这次牧涛亲自任公诉人。
钟荩微笑倾听。
同事最后幽幽叹了口长气,其实这家案子真正的功臣是你。
这话不需要接茬,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
秋天就在这沉默中来了,温度似乎是数着往下掉。钟荩上班时,加一件风衣,也不觉得有多暧和。
花蓓过来拉她去看电影,是部喜剧片。看完出来,花蓓兴奋地和钟荩讨论剧情,哪里哪里最好笑。钟荩脸皱着,她们看的是同一部电影吗?事实上,一出电影院,她就不记得片名叫什么了。
记忆出了问题,最近,很健忘,可是有些事却像刀刻在脑海中,睁着眼闭着眼都是。
上下班很准时,节假日正常休息。晚上,她披着凌瀚的风衣弹奏竖琴,弹到指尖麻木才上床休息。
偶尔半夜会惊醒,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如墨汁的夜。
秋天到尾声的时候,花蓓和郁明结婚了。时尚新潮的花蓓,竟然舍弃婚纱,穿一件大红的旗袍出嫁。郁明的爸妈非常传统,认为白色不吉利,唯有红才代表喜庆。
“没什么,只要嫁的人是他,穿什么都一样。”花蓓娇艳如花。
钟荩真诚地祝福她。才情女子张爱玲为了胡兰成都低到尘埃里,何况红尘中的普通人?
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原则,在爱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更改。
花蓓还会想起汤辰飞么?不,不,她早已忘了汤辰飞这个名字,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今冬却是温暖的,仿佛秋天滞留了。
小屋的房东打电话给钟荩,问房子要不要续租,如果不,她要带其他人来看房。钟荩说不了,我会在这两天把东西整理好。
租来的房子,再好,都不可留恋。
再次推开小院的门,小院的萧瑟令人心颤。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凌瀚的衣物、书早就整理好,放在两个大行箱中。她的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橱中。她没有力气收拾,坐了会就回家了。
雷教授去日本北海道办书画展,邀请方仪同行,一起泡泡温泉。方仪兴奋的一夜都没睡着,她对钟荩说:那边的化妆品非常好,我回来时给你买一套,瞧你那小脸,都干了。
钟荩说:玩得快乐些。
钟荩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她约了付燕见面。
付燕迟疑了下,说我走不开,老汤住院了。你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跑一趟,我们在医院里见一见。
钟荩礼节性地买了束花。
付燕在住院大楼下面的花园等她,钟荩讶异地发现付燕头发白了许多。
付燕自嘲地把头发抚了抚,以前那是染的,我家遗传,三十岁时差不多就有白发了。
两个人找了把长椅坐下,钟荩问:“汤厅长什么病?”
“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担心引起中风,住院观察着。他……一直不能接受辰飞那件事。”
谁能坦然接受?谁又是罪魁祸首?真的说不出是是非非,索性全随风吧!
“我在收拾凌瀚的衣物,你想留下什么?”
痛楚浮现在付燕的脸上,她低头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其实……当初不生下他就好了……”
“你没有遇见戚博远不是更好?”
“命中的劫数!”付燕喃喃自语。
付燕什么也没要,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她说:“北京公寓里的一切,也都给你吧!”
分别时,两个人就轻轻点了下头,各自转身。
她们不是亲人,不是友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春节长假时,钟荩去了北京。想和常昊联系的,但是拿起手机,却不知说什么。她去医院见卫蓝。
卫蓝生了一个儿子,九斤重。卫蓝笑着说,称得上是巨婴。她比以前开朗许多,也丰韵了些,面对钟荩时,稍微有点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