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茜的百年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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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给恐惧辐射的人

二○一一年过年后,一位朋友骤然过世。我改写了加拿大诗人Leonard Cohen的诗Mission,送别她:

我已经在工作的时候工作,

我已经在睡觉的时候睡觉,

我已经在合眼的时候合眼。

现在我可以离开了,

离开匮乏,

离开充实,

也离开我爱的渴望。

既然我的任务已结束,

但愿我留下的一切能被怀念,也被宽恕。

我曾追逐我的身体,

它也追逐我。

我的渴望是一艘帆船,

带领我走向人生到不了的地方。

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有一天注定会消失。这是我们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已定下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类共同难逃的命运。但多数人,终生不想认清这一点。

辐射很可怕吗?我的母亲是一位易惊恐的美丽老人;她很快就将年满七十九岁,但她既美又年轻,谁也看不出她的真正年岁。她七十五岁以后平均一周得到大医院看病一次,只有真的“生病”时,才不上医院。我的母亲近日看着媒体报道核灾污染海水,开始想囤积水。她自小受日本教育,人生本来充满日本情结;我们小时候什么本地童谣都不会唱,只会唱《红蜻蜓》与《刺客》或《石头滚下来》等日语童谣。福岛核灾后,她心目中永远崇高的日本太阳旗转成了“恐怖火球”的代名词。她担忧近日肠胃不好,是否是因为多食了来自日本的深海鱼;上周她开始钟情于台湾本地农渔产。但好日子过不了七天,这一周斗大报纸标题写着“日本核灾辐射,周三可能抵台”;尽管副标题标明对人体健康无虞,但大小字体差距岂止十倍。惊恐本会使人变愚昧,于是这一周我的母亲紧张得不知吃什么好。

我本来早就练就一套对付我那卡通般美丽母亲的方法。我先告诉她,辐射依据美国核管会监测已绕了半个地球,从北极转回太平洋,并随风飘至韩国、台湾。我建议她搬去南极和企鹅住一起,企鹅吃什么,她就吃什么,那里最安全;另一个选择则是散尽家财,想办法移居火星。人类一直相信那里有水,有别的生物;说不定她在那儿既可长命千岁,又可找到符合她标准的儿女;走路永远走一直线,腰肩不驼背,书桌上铅笔盒与课本保持整齐九十度线。我告诉她这是美国宇航局(NASA)的秘密,若地球毁灭了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爆发,美国白人必要时想自己先逃到那里。我的妈妈听完我的疯言疯语,啪地一声挂了我的电话。临挂前不忘补一句“妈式风格”:“少讲电话,手机有电磁波,你会得脑瘤。”

四月四日儿童节那一天,俄国科学团队(Orbital Technologies Corp)却无情拆穿了我自小的火星梦想。他们判定火星所以呈现梦幻红色,不是为了邀请“人类”等朋友造访,而是一亿八千年前火星发生了一场自然核爆,毁灭一切“居住”其上的生命,并从此让火星变成枯干沙地。核爆之后,这一亿八千万年火星大气层中始终充斥放射性物质;我们从太空传回的火星图片,所以绽放着永如法国名牌爱马仕的美丽橘红,其实是火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辐射物质(又是辐射!),包括铀、钍与放射性元素钾。这些听起来极为恐怖的放射性物质,给了火星一件漂亮美丽的时尚衣裳。

俄罗斯的资深科学家布兰登伯格叙述火星核爆的起因,它是自然发生的,不是谁和谁开战。就如宇宙大爆炸,当时的核爆威力等同一兆吨级的氢弹。核爆由一个特定热点在某一个自然因素下爆出,最终导致碎岩遍布整个火星星球。布兰登伯格根据放射性的活跃性密度推估,核爆震中就在火星阿基达利亚海的北部。

报告最终回到了我们热爱又糟蹋的地球。我们如今从太空回望看起来眩然欲泣的蓝色地球,数十亿年前也曾发生相同的核子爆炸;而且“未来”可能再发生。只是什么是未来,可恶的俄罗斯科学家没给答案。换言之,今日我们恐惧的福岛核灾,只是大自然海啸对人类小小的摧毁;人类未来还有更大的核灾,那将是天然的核爆!核爆发生那一天,才是人类真正永久的末日。

我喜欢阅读这一类的天文知识,它使我对现下拥有的一切万分珍惜。“人生本如蜉蝣”,在转瞬即逝的宇宙中,人是非常小的一部分。观看记录珍妮 · 古道尔的影片《珍爱旅程》,珍妮 · 古道尔说:我们目前所得到的,不是先祖赐予的,而是我们向下一代借来的。我们,这些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须过着山顶洞人的生活,没有真正摧毁人类的天灾地变。灾难只是在某些角落,某些时刻发生。但正如同我与上一代迥然不同的命运;外省人老一代人生没有真正的故乡,故乡不断地移动,家庭不断地被迫拆散;本省老一代没有真正的祖国,本来牙牙习语的日文,瞬间成了敌人的语言;他们的人生被狠狠地切割成了两半。而我的下一代呢?我不敢想象,如果“全球变暖”不是歪理,我们的孩子们活到我的年纪,他们安定的“家”,在哪里?是否真如“全球变暖”派科学家的预言,大洪水时期,“家”能安全地住上一年,就叫幸福了。

宇宙从来不是静态的。一九二○年伟大的天文科学家哈勃在帕萨迪娜威尔逊山上使用一百英寸望远镜,发现所有的星系都正在远离地球;而且愈遥远的星系,远离的速度愈快;他称之“加速度”式的抛弃。

这听起来不像天文学,像一首地球的诗。所有的一切终将远离,人生正如宇宙的形成,起始于一个非常小的点,在动态的人生过程中,人生不断膨胀,膨胀到忘了自己的存在不过只是宇宙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点;然后有一天,生命消逝了。它本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宿命,但对当事人却是不可思议的惊恐与错愕;于是极少的人晚年在平静中安然离去。

电视仍在无时无刻报道辐射可能随时随地飘浮台湾上空。我算了一下它的剂量,不到我年年照胸部X光的十万分之一;不到我过去为诊断乳癌连续五年照射正子摄影PET(7毫西弗)的二万分之一;不到有一回我因血管太小、显影剂打不进身体而取消检测的六十四切心脏断层扫描辐射剂量(16毫西弗)的万分之一。如果把我过去十年健康检查的辐射量加总,外加我每往返一趟台北至旧金山(0.18毫西弗)的剂量,我已是三分之一的福岛壮士了;堪称福岛电厂门口走了好几回。差别只是伟大的福岛壮士为了舍身救人,而我则是缘于贪生怕死。

我的人生座右铭,一直是那个“麻瓜霍金”的话语,“人若能认识人类生命始于偶然,人类的理性才能真正建立。”人从诞生那一刻起,便以惊恐大哭开始;走的时候还要劳烦亲人大哭,实在没有必要。人生本来出自偶然,英雄的崛起也不过往往是时势的偶然,爱情更是一场漠然与偶然的交合。

人生说起来长,但直到一个岁月回头看,许多事件仅是仓促的。一段一段拼凑一起,合成了人生。苦难当头时,当下不免觉得是折磨;回头看,也不过是一段短短的人生旅程。

福岛核灾后二十四天,我望着窗前斜角式的雨飘袭,虚飘飘的,雨滴落草地、树梢上。室内写作的微光下,我思索着这看不见的辐射,为何如此令人惊恐?人类按照霍金的计算源起于二十万年前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而宇宙大爆炸则约发生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至于地球上的生物则是起源于一种碳组合加中子质子等演变发生的偶然生命。

怕辐射吗?它本来是地球形成的一部分。怕自己老吗?和地球宇宙相比,我们每个人都很年轻。

二○一一年四月四日

东京,曾是世界上最耗电的城市。它的璀璨夜光,直至福岛核能危机后,才证明是福岛人以命赌来的。(Yuki Matsui / 东方IC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