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茜的百年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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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渴望之书

——给我在天堂上的外婆

亲爱的外婆,你还在天堂里漫步吗?

一九七五年早逝前,你总喜欢在家里的花园或街道上漫步。如果在天堂也是一个不断漫步的过程,今年你已足足漫步三十六年。你累了吗?想休息吗?还是你的天堂世界也如当年的世间人生,仍持续不断地用一针一线、一碗一瓢为早逝的女儿、丈夫,又筑起另一个永远不灭、充满爱的家?

提起笔来写一封信给你,是我一生最困难的书写。我的笔仿佛碎了,因为驱使着它书写的心碎了;我的字体渐渐模糊了,只因止不住的泪水不断滴下。亲爱的外婆,人们说中文的书写是一种象形字体,当它模糊了,化为一团墨影时,是否就象征你在天堂照射的影子,向着我呼唤?

从出生七个月,不离不弃独自扶养我长大至十七岁;我还记得离开台中车站时,你送别我的身影;你起初含着泪,最终大哭,我不愿拥抱你,倔强地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移动了,就像我们无法静止的人生,你和我彼此挥着手,彼此距离越来越遥远;挺着老迈病弱的身躯,你停不住摇动的手,更停不住满脸的泪,最终我们在各自眼中,都只成了一个点;然后,完全消失。

你如此心痛,留了十七年的孙女,终究无情地离开你,投奔亲生的母亲。亲爱的外婆,我不知道三十六年的忏悔够不够,三十六年的惩罚够不够?离开你时,我不知你病重至此;只知你恐慌地不敢在家中睡觉,那是一个你花了好大的力气,凭一个女人之力盖起来的美丽公寓。但你的心、肺、肾早已一一接近衰竭,医师却误诊你只是运动不足,或者有妄想症。你相信了亲友的卜卦,是因为家里被坏人下了诅咒,所以身体才如此不适;从此你带着我不断流浪,住着各个姨婆的家,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我离开你,或者准确地说是自私地逃开你的恐慌,留下一个独自悲伤、痛苦、疾病缠身而且把晚年的爱全给了我的老人。我自私地追逐人生的路,不想在不同亲戚家里漂泊;我天真地以为台北有一个家,我的母亲会呵护我,保护我的人生尊严。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你,离开一生唯一对我真正全然付出、毫不保留、无止无尽宠爱我的人。

几个月之后,再见到你,你已奄奄一息,喘不过气来。隔日住院,你不太能言语,对着我笑,没有责怪,只有心疼。轻声悄悄问我:“妈妈对你好不好?”我没有回答,离开你的我,有什么资格回答呢?当天下午,你即大吐血,深夜抢救,血止不住,你仓促留下遗言,只有两句,其中一句:“文茜还没长大,我死得不甘心。”医师为你打下吗啡,止住了血,但也止住了你的心跳,止住了你六十六年苦命的人生。

我一生所经历最深、最无私的爱,也在那一刻从此终止了。

你走的那天夜晚,我望着夜空,没有流泪。夜空那么崇高,伸手也够不着,星星灿烂地闪耀着,台北的灯光仍有一点灯火。是谁在这深夜里,还没睡觉,陪伴孤独懵懂这一切的我?

从那一刻起,我已认知自己真正失去的;心理上我知道我已成了一名实质的孤儿。我仍有父亲,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仍有母亲,但那是一位曾经生育我,十七年之后彼此才渐渐熟悉的陌生亲人。亲爱的外婆,我长大后,许多人称赞我勇敢,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从十七岁失去你后,我已认清自己的命运。我的人生再无依靠,我必须挺直腰杆,靠自己往前走。你生前面对艰难人生的乐观态度,在我的身上从此成了无穷宝藏;人生困境时刻,哼着歌,笑一笑,什么事也就熬过度过了。

我比起多数人不害怕死亡,一大部分原因也是我早已失去人生挚爱。或许后来的三十六年间,我曾迷惘地追寻,想填补十七岁时人生破掉的大洞。寻寻觅觅,走至今日,五十三岁了;我的人生也只如一艘老破帆船,除了黄昏,除了船下的水浪,除了每日早起的旭阳,固定捎来短暂的快乐外,世间已无太多眷恋。

其实我并不如旁人眼中那般勇敢,自从你离去后,整整三十四年,我不敢参加你的丧礼,不敢拜你的坟;准确地说我无法面对你的死亡。冥冥中注定吧,两年前,我才第一回和舅舅、阿姨、妈妈一起为你扫坟。你与外公合葬于台中东海花园公墓,两位早逝的老人家,孤伶的墓碑伫立着,两旁土葬的坟地皆已成废墟。我与舅舅们决定为你整坟,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一刻终于长大;一个佯装勇敢的人终于睁眼正视人生的失落。那一年,多么凑巧,正值你百岁冥诞。你的生日十月三十日,我为你举办音乐会;你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了,许景淳在台上演唱你生前最常哼唱的《雨夜花》、《荒城之月》,我用计算机合成技术把你打扮成巴黎姑娘、上海少女、日本贵妇等等,绘出不同装扮的画像,那是你一生没有完成的梦,而竟也是我一生唯一为你做的事。你把一切给了子女,从来没有为自己庆寿;这是你第一次的生日Party,在你死后三十四年。

你的丈夫是一个把自己献给时代的人。陈芳明教授近日出版《台湾新文学史》,第五章第五十三页中提及你的丈夫。台湾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期刊诞生,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八十余位作家自台湾各地齐聚台中市。“从来没有一个场合,能够同时见证如此庞大数目的作家聚会”,参加者包括赖和、郭水潭、陈逢源、王诗琅、叶荣钟、张深切、杨逵……这场文艺大聚会举行于台中市西湖咖啡馆二楼,会场贴满了标语,包括“宁做潮流冲锋队,莫为时代落伍军”。大会结束时,你为时代冲锋的先生代表八十多位文人宣读“大会宣言”,“自一九三○以来,席卷了整个世界的经济恐慌,一日比一日深。看!失工失业的洪水,大众生活坠落于穷困深渊底下,我们决定把大会当最好的契机,进一步奋斗,把文学作品介绍到民间……”你的先生在那场大会上,与他最好的朋友赖和、张深切被推举为《台湾文艺》中部委员代表。那一刻起,你的人生也为之震动了;家不再是豪门世家长媳的托身之处,家变为一个丈夫宴客川流不息之地;家,变为你一个人独立抚养子女的代名词。你曾是清水的大美人,带着无穷的憧憬嫁入何家,从此你的生命又开始了另一段飘零的旅程,丈夫把自己连七弟都献给了时代,你则每天守在孤独的窗边守候晚归的先生,担心他的安危。《台湾文艺》出刊后,每一首抗争大时代的诗歌散文,竟写不出你雨后站在大门窗内,日渐苍老孤寂的身影。

你先目睹了丈夫的变化,再目睹了时代一段比一段悲惨的考验;“二战”期间,你失去了一个女儿;“二战”过后,你的先生逃过了“二二八”却逃不过恐怖的阴影,终至彻底崩溃。在一切残酷的时代巨轮的烙印下,你含着泪,有时忍不住大哭,却始终坚持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不论多少深藏的悲痛、无声的失眠,白天你总提起菜篮,像仪式般为全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你那么爱美,除了给自己藏点翡翠外,什么都给了孩子。天堂上的你可知道,每一次全家聚一块儿,唱“母亲像月亮一样,照亮我家门窗”,没有一个家人不流泪;因为我们咏唱的不仅是一首歌,而是你如同歌词般无尽的爱。

亲爱的外婆,你一定没想到今年的我也已五十三岁半了;和我同年纪时,你已成了寡妇。当年抚育着我,孤独的你每夜入眠之前总轻轻抚着我的背,让我把手搁放在你的胸前;甚至到了上幼儿园大班、快七岁的年纪,你还宠着我每天出门帮我穿袜,回家翘腿喝奶瓶;阿姨们看不惯,你不客气地反瞪她们,心疼地说:“她从七个月起就没有妈妈。”宠爱着、呵护着,甚至上高中,你都怀疑我有没有能力过马路,能不能自己骑车上学;你的记忆中,好像我永远只有五岁。

迟了多少个年头,迟至我也接近中年,你才从我的睡梦中飘离;我也才从一个生命停格于十七岁的“小孩”苏醒,把当年被迫终止冻结的爱,慢慢融化。

诗人们曾经说,如果仰天长望,月光有时会铺成一条路,带着我们去见人生中最思念的人。昨夜,月光明亮,现在的我有如当年的你,也是孑然一身;亲爱的外婆,在你一百零二岁生日那一天,你我可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共同向上天许愿,让月光铺成一条路,我发狂地奔向你,紧紧地再次拥抱你吗?

那是十七岁的我离开你时,亏欠你的最后拥抱。

二○一一年十月十九日

右边的大美人,是给予我最多爱的外婆,这是她十九岁时拍的照片。

外婆在我们的打扮下,终于成了她一生不敢实现的现代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