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宿胥里之后,太子申与孙膑在众卫兵前簇后拥下,同乘一车,驰骋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已近头顶,照理该是午饭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里,看不到任何炊烟。孙膑正自纳闷,忽见一辆牛车辚辚而来,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种家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那头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徒手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
无需再问,这一家显然是外出逃荒的,且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其他诸人,也都在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官家车乘迎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赶到一边,众人也避趋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对驾车的军尉道。
车队停下,孙膑走下车子,径至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道:“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身后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埋头的是儿媳。”
孙膑望着一家老小,再看看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有些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处?”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惊讶地问:“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在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条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大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一眼,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日却是住不下去了。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草民是最后一家。唉,都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呐!”目光扭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都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如何舍得!”
话至此处,老人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身对身后的太子:“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拿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老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双手抖颤着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老丈,您不必问了,快点赶路吧!”
老人朝众人道:“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于地上,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子先走。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着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魏人真要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南,在逢泽与大梁中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一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双目炯炯,两脚虽是缓缓迈出,却是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威武之师。
魏惠王巡过一个来回,这才走向中间一处高台,昂然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刷的一声单膝跪地,齐声吼道:“我等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刷”的一声起身,整齐得如同一人一样。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赞道:“庞爱卿,真是一支铁军啊!”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这三千甲士是儿臣逐一挑选出来的,皆是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能冲锋陷阵,折旗夺帅,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魏惠王连连点头:“好好好,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一眼公子卬,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大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至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多时,犍牛不支,开始后退。青牛赶前几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来,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问庞涓道:“庞爱卿,这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点点头,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突然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点头道:“嗯,你有何手段,可否示于寡人?”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叠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奋力劈下。那叠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随后,魏惠王随便指点几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将个惠王看得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过三千虎贲之士,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帐中,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巨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敌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哪里见过此等沙盘,顿时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呐!”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陛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可能与事实略有出入,但大体不错,可用于教战。”
魏惠王又看一时,感叹道:“好好好,有爱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庞涓见时机已到,赶忙奏道,“儿臣尚有一求,请陛下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微臣一人之力与这三千虎贲之士远远不够。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魏惠王当即点头:“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拟个奏本,大朝廷议。”
“微臣领旨!”
两日之后,魏宫大朝。看到众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着令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大家面面相觑一阵,纷纷将头转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经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番晋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毗人又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着令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两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谢陛下!”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威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身子缓缓站起,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也激动起来,“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话音刚落,只听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的声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凡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凡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点头,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陛下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微臣本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宠,方得一隅驰骋。微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陛下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每每思起三千虎贲,梦里笑醒数次了!”
“三千虎贲谢陛下勉励!”庞涓朗声接道,“微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先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骑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言至此处,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微臣拟征青壮苍头八万,募良马三万匹。儿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微臣所拟表奏,请陛下御览!”
庞涓一语说完,众臣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抬头望向庞涓,点头道:“嗯,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想。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尚容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决断。”
“微臣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爱卿请讲!”
“陛下,近年来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横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陛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面色大变,“有这么多?”
“陛下,”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恐惧陛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少说也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从袖中摸出一筒竹简,双手奉上,“微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陛下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予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御手,自己跳上去,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有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也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愿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予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急急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只好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当即呆住面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抬头打量一番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有今日,苍天有眼呐!”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着府中林荫石路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白虎点头道:“是有些怪。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陛下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是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实是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大魏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看见,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过去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忽见一骑飞驰而至,近前一看,却是庞葱。
庞葱翻身下马,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忙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庞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宫中,孙膑与太子申正在厅中叙谈,话题刚及庞涓,东宫内宰进门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说到武安君,人就来了!”
孙膑急忙起身,跟着太子走至门外。见到太子申,庞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礼!”
庞涓再拜:“微臣谢殿下!”起身跪向孙膑,“师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孙膑亦跪于地,与庞涓对拜,泪出:“贤弟——”
两人对拜数拜,庞涓抬头,将孙膑细细端详一阵,声音哽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流下:“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庞涓长叹一声:“唉,出谷之后,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难呐!”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个,笑道:“两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微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微臣不便相扰。微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微臣府中,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太子府。这——”
庞涓急将目光射向孙膑:“孙兄!”
孙膑转身,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太子申点头,扶起孙膑:“孙子请起。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外,见两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一边观看,一边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孙膑笑道:“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陛下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予小弟。小弟几经改造,去其奢华,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指着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两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略显惊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孙膑摇头:“在下不知。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道,“既是先生所改,自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难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与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一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实乃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授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又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又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讲予贤弟。”
闻听此话,庞涓跪于地上,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这些了。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的草坪上,正在打盹,太子申从花径上悄悄走至,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惠施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太子,起身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甚是惊讶,“这么说,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魏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半闭两眼,点头道,“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本来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登门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又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道:“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成一座兵营。”
太子申急道:“这如何能成?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路上亲眼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御膳房用餐,毗人轻步走来,不无兴奋地说:“陛下,殿下回来了!”
“哦,申儿回来了,”魏惠王淡淡应了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根本不值一提。
毗人一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的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怔地傻在那儿,目光呆滞地望向惠王。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来,只好点头示意。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又是一番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过头来,“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前一步,小声说道:“回禀陛下,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毗人略加迟疑:“陛下,夜已深了,陛下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在大梁,陛下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老奴——”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等候复旨。”
魏惠王闻言,旋即转身,大步朝御书房走去。
翌日晨起,庞涓引领孙膑早早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陛下、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抬头,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一堆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无不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高高的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急对庞涓道:“贤弟,快,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朝他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再拜叩道:“草民孙膑叩见陛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孙子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陛下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只在这里说话,不知不觉中,竟将庞涓晾在一边。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陛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的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一揖:“陛下先请!”
魏惠王不由分说,上前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见状,又是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在身后。
到前殿之后,大家分宾主坐下,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说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陛下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繁冗,一时走不开,请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将孙膑扶起,携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复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满爱意地将目光望望庞涓,又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安稳了!”
孙膑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为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逼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骑,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已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最终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陛下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只好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住他:“孙子,请说下去!”
孙膑望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孙膑抱拳道:“回禀陛下,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凝眉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缓缓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三百,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道:“微臣谢陛下封赏!微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快要走至武安君府,庞涓终于摇摇头,长叹一声:“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陛下养之何用?”
孙膑大是惊讶:“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做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再说话,两眼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大声说道:“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同时使人请来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向他们展示了三千虎贲的虎威。
看过力士的精彩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叹服地说:“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陷阵,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孙膑赞道:“嗯,贤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们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一处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来,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地说,“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完全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去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睁大眼睛盯着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此事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一时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小声应道:“大将军如果伐秦,魏卬愿做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去河西,占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苦战!”眼睛望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此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然后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只要此人早晚听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为难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又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
说到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木棒绕着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合,正合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陛下,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陛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需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陛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地说:“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陛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只一年之隔,于他已是十分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庞涓略怔一下,大笑道:“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开始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在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的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亲手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地说:“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嗔道,“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道:“老奴只知侍奉陛下,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伸手抚弄毗人的长发,笑道:“你呀,当然看不懂。你要是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毗人看到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陛下,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乐呵呵地伸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聚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大声叫道:“来人!”
毗人急走过来,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里,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御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已深了,毗人端来一碗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陛下,您再喝碗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碗,在惠王跟前跪下:“陛下——”
魏惠王只得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来,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点点头,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奏请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对毗人道:“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走了十数步,魏惠王甩开毗人,对他说道:“明日辰时,传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申儿,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端坐于前殿龙位,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分坐两侧。
魏惠王指着几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此贤臣,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伸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陛下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呐!”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想请诸位爱卿议定。”
“陛下,”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本是难免之事。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野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微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陛下,”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微臣之见,陛下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连连点头,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微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微臣深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老夫子是如何说的?”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微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点头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老夫子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陛下,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一席话,竟使魏惠王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急将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说话呢!”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获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呐!”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睁双眼,似是在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陛下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不只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陛下,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孙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陛下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皆是目视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大睁两眼望着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微臣是说,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这里!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
“陛下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趋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陛下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都得到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过神来,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来,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应道:“回禀陛下,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几声,点头赞道:“嗯,确是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当即决断,“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姑娘,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甚是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太子申摇头道:“儿臣不知。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儿臣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屯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一下,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惠文公阅后大惊,对内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宫中!”
内臣应喏后离去,刚至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于地,惠文公没有抬头,只是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双目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公孙衍略一迟疑,带头起身,缓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以微臣之见,干脆封锁河水,关闭所有关卡,看那魏民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微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今日我若闭关硬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今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以微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樗里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笈《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迅速转向陈轸,目光里充满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道:“回君上的话,微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开眼睛:“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授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宾、张仪诸人。据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宾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宾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宾。”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地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声喏,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了。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大厅里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亦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是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要叫微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微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一路闷闷地往回赶去。轺车辚辚而行,陈轸微闭双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强自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想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当日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天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的府邸。这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以做养老之用。些日子来,陈轸基本上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这二人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大是惊讶,朝他连盯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陈轸应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去!”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大人赐教!”
赢虔捋须思忖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太后,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世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告辞,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陈轸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急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问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混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都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喏,急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点头,再叩道:“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陈轸说完,头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书房凝眉苦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埋头于奏章上,见他叩拜,头也不抬,缓缓说道:“是陈爱卿呀!”又读一阵,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这才抬头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再拜两拜,朝外击掌,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后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这么说来,”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之眼?”
陈轸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呵呵笑了一下,“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陈轸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微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陈爱卿,”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微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盘腿坐下,拱手说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又思忖有顷,似乎仍然不得要领,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
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
陈轸点了点头:“君上圣明!”
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王伐宋,与齐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人。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击案叫道:“爱卿妙计!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宾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
“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
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宾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微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
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
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面现忧色,“只是——”
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
“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微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如果微臣结之以利,再以利害说之,昭阳必听。”
惠文公凝眉有顷,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可行。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王的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
“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
“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
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赢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物珠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
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亲手扶起:“陈爱卿,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
“陈轸万死不负君恩!”
“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呵呵笑着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候着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
陈轸脸色微红:“微臣谢君上恩赐!君上留步,微臣告退!”
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予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
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
“这些人皆在楚地,或对爱卿有用。”
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微臣去了!”
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挥泪而别。
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径至涅阳,然后南下襄阳,径奔郢都。因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路上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左右,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并不觉得寂寞。
三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
楚威王似是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几前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什儿,陈上卿还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
陈轸叩道:“回陛下的话,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无办法,只好任其非为。后孝公驾崩,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陛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此微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楚王凝眉沉思一时,摆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朝内臣努一努嘴,内臣过来将礼单捡起,候立于侧。
陈轸再叩:“陈轸谢陛下宽恕!”
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
“陈轸谢陛下厚赏!”
郢都主大街,左司马昭阳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练剑,家宰邢才急急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
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望向他:“有事吗?”
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
昭阳将剑插入鞘中,呵呵笑道:“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
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
昭阳拱手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上卿,在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来了!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无事,就与上卿小饮一场,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畅叙一番!”
陈轸拱手还礼:“轸谢柱国大人挂念!”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
昭阳应道:“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陈轸再次拱手:“柱国大人如此抬爱,在下感激涕零!”朝外击掌,不一会儿,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瞄一瞄,递给邢才。
邢才眉开眼笑,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厅外果然依次走进五名少女,个个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楚地虽有美女如云,秦女却不多见。这五位女子为陈轸亲赴民间选拔,又经乐坊调教,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愣过神来,忙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如何回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陈轸言外有意:“对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礼!”
“哦?”昭阳身子趋前,“上卿难道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微微一笑:“柱国大人,您的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何缺这些?”
昭阳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儿一转,“不过,一事归一事,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陈轸拱手道:“在下再谢柱国大人抬爱!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另有大宝一件,柱国大人或感兴趣。”
昭阳的胃口被完全调起,急切问道:“是何大宝,上卿快说!”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
“楚国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
“这……”昭阳略顿一顿,“在下不知!”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大人既不愿说,在下就代劳了。如果不出陈轸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
“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
陈轸又是一笑,不紧不慢道:“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两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陛下对二位已是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
陈轸的分析使昭阳不得不服,同时,潜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来:“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
陈轸应道:“就眼下而言,两位大人可谓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务一方,皆有倚重,功过也大体相仿。数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于睢阳,折兵三万,当算一过。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两下算是扯平。”
昭阳连连点头,大是叹服:“既然扯平了,这令尹之位——”
“下面就看两位大人谁能建立功业了。”
昭阳起身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在下愚笨,还望上卿点拨。”
陈轸口中轻轻蹦出两个字:“取宋。”
“取宋?”昭阳惊道,“如何取之?”
陈轸将头凑近昭阳,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笑意浮出。
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陛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借齐、魏会徐州相王之机,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被天下称为‘桀宋’!”
“嗯,”楚威王点头道,“此事早已传闻天下。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
“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为,陛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兴义师伐之!”
“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数年前伐宋,被宋、齐联军打得大败之事,“如果齐人再次引兵相救,我当奈何?”
昭阳低声说道:“陛下勿虑。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不敢轻易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
楚威王闭目沉思。
“陛下,”昭阳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微臣另外得报,越王无疆征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陆续开往琅琊,看那样子,其势必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齐王举国征调大军十万,于南长城一线严阵以待,如何顾及宋国?”
“哦?”楚威王这也来了精神,“此军报属实否?”
“千真万确!”
威王缓缓点头:“嗯,如此说来,倒是天赐良机!”话音刚落,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国却也麻烦。魏罃对宋早有想法,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没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会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
“陛下勿忧,”昭阳奏道,“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何能康复?再观我大楚,近年来并无大战,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不敢出兵,纵使出兵,我有何惧?”
楚威王点头道:“爱卿此言,也还在理。”略顿一下,“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阳应道,“微臣麾下有大军十万,微臣亲率车骑六万伐宋,使景将军引军四万屯于陉山。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他个措手不及!”
楚威王闭目又是一阵沉思,睁开眼睛:“来人!”
内臣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