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牛奶也会醉
2014年年初,我和万锦开始计划全球旅行。
他兴致盎然地问我:“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
因为前一晚失眠,那天我有点累,将头沉沉地靠在副驾驶座上,垂着眼帘,迷迷糊糊地回答:“我想去2011年春天。”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瞬间就被惊醒了。
我以为万锦会问为什么,如果他问我该怎么回答?
——2011年,我长发及腰正美丽,我的少年说,他要娶我。
不,我死也不会这么说。好在万锦也没问,他说:“我看到你喝了杯牛奶,也没喝酒啊,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这就是我认识的万锦,一个有着良好的生活轨迹,好像任何事情都能玩笑置之,永远不会出现严肃表情的人;一个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让我始终无法捉摸的人。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同他从未活在同一个频道,我们都不够了解对方,但我们却坐在同一辆车里,谈我们的旅行、我们的未来。
直到后来才知道,万锦同我看到的听到的并不一样,他的心里有一面悬崖,他的花开在了悬崖。
对于我当时闪烁的眼神,他不是不懂,他是不问。
他看穿我的无耻,也原谅我的无耻。
我们把最真的心都给了不能拥抱的人,从此面对别人只肯沉浮于表,像戴了一张面具。
少年站在日光灯下
网上有句很励志的话被广为传诵: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那一段时光,是付出了很多努力,忍受孤独和寂寞,不抱怨不诉苦,日后说起连自己都能被感动的日子。
我有过那样的日子,那个少年也有过。
2011年3月22日,我乘坐9路公交坐过了站,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春寒,我又冷又饿,走到小区门口的蛋糕店,想进去买块面包垫垫肚子,却突然晕了过去。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突发性晕倒了,只是这一次我醒来时,我出其不意地看到了一碗热粥,把热粥端到我眼前的少年有着忧郁的眼神,和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既白,”我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对于我的问话,他的回答简洁有力得不像回答,反而像是一声闷哼。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他穿着得体地站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依旧寡言,却让我恍惚有些不真实。
记忆却向着少年日渐增长的身高反向延长。最初,既白是以一个脏脏皱皱的小孩形象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我始终记得那天,他被因为双眼失明而一生未娶的大伯父不知从哪捡回来,所有半大不小的孩子都跑去围观。他穿着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袄子,裤子破了一个大窟窿,手中抱着一袋子什锦酥糖,那大概也是大伯父买给他的,他抱得特别紧,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跑过来抢走。他一定不知道那种什锦酥糖,既不像其他硬糖放在口中慢慢融解,也不像软糖能迅速咀嚼吞咽,味道还特别奇怪,是所有纸包糖里面最被我们嫌弃的一种。
就像他不知道,他来到这个家,将会置身于怎样让人绝望的命运。
那时的他,连个名字都没有,大伯父将他拉到我家,本来想让我读过大学的爸爸帮忙取个名字的,但那天,我爸刚好不在家,他就随便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开,他的眼睛只能看清一点微光,看不见字,所以胡乱指着一处问我:“阿筠,你来给伯父看看,这里有些什么字?”
大伯父抽的那本书是《古文观止》,我到后来才知道他翻开的那一篇是苏轼的《前赤壁赋》,他手指点到的方向是:杯盘狼藉。但当时的我根本认不全这几个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心想反正伯父看不见,就挑了结尾那两个认得的字念出来:既白。
大伯父说:“好,那就叫既白。”
后来,每次有人夸既白的名字好听时,我都会笑得一脸得意,而既白见我笑,也会一改常态地牵起嘴角,他一定是在暗自庆幸我认字不多,让他得以逃脱名叫“狼藉”的厄运。
而那时既白的遭遇却真的能用“狼藉”来形容,几天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也尝试着走近那些曾围观他的小伙伴中间。谁料到,他才刚一靠近,就被我的几个表哥一把推进了泥坑里,他们用从荷塘里的稀泥给他糊了一个大花脸。既白哭了,哭声惊动了大人,可是大人只是走出来,漠然地领走了自己的孩子,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像是多么的不屑。
如果有记者这时去采访这些大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大约会回答:他活该。
老实说,既白是个懂事的小孩,调皮捣蛋让人头痛的坏事一件没干过,他会有如此遭遇,还得从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往事说起。
我父亲一共三兄弟,大伯父26岁那年因为一场事故失明,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奶奶一直想用这笔钱帮他娶个媳妇,但是一直未果。后来,那笔钱被大伯父存了起来,他不知道在哪里跟人学会了算命,渐渐在当地小有名气,也日积月累地存下了不少钱。二伯父有两个孩子,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他们将第二个孩子过继在大伯父户口上,但并没有实际抚育。眼看第二个孩子6岁了,二伯父知道大伯父有一笔不小的存款,便开口对他提出要求,希望他能出钱让这小孩从小接受好一点儿的教育,将他这个继子转到当地的贵族学校上学。大伯父一生勤俭,对贵族学校一学期上万的学费犹豫不决,大抵拒绝也是说得有些艰难的。而这声拒绝意味着他不承认这个继子,甚至后来,兄弟间因此生出裂缝,以争吵告终。
而大伯父在不久后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的眸像蓝天
多么不幸,毫不知情的既白就是这个从一出现就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孩子,是这场亲情斗争的焦点。
而那天,既白被一群小孩子无故推倒还只是灾难的开端,你永远无法揣测一个成年人的心思,也永远无法预测小孩的恶意。
大伯父由于眼睛的原因,无法给既白健全和周到的照顾。
一开始还会偶尔把他带到我家麻烦我妈帮他洗洗干净,后来也懒得管了,任他自生自灭。
既白被欺负的次数越来越多,大人的视而不见让小孩的劣性愈演越烈。而小孩们对既白使过各种损招之后,对他的折磨方式慢慢从身体进化到了精神。
那天是既白来到这个家族的第一个除夕,一年的除夕是小孩子最期待的日子,因为能领到压岁红包。但那个除夕并不愉快,起因是我的二表哥唐天说奶奶给他的压岁红包不见了,大表哥闻言惯性地一摸口袋说他的也不见了,然后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指着因为腼腆而缩在后面的既白:“一定是你偷了我们的红包。”
既白抿着嘴,摇头。
“你还不承认,刚刚我们脱了外套让你帮我们守着,我们的红包就放在外套里。”唐天跑过去抓着他的衣领。
奶奶也说:“既白,是不是你拿的?是你拿的就还给表哥。”
可是既白依旧摇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有委屈有倔强,说:“奶奶我没拿。”
“你敢让我们搜身吗?”二表哥的话虽然是问句,人却已经蛮横地走到既白面前,开始搜他的身。而所有的大人,包括奶奶都没有阻止。
搜了一会儿之后,他和大表哥对视了一眼,大表哥抓着他的衣领用力一扯:“快说,你藏到哪里去了?不说我就把你这个小偷赶出我们家。”
既白比唐天矮了大半个头,被他扯得差点儿跌倒。我就在这个时候举着两个写着“新年快乐”的红包说:“表哥,这是我在烟花筒旁边捡到的,这是不是你们俩的红包?”
我见唐天依旧没有放开既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我,我把头靠过去,用大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表哥,这个红包,是我在既白帽子里找到的,我亲眼看到你和二表哥把红包塞在他的衣服帽子里,你们不要再欺负既白了,不然,我就把这件事说出来。”
唐天气得瞪眼,他恨恨地接过我手里的红包,甩开既白。结束了这场闹剧。
大人们并没有因这件事而怜惜既白,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外人。
而我却因为这件事得到了唐天给我的标签——叛徒。他说:“唐筠,你这个叛徒,你帮着这个小杂种干吗?”
同样因为这件事,既白对我心存感激,不善言辞的他在大年初一递给我一把糖,就是那种我们都很嫌弃的什锦酥糖。我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因为在新年的第一天,我们都有不拒绝别人馈赠的传统习俗,也因为他的眸子那样清亮,像雨后蔚蓝如洗的天。
后来,我给过既白很多更好吃的糖,但他最喜欢最珍视的,永远是那种无法慢慢融解的什锦酥糖。
那些他存在我生命里的时光也是一颗糖,粘在我回忆的亮光处,永不融解。
爱是厚积薄发
自从我帮了既白后,唐天他们便将我划到了敌对阵营,他们不敢真拿我怎么样,又怕在对付既白的时候,我会出来捣乱,便想方设法将我骗到一间废弃的厂房里,用一根枯树枝将门闩了起来。
他们没有想到,那一次,一向对他们隐忍克制的既白忽然发了疯,张牙舞爪扑上去将他们咬伤,后来被他们制住,揍了个半死。当厂房的门终于打开时,门外的既白一张脸上已然布满了伤痕,可是,他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样子多么狼狈,满脸焦急地问我:“唐筠,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那一刻,我忽然就难过极了。我对自己说,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我都不会再让眼前这个人受到伤害。
年幼的我不知道,在真正的变故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而势单力薄。
后来11年,既白都在我身边。
当我跟我妈吵架赌气不肯回家吃饭时,他总能像变魔术一样变出好吃的便当。
当我数学题解不出来,被老师罚抄300遍,却在抄到100遍就睡了后,他就熬了大半个通宵,模仿我的字迹工工整整帮我抄完。
当我在学校跑步扭伤脚时,他用力扒开看热闹的人,背着我就奔向医院。
当他听到有人背地里讲我坏话时,二话不说冲过去,警告对方小心点儿。
当我不喜欢的男生对我纠缠不休时,他就揽着我的肩膀,不屑一顾地从对方眼前离开。
……
就是在这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的琐事里,我的既白穿过黑暗的童年,长成忧郁却清俊的少年。
后来认识我的人,几乎都认识既白,女生们说:“唐筠,这个既白为了你命都不要似的,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
那几年,唐天渐渐不再热衷欺负既白,因为他对一个叫翟恋的姑娘情窦初开了。而翟恋刚好是我的朋友,唐天在她那里受了冷落,就来讨好我,让我帮他在女神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我高傲地昂着头,“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只照相机吗?我可以送你。”唐天利诱我。没错,我一直想买一只照相机,可是我知道翟恋早已心有所属,她之所以会选择和我做朋友,是因为既白。
翟恋是个富家小姐,她不像唐天一样口头利诱我,而是在得知既白是我大伯父养子后,直接买了一堆高级化妆品与进口零食,对我说:“唐筠,你喜欢什么,随便挑。”
我明知道翟恋想利用我接近既白,但还是没有将她的热情全部拒之门外。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就像有一种人,生来就具有让人想抚平的忧郁和哀伤。
忧郁的人是既白,他永远单肩背着一只旧双肩包,除了我没有一个朋友,那种好像被世界孤立的疏离感自骨子里散发出来,冷冷的,在外人看来,却酷得不行。
翟恋说:“唐筠,我第一次遇到既白,就想靠近他。”
我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
翟恋渴望走进既白的世界,这渴望既迫切又小心翼翼,她拉着我去商场,千挑万选后买了一双跑鞋,让我帮忙送给既白,并交代我千万不要说是她送的。
我有些不解:“那你不是白送了?”
问完之后觉得自己特肤浅,果然她说:“你不懂,我这叫厚积薄发。”
我恍然大悟:“你太有心机了,等到有一天,既白发现你的存在时,你已经默默为他付出了很多,他一定会感动。”
她却笑了:“我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要的不是感动,而是感情,对等的感情。”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真的不讨厌翟恋,可是,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麦琪的礼物
当我把那双价值不菲的跑鞋交到既白手里的时候,他果然问我:“哪来的?”
我说:“当然不是捡的,也不是偷的抢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的疑惑,连忙说:“你是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吧?是我妈给我买相机的,不过,我朋友翟恋说她的相机可以给我用,我就拿出一部分给你买鞋了。”
“下次别买这些东西了。”他有些责备地说,但眼里终究是喜悦的,当我看着他珍视地将鞋收在了背包里时,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又忽然泛起了。
我和翟恋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既白会去退回那双鞋,帮我换回了那只我一直想买的相机,对我说:“这个你拿着,朋友的总归不如自己的。”
那个瞬间,我定在那里,感到错愕,又涌起感动,还有,更多的害怕。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翟恋,我无法开口向她解释既白这样做的动机。
我与既白相识得太早,我们之间有太多她未曾参与过的过往,哪怕那些过往里很大一部分是灰色的、不堪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又是厚重的、珍贵的、温暖的。
而没等我纠结太久,翟恋就出现了,她看到既白连同盒子一起塞在我手里的相机,连忙说:“阿筠,你买新相机了,我能拆开看一下吗?”
我点点头,有点儿心虚。
翟恋却开心地拆开相机包装,熟练地开机,她忽然举起相机,飞快地对着既白按了快门,然后俏皮地对他扬了扬手:“你不介意吧?”
见既白颔首,抓住机会问:“那我可以和你合照一张吗?”一边说,一边将相机递给我,并飞快地对我使了个眼色。那样子像找明星合影的小粉丝。
既白有点迟疑地吐出两个字:“我吗?”
“对啊,因为你长得特别像我喜欢的一个明星。”翟恋反应奇快地撒了一个谎,还好既白不是多言的人,没有多问。
这是既白第一次单独和女生合照,他看上去除了惯有的忧郁和孤冷外,显得有几分拘谨,而翟恋后来跟我说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但当时我只看到她脸上明朗和欢快的笑容,她穿着一条白裙子,长中分,露出漂亮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