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遇春作品集:泪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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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梁遇春:其他 (2)

新传记文学还有两点很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他们注意伟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们觉得人性是神圣的,神性还没有人性那么可爱,所以他们处处注重伟人的不伟地方。卢德伟格的杰作哥德传Goethe又叫做《一个人的故事》(The Story of a Man),把一位气吞一世的绝代文豪只当作一个普通人看,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着力于共同的人性。这么一来,任何伟大的人在我们眼中也就变作和蔼可亲的朋友了,不像一般传记里所写的那样别有他们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相信命运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没有法子预计的,只有在事后机会看出造化播弄我们的痕迹,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愁闷的调子,但是我们念他们作品时候,一看到命运的神秘,更觉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风怒涛里一只小舟中的旅伴,彼此凭添了无限的同情,这也可以说是这三位新传记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齐在这三位中间可说是老前辈。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Eminent 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杰作《维多利亚皇后》(Queen 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写是偏重于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几个大人物气质的冲突和互相影响。现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笔来刻划伊利沙伯皇后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关系。伊利沙伯因为国内新旧教的纷争同许多旁的缘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个搔首弄姿,顾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宫廷里有了许多年轻英武的宠臣,有名的SirWalter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却是她晚年时候的得意人。

可惜他们年纪相差四十余岁,厄色克斯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想漫游异国,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却要他滞在宫里作伴,不许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种种的冲突,最后厄色克斯想借民众力量来恢复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将他判决死刑,刽子手利斧一挥,抓着头发,把首级高举起来,喊道:“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后!”这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的末途。我们知道伊利沙伯可说是英国最能干的君王(现在皇帝当然是除外),施特拉齐在这本传里说:“她是个凶猛的老母鸡静静地坐着孵出英国,英国的生气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达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树临风的丰采,自己写过绮丽的诗词,许多当时文人——《仙后》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辈BenJonson——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外还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几篇精练深思,包含无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顾问。把性质这样不同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但是因此两人的性格也更见显明,施特拉齐写时也更觉得意味无穷,我们念时自然也免不了神往于三百年前这段公案。

中国近来也很盛行用小说笔法来写历史。那一班《吴佩孚演义》等等当然可以不必论,就是所谓哄动一时的佳作,像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大笑的《留芳记》,也无非是摭拾许多轶事话柄,作者对于所描写的人物总没有作什么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后我们不能够有个明了的概念,这些书也只是哄动一时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较好一点记载像《清宫二年记》,《乾隆英使觐见记》、《慈禧写照记》、《李鸿章游俄日记》等等都是外国人写的,实在有些惭愧,希望国人丢开笔记式的记载,多读些当代的传记,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亚密厄尔的飞莱茵

天下可读的小说真多,可读的自传却很少,至于可读的日记,那的确是太少了。随意架起个空中楼阁,信口说个天花乱坠,借他人的悲欢,传作者的心境,这当然是表现自己的无上法门。自传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作者对于事实虽然有取舍的自由,却不能够任意捏造(例外自然也是不少呀!),只好在这个小舞台上翻翻筋斗,显出一身的好武艺来。日记的拘束却更多了,说的话总脱不了眼前事故和心内波澜,而且累日积上,不是一气呵成,所以更难于施展文学的伎俩。这样看起来,跟作者生活最近的记载反而最不宜于表现作者的个性了。其实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对自己持个客观的态度,视若路人地拿来描写,数十年如一日,一生才做出这么一部书。而且自卫的本能也不肯让我们这样把自己当做研究的对象。

一个人每做一件事,接着就想今天晚上怎么把这件事记下来,结果将一个人分做两个,观察者的成分天大扩大,执行者的成分慢慢减少,一个人的意志力也就渐渐薄弱下去,最后弄到生机殆尽,身里只剩个眼光锐利的旁观者了。一个人成天分析自己,解剖自己,老在那儿吹毛求疵,总免不了有一天对于自己觉得怪腻的,真是不胜其厌烦,可是内视的习惯已经养成,不管你多么痛恨这个自己,这个可怕的影子总是反映在你眼前,更增加厌恶自己的心情了。所以历来几位出类拔萃的日记作家,像Swift,Marie Bashkirtseff,Enguenie de Gverrin,Mauricede Guerin,W.N.P.Barbellion那班人(Pepys)可说是个例外,但是他郁郁不乐的时候可也不少),都是深于悲哀,不知道怎地安排此生的人们,同时都是从人生行列退出,斗室之内独自默想一生的坎坷,自怨自艾,无可奈何的落伍者。

我们现在正要谈的这位瑞士日记作家也可算是这种的畸零人。他一生的事实很少,年轻时候在柏林大学读三四年书,后来回到日内瓦大学当美学同道德哲学的教授,于一八八一年死去。他是个硕学的通儒,他的著作却非常少,六十年恬静的生涯留下来的只有几本无聊的诗集,几页的杂感,同四五篇零星的短文章,因此当时的人们对于这位思想严密,温文尔雅的教授都很觉得失望。当整理他遗稿的人将他生平所写的一万七千页的日记交给Edmond Scherer时候,这位目光如炬的批评家叹口气说道,“这些稿子你还是拿回去吧,年轻人。我知道Arniel;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让我忘却他吧!——别再拨动他的死灰!”可是他终于印出两册的选本来,从此天下多事了。一位女诗人赞美他日记里所含的诗情,把他当做一个诗人看。一位注重义务观念,精神生活的女小说家(Mrs. Humphry Ward)说他的日记是“一个孤单的思想者的衷肠话,是一个把精神事物认为世上唯一的实体的哲学家的默想录”。这位女小说家的叔叔,那个喜欢骂人的Matthew Arnold,看到他们这样子乱拉同志,免不了微笑,就说出许多讽刺的话,可是结果这位老批评家认为我们应当把这位日记作家当做一个绝等聪明的批评家看,这真是未免有情呀!现在又有人说这位满脸胡须,有点秃头的老教授有个古怪的爱人Philine了。这本书就是由这个新观察点,从那一大堆稿子里钩出来的新材料。

Amiel在他日记里说过这么一句话:“思想同鸦片一样,能够麻醉人,同时又叫人非常清醒。”这句话对于他自己的心病真可算是一矢破的。他最喜欢说易卜生那句误尽天下苍生的格言:allornothing(与其不能得到全部,宁其一点不要),他一生大好的年华也就在追求这个自己明知绝不能实现的幻梦里面消逝去了。他随便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踌躇莫决,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无法改弦更张,因此什么事也做不成,始终是懊恼地徘徊着;光阴易得,教授老矣,真可说是再回头已百年身,他的日记就充满了这种怅惘的情绪。他不单是这么意志薄弱,而且他给黑格尔那派绝对一元论的哲学所麻醉,驰心于那个最后的本体,那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绝不能受什么限制;这么一来,执笔为文,跟真理已经是南辕北辙了,因为文字总是个限制,充其量只能说出很有限的一小部分,绝非宇宙的本体,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我们这位哲学家就老在搁笔之中过活了。

他在一八八○年五月十五日的日记里说道:“不适宜,也许因为我的神秘主义,也许因为我生性顽梗,也许因为我过于慎重,也许因为我不屑工作,总之,‘不适宜’是我一生的不幸,最少可算做我的特点。我从来不能使自己去迁就事势,也不能够使事势来迁就我。我的幻觉太少,不够鼓舞我去冒那些无法挽救的危险。我甚至于拿理想的境界来做借口。使自己不受任何种的束缚。关于结婚问题也是这样:只有毫无缺点的女人才能够叫我满意;可是,我自己又配不上一个毫无缺点的女人在外界的事物里既然找不到一个满足,我就设法把原来的欲望连根去掉。‘独立’是我的躲难处;‘远避’是我的坚垒。我过了一个不带个人色彩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可是不能算做在这个世界里,我的思想很多,我的欲望却是一点也没有。

这种心境跟女人所谓心碎倒有些相似;其实真是相似,因为失望是这两种情形共同的特点。”他还说:“我不能骗我自己,我晓得我将来的命运是怎么样子:与日俱增的跟人们隔绝,内心的失望,持久的悔恨,满是悲哀情调的老年,慢悠悠的苦恼,在沙漠的荒凉里死去。”Amiel的日记可说是这种生活的确实记载。

他虽然沉醉于渺茫的思想,在内省方面却非常清醒,能够用深刻的眼光,看透自己心病的根源以及种种的病象;他这种两重性格使他在人事上失败,却叫他在写日记上得到绝大的成功:假使他对于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失望,恐怕他也不会这样子在灯下娓娓不倦一层一层地剥出自己的心曲,那么他生前的失败岂不是可说他身后的成名的唯一原因吗!他不单对于自己的意识洞察无遗,他对于人世的事物也常有极犀利的观察,这大概因为他置身局外,隔江观火,所以能够这样子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比如他说:“一个人太看轻自己,结果使自己变成个受人看轻的人了”,比如他说,“没有什么偏见的民族很容易受专制的压迫,一个社会对于一切东西都认为成问题的,一定不会有很大的团结力,结果屈服于威力之下了。”这些都是很精明的见解。Scherer的选本有Mrs Humphry Ward的英译本,可惜关于宗教同哲学的冥想选得太多,关于露出作者性格的地方选得太少,因此那个选本好像玄学迷雾里间或闪出几线电光,这可以说是偏于教训的选家的最大毛病。一九二二年Bouvier先生刊行一种增订的本子,内容比以前选本丰富得多了,现在他又将Amiel的日记里提到他的爱人Philine的那些部分搜集在一起,将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的恋史呈现在我们眼前,仿佛是Turgeniev新写的一部长篇小说。

Amiel始终是个单身汉,他年轻时候还研究无谓的道学,以为性欲是件很不干净的东西。他把性的冲动这样子压制了几十年,结果虽然没有坐禅老火,少年的意气已经消磨殆尽了。当他三十九岁时候,他日记里有这么一段:“我绝没有抓过现实,绝未曾严重,兴奋,欣然从事,决然占有过。所以我的精神这么委顿。我的脚爪已剪去了,我的长牙已锯断了,我的鬃毛已剃光了;狮子变成个走狗了。欲望同意志是男性的特征;我仿佛失掉我的男性了。我这种普遍的软化也许是由于我的完全戒欲。没有受过宗教洗礼的童男真是不幸:他们简直坠落成阉人了。白天做梦的人们真是不幸;他们让一切东西都消失了。”刚好在这时候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寡妇Philine跟他通信,后来他俩常常当晚上十点钟左右在月光底下散步,开头完全谈些严重的事情,订为纯洁的朋友,最终整个人沉醉于温情里面去了。但是甚至于当这位年轻伴侣让他尝一尝肉体的快乐时候,他还是在那儿默想,在那儿观察自己,他最后的结论是“妩媚同快乐是女人礼物最不值钱的东西:她的心比起她的美貌,真是一百倍的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