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冷,罗伯特·乔顿睡得很沉。当他醒来舒展身体时,意识到姑娘就在身旁。她远远地蜷缩在睡袋的下方,轻声而平稳地呼吸着。夜空中繁星密布,耀眼而刺目,他从寒冷中缩回脑袋,鼻子吸着冷气,把头埋进温暖的睡袋里,亲吻了下她光滑的肩膀。她没醒,他转身背对着她,再次把头从睡袋里探出,回到寒冷中。他醒着躺了一会,感受着长久的、弥漫全身的疲惫所带来的舒适感,还有两人光滑的身体碰触时的愉悦。他把腿伸到睡袋深处,瞬时进入了梦乡。
天刚一亮他就醒了,姑娘已经离开。他一醒来就发现她不在。他伸手去摸,她躺过的地方还有些温热。他看着山洞口,毯子的边缘结了霜,一缕灰烟从岩石缝中冒出来,可见厨房里已经生了火。
有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头上裹着毯子,像是穿了件斗篷。罗伯特·乔顿认出那是巴布罗,他正抽着一根烟。他肯定是下去把马匹赶到马圈里,他心想。
巴布罗掀开毯子,走进洞里,没有往罗伯特·乔顿这边看。
罗伯特·乔顿用手摸了下睡袋丝绸外罩上的薄霜,又重新躺了回去,这个外罩上点缀着绿色气球的旧睡袋他已经用了五年。真好啊,他对自己说。他伸开腿,感受着法兰绒衬里熟悉的触感,再并拢双腿,转向一侧,背对他知道太阳将会升起的方向。不管啦,我要再睡会儿。
他一直睡到飞机马达的声音把他吵醒。
他仰面而卧,看到了它们,是由三架菲亚特飞机[30]组成的法西斯巡逻队,闪着光的三个小点迅速掠过山顶上方的天空,朝昨天他和安塞尔默过来的方向飞去。三架飞过后又来了九架,飞得高了许多,每三架一队组成小小的尖头队形。
巴布罗和吉卜赛人站在洞口的阴影里仰望着天空,罗伯特·乔顿静卧不动。此时飞机马达的隆隆声已响彻云霄。又传来了新一轮的轰鸣声,又有三架飞机在离这片空旷地不超过1000英尺的上空掠过。那是亨克尔HE-111[31]双引擎轰炸机。
把头藏在岩石阴影里的罗伯特·乔顿知道他们看不见他,就算看见了也不要紧。他知道,如果他们在这片山脉里寻找任何东西的话,可能会看见马圈里的马匹。如果他们没在寻找什么,他们也可能看见,但会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当作自己一方骑兵的坐骑。接着又传来了一阵更响亮的轰鸣声,又有三架亨克尔HE-111出现了,它们以严格的队形,急遽而强劲地穿过更低的天空,轰鸣声随着它们飞近越来越响,震耳欲聋,随着它们飞过这片空地,声音才逐渐消失。
罗伯特·乔顿解开用作枕头的那一捆衣物,拉出他的衬衫。他刚把它套在头上正往下拉时,就听到下一批飞机临近,他在睡袋里拉上裤子,躺着不动,此时又有三架亨克尔双引擎轰炸机飞过上空。在它们越过山脊之前,罗伯特·乔顿已经扣上手枪,卷起睡袋放在岩石旁,紧靠岩石坐着,系紧麻绳底鞋的鞋带,这时迫近的轰鸣声变成了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呼啸声,九架亨克尔轻型轰炸机组成梯形编队,经过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罗伯特·乔顿悄悄地沿着岩石走到洞口,两兄弟中的一个、巴布罗、吉卜赛人、安塞尔默、阿古斯汀和那个妇人正站在洞口向外张望。
“以前有过那么多飞机吗?”
“从来没有,”巴布罗说道,“快进来,他们会看到你的。”
阳光还没有照射到洞口,才刚刚照到溪边的草地上。罗伯特·乔顿知道在清晨树林的暗影中,在山岩产生的密实阴影中,他们不可能被看到。但是为了不让他们紧张,他还是走进了洞穴。
“好多飞机啊。”妇人说。
“一会儿还有更多。”罗伯特·乔顿说。
“你怎么知道呢?”巴布罗怀疑地问。
“会有驱逐机跟着刚才那些飞机。”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从更高处传来的嗡嗡的轰鸣声,当它们从5000英尺左右的高空经过时,罗伯特·乔顿数了下,一共是15架菲亚特飞机,排成由几个梯形编队组成的梯队,就像一群大雁,三架一组成“V”字形。
他们站在洞口,一个个表情严肃,罗伯特·乔顿问:“你们从没见过那么多飞机?”
“从来没有。”巴布罗说。
“在塞哥维亚没有很多飞机吗?”
“从来没有这么多,我们经常见到三架一组的飞机。有时是六架驱逐机。或许三架容克飞机[32],就是那种带三个引擎,旁边跟着驱逐机的大飞机。从来没见过像这种场面的飞机。”
这就糟糕了,罗伯特·乔顿心想。这真是太糟糕了。飞机密度如此之高,意味着有很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我得听下它们轰炸的声音。但是不对,他们还不可能已经把发动进攻的部队运送过来。肯定不会早于今晚或明晚,这个时间肯定不会在运送什么部队。
他仍能听到逐渐远离的马达声。他看了下手表。此时他们应该已飞过战线,至少第一批已经飞过。他按下表上的旋钮,让秒针嘀嗒作响,看着它绕圈移动。不,或许还没到。现在,是的,现在一定到那边了。HE-111的速度是每小时250英里,五分钟就足以飞抵战线的另一边。此时它们早已飞越山口,在它们下方,清晨的卡斯蒂利亚[33]此时一片黄褐色,黄褐色的土地上交错着白色的道路,点缀着一些小村庄,亨克尔飞机掠过地面留下的阴影,就像是海中的鲨鱼在沙质海底上方游过的影子。
没有传来“砰砰砰”的炸弹爆炸声,他的手表“嘀嗒”走着。
它们正在飞往科尔梅纳尔[34]、埃斯科里亚尔,或者飞往曼萨纳雷斯—埃尔雷亚尔[35]的飞机场,他心想,那儿湖面上有座古堡,鸭子在芦苇丛里游荡,有一些仿真飞机不是很隐蔽地停放在位于真机场后面的假机场里,它们的螺旋桨在随风转动。他们肯定是往那里飞去了。它们不可能知道这次进攻,他告诉自己。他心里却发出另一个声音,他们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知道了其他所有的进攻。
“你觉得他们看到马了吗?”巴布罗问。
“他们并没有在找马。”罗伯特·乔顿说。
“但他们看见它们了吗?”
“没有,除非他们接到找马的命令。”
“他们可能看到了?”
“可能没有,”罗伯特·乔顿说道,“除非太阳照到树上。”
“太阳早照到树上了。”巴布罗沮丧地说。
“我觉得除了你的马,他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
他按下秒表按钮已经有八分钟了,但仍没有传来任何炸弹轰炸声。
“你拿着手表做什么?”妇人问。
“我在算飞机到哪儿了。”
“噢。”她说。他在十分钟时停止看表,知道此时飞机已经飞得太远了,就算让声音再走上一分钟,也听不见了。他对安塞尔默说:“我要和你谈谈。”
安塞尔默走出洞口,他们往外走了一点,站在一棵松树旁。
“怎么样?”罗伯特·问他,“情况怎么样?”
“还好。”
“你吃过了吗?”
“还没,没人吃过。”
“去吃吧,再带点东西中午吃。我要你去守着公路。把公路上来往的一切都记下来。”
“我不会写字。”
“不用写。”罗伯特·乔顿从他的笔记本里撕下两页纸,用他的小刀切下一英寸长的铅笔头。“拿着这个,用这个作为坦克的标志,”他画了辆歪歪扭扭的坦克,“每辆坦克画一下,画四条线后,第五辆就在四条线上交叉画一道。”
“我们也是这样数数的。”
“很好。那再画一个卡车的标志,两个轮子和一个盒子,如果是空的就画个圈。如果上面坐满了士兵就画一条直线。枪的标志,大的这样画,小的这样画。小汽车的标志。救护车的标志,这样画两个轮子和一个带十字的盒子。徒步的士兵连的标志就这样画,看到了吗?一个小方形再加个记号。骑兵的标志就像这样,你看到吗?像一匹马,长着四只脚的盒子。这个标志代表一支20匹马的骑兵队,你明白了吗?每一队画一下。”
“明白了,这方法太妙了。”
“现在,”他画了两个外面带着圆圈的大轮子,一条短线作为炮管,“这些是反坦克炮,它们有橡胶轮胎,把它们记下来。这些是高射炮,”两个轮子上斜着一个炮筒,“也记下它们。你懂了吗?你见过这些炮吗?”
“见过,”安塞尔默说道,“当然见过。非常清楚。”
“带上吉卜赛人,这样他就知道你在哪里观察,就有人和你轮岗了。挑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离得太近,找个你可以看得清楚、人待得舒服的地方。待到有人换你为止。”
“我明白了。”
“好。那等你回来时,我就该知道公路上通过的所有一切了。一张纸用来记上行活动,另一张记下行的。”
他们一起往山洞走去。
“让拉斐尔过来找我。”罗伯特·乔顿说着等在树旁。他看着安塞尔默进洞,毯子在他身后落下来。吉卜赛人慢步走出来,用手抹着嘴巴。
“怎么样?”吉卜赛人说道,“昨晚玩得开心吗?”
“我睡了。”
“不赖。”吉卜赛人咧嘴笑着说,“有烟吗?”
“听着,”罗伯特·乔顿边说边到口袋里摸烟,“我希望你跟安塞尔默一起去个地方,他会在那儿观察道路情况。你离开他时,记住那个地点,这样迟点你就可以带我或者随便哪个人去把他换回来。然后你去可以看到锯木坊的地方,观察下那里的岗哨有什么变动。”
“什么变动?”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我最近知道的是八个。”
“去看下现在那儿有多少人,去看下那座桥上的哨兵的换岗间隔。”
“间隔?”
“哨兵会在桥上待几个小时,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换岗。”
“我没有手表。”
“拿我的去吧。”他取下手表。
“真是只好表啊,”拉斐尔羡慕地说,“看看这复杂的设计。这样的表肯定会读会写。看看这排列复杂的数字。这是表中之王啊。”
“别乱摆弄,”罗伯特·乔顿问道,“你会看时间吗?”
“为什么不会?中午12点,饿了;半夜12点,睡觉。早上6点,饿了;晚上6点,喝酒。运气好的话,晚上十点——”
“闭嘴。”罗伯特·乔顿说道,“你没必要扮小丑。我要你用查看锯木坊和小桥上的岗哨和哨兵的相同方式,去检查大桥上的哨兵和公路下方的岗哨。”
“活儿这么多啊,”吉卜赛人笑着说,“你确定除了我你没有别人愿意派了?”
“没有了,拉斐尔。这很重要。你必须要做得非常小心,千万别让人看见。”
“我相信我不会被人看见的,”吉卜赛人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别让人看见?你觉得我想被枪打死吗?”
“认真点,”罗伯特·乔顿说道,“这件事很严肃。”
“你让我认真点?你昨晚干了什么?你应该杀掉一个人,结果你干了什么?你本该杀掉一个,而不是造一个!我们刚刚看到那满天的飞机,数量多到往后可以杀掉我们的祖父,往前可以杀掉我们没出生的孙子,还包括所有的猫、羊和臭虫。黑压压一片飞过天空,像狮子一样吼叫,发出的响声都可以把你妈的奶给吓冻住了,你还让我对事情认真点?我对事情已经太认真了。”
“好吧,”罗伯特·乔顿大笑着把手搭在吉卜赛人的肩上,“那就不要太认真了。现在吃完你的早饭,快点去吧。”
“你呢?”吉卜赛人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见聋子。”
“这么多飞机飞过之后,很有可能你在这整片山里谁都见不到,”吉卜赛人说道,“今早那些飞机经过时,肯定有很多人吓得大冒冷汗呢。”
“那些飞机在执行其他任务,不是来抓捕游击队员的。”
“是啊,”吉卜赛人说着摇了摇头,“可要是他们想执行这个任务的话,就太吓人了。”
“什么呀,”罗伯特·乔顿说道,“那可是德国最好的轰炸机。他们不会派它们来抓吉卜赛人的。”
“它们吓死我了,”拉斐尔说道,“这些玩意儿,是的,我吓坏了。”
“它们是去轰炸一个飞机场,”罗伯特·乔顿边说边和拉斐尔走进洞里,“我几乎确定它们是去干那事了。”
“你说什么?”巴布罗的女人问道。她给他倒了一碗咖啡,递给他一罐炼乳。
“还有牛奶,这么奢侈啊!”
“这儿什么都有,”她说道,“飞机这样一飞,这儿就人心惶惶了。你刚说它们飞哪儿去了?”
罗伯特·乔顿从罐子上的切口滴了些浓稠的炼乳到他的咖啡里,把罐子贴着杯口边刮干净,然后搅拌咖啡,直到它变成浅褐色。
“我相信它们是去轰炸一个飞机场,它们也可能去埃斯科里亚尔或者科尔梅纳尔,也许这三个地方都去。”
“那它们应该会飞得很远,不会靠近这里。”巴布罗说。
“它们为什么现在来这儿呢?”妇人问道,“他们现在来干什么?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飞机,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飞机。他们准备发动进攻吗?”
“昨晚公路上有什么动静吗?”罗伯特·乔顿问。玛丽娅离他很近,但是他没有看她。
“你,”妇人说道,“费尔南多,昨晚你在拉格兰哈,那儿有什么动静吗?”
“没什么动静。”一个35岁上下、一只眼斜视、相貌坦诚的矮小男人回答。罗伯特·乔顿先前从未见过他。“和平常一样的几辆卡车。一些小汽车。我在那儿时没看到部队调动。”
“你每晚都去拉格兰哈?”罗伯特·乔顿问他。
“我或者另一个人,”费尔南多说道,“总有人去。”
“他们是去打听消息的。搞点儿烟,搞点儿小东西。”女人说。
“我们有人在那儿?”
“是的,为什么没有?有些在发电厂工作,还有些在别处。”
“有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那儿什么都没有。北部[36]的情况还是很糟糕,这都不算新闻了。从一开始北部就一直很糟糕。”
“你听到从塞哥维亚来的消息吗?”
“没有,哥们儿。我没问。”
“你进过塞哥维亚城吗?”
“有时候有,”费尔南多说道,“但那儿很危险。那儿有检查站,会问你要证件。”
“你对那儿的飞机场了解吗?”
“不了解,哥们儿。我知道在哪儿,但我从来没走近它。那里要检查证件的地方太多了。”
“昨晚没人说起这些飞机?”
“在拉格兰哈?没人提。但他们今晚肯定要谈了。他们聊到克尔博·德·耶阿诺[37]的广播,没了。哦,对了,好像共和国正准备发动一次进攻。”
“那是怎么回事?”
“共和国正在准备发动一次进攻。”
“在哪儿?”
“还不确定。或许是这儿,或许是这片山脉的另一个区域。你听到消息了吗?”
“是他们在拉格兰哈说的?”
“是的,哥们儿。我都把它给忘了。不过那里一直在说进攻的事。”
“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哪儿?从不同的人那里啊。军官们在塞哥维亚和阿维拉的咖啡馆里聊起,侍者听到了。这些谣言传得很快的。因为有时他们说到共和国会在那些地方发动进攻。”
“共和国还是法西斯分子?”
“共和国。如果是法西斯分子发动进攻,大家都会知道了。不,这次进攻的规模可不小。有人说会有两次,一次在这儿,一次在阿尔托—德莱昂那边,靠近埃斯科里亚尔。这些你都没听说过吗?”
“你还听说些什么?”
“没了,哥们儿。没什么了。哦,对了,有人说,如果要发动进攻的话,共和国会试图炸掉这些桥,但是桥上有人守卫。”
“你在开玩笑吗?”罗伯特·乔顿说着抿了口咖啡。
“没开玩笑,哥们儿。”费尔南多说。
“这家伙不开玩笑,”妇人说道,“很不幸,他不开玩笑。”
“那好吧,”罗伯特·乔顿说道,“谢谢你带来所有的消息。你还听说些什么?”
“没了。他们一直提到会派部队来扫荡这片山区。有人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说他们已经从巴利亚多利德出发了。但他们总是这么说,不要太当回事儿。”
“而你,”巴布罗的女人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巴布罗说道,“还给我说什么安全。”
巴布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抓了抓下巴。“你,”他说道,“还有你的大桥。”
“什么大桥?”费尔南多愉快地问道。
“蠢货,”妇人对他说,“笨蛋。再喝杯咖啡吧,使劲想想还有什么消息。”
“别生气,比拉尔,”费尔南多平静而愉快地说,“没必要因为谣言而大惊小怪。我把我记得的都和你,还有这位同志说啦。”
“你不记得更多消息了吗?”罗伯特·乔顿问。
“不记得了,”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侥幸才记得这些,因为它们都是谣言,我都没怎么仔细听。”
“那么说可能有更多的消息咯?”
“是的,有可能。但我没注意。都一年了,我就只听到些谣言,没别的。”
罗伯特·乔顿听到那姑娘玛丽娅忍不住笑而发出的声响,她站在他身后。
“再给我们说个谣言吧,费尔南迪托[38]。”她说着,又笑得肩膀直颤。
“就算我想起来了,我也不说了,”费尔南多说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偷听谣言还把它当回事是有失尊严的。”
“靠这个我们可以挽救共和国。”妇人说。
“不,你靠炸桥来挽救共和国。”巴布罗对她说。
“去吧,”罗伯特·乔顿对安塞尔默和拉斐尔说道,“要是你们已经吃好的话。”
“我们现在就走。”老人说完,他俩站了起来。罗伯特·乔顿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是玛丽娅。“你该吃点东西了,”她的手仍然搭在他肩上,“多吃点,你的胃就可以承受更多的谣言。”
“谣言都把胃填满啦。”
“不,不该这样。在听更多的谣言前,先把这吃了。”她在他面前放了个碗。
“不要拿我开玩笑,”费尔南多对她说道,“我是你的好朋友,玛丽娅。”
“我没拿你开玩笑啊。费尔南多。我只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应该吃点东西,不然就会饿坏了。”
“我们都该吃点东西了,”费尔南多说道,“比拉尔,为什么不给我们端吃的来啊?”
“没什么,哥们儿。”巴布罗的女人说着给他碗里盛满了炖肉,“吃吧,是的,这是你能做的事。快吃。”
“这很好吃,比拉尔。”费尔南多依然不失尊严地说。
“谢谢你了,”妇人说道,“谢谢你,再次谢谢你。”
“你生我的气了吗?”费尔南多问。
“没有啊,吃吧,赶紧吃。”
“我会的,”费尔南多说道,“谢谢你。”
罗伯特·乔顿看着玛丽娅,她又抖动着肩膀,别过头去。费尔南多不停地吃着,带着一脸自豪和尊严。这份尊严甚至都没有受到他手上拿的大勺子或者受到从他嘴角滴下来的些许肉汁的影响。
“你喜欢吃吗?”巴布罗的女人问他。
“喜欢,比拉尔,”他说着,往嘴里塞满了食物,“还是那么好吃。”
罗伯特·乔顿感到玛丽娅的手放在他手臂上,她的手指快乐地收紧。
“就为了这,你才喜欢吃吗?”妇人问费尔南多。
“是啊,”她说道,“我明白了。炖肉,照旧,老样子;北面的情况很糟糕,老样子;这里有进攻,老样子;军队来抓我们,老样子。你都可以当老样子的楷模啦。”
“但最后两个只是谣言,比拉尔。”
“西班牙啊。”巴布罗的女人苦闷地说。然后转向罗伯特·乔顿:“别的国家也有像这样的人吗?”
“没有什么国家和西班牙一样的。”罗伯特·乔顿礼貌地说。
“你是对的。”费尔南多说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和西班牙一样的国家。”
“你见过其他国家吗?”女人问他。
“没有,”费尔南多说,“我也不想见。”
“你瞧瞧?”巴布罗的女人对罗伯特·乔顿说。
“费尔南迪托,”玛丽娅对他说,“给我们说说你去巴伦西亚那时的事儿吧。”
“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为什么?”玛丽娅说着又掐了下罗伯特·乔顿的胳膊,“你为什么不喜欢那里啊?”
“那里的人没有礼貌,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他们总是‘喂!喂!’地吼来吼去。”
“他们听得懂你说话吗?”玛丽娅问。
“他们假装听不懂。”费尔南多说。
“那你去那儿干吗了?”
“我连海都没看就走了,”费尔南多说道,“我不喜欢那儿的人。”
“噢!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老处女!”巴布罗的女人说道,“趁还没把我恶心到吐,赶紧给我滚出去吧。我在巴伦西亚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加油!巴伦西亚。别给我提巴伦西亚。”
“你在那儿干吗呢?”玛丽娅问。巴布罗的女人坐在桌旁,面前一碗咖啡、一片面包和一碗炖肉。
“什么?我们在那儿干吗?菲尼托签了三场在斗牛节斗牛的合约,我就去那儿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从没见过那么挤的咖啡馆。排好几个小时队都排不到一个座位,电车也挤不上。在巴伦西亚,从早到晚人们都在走来走去。”
“那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玛丽娅问。
“什么都干,”妇人说道,“我们去海滩,躺在海水里,帆船是用公牛从大海里拉上来的。把公牛赶到海里,直到它们开始游泳,然后把它们拴在船上,等它们脚可以触地时,就蹒跚着爬上了沙滩。在一排浪花拍打着海滩的早晨,十对公牛把一艘帆船从海里拉上来,这就是巴伦西亚啊。”
“除了看公牛,你们还干些什么呢?”
“我们在沙滩上的亭子里吃东西。吃馅饼,里面放了煮熟的鱼肉丝、红色和绿色的辣椒以及米粒般大小的坚果。薄而酥的馅饼很美味,鱼肉的味道香浓到不可思议。新鲜的对虾刚离开海水,洒上柠檬汁。虾肉质粉嫩、口感清甜,四口才可以吃掉一只虾。这些东西我们吃了好多。我们吃的菜饭里加了新鲜的海鲜,有带壳的蛤蜊、贻贝、螯虾,还有小鳗鱼。接着我们吃更小的油炸鳗鱼,小得跟豆芽一样,卷曲着散开,肉质鲜嫩到入口即化。一天到晚喝着一种冰爽、清淡而可口的白葡萄酒,三毛钱一瓶。最后还有,就是甜瓜。那儿可是甜瓜之乡。”
“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更好吃啊。”费尔南多说。
“什么啊!”巴布罗的女人说道,“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是自虐用的,巴伦西亚的甜瓜才是用来吃的。我想起那些甜瓜,像手臂一样长,如海水般翠绿,刀切下去清脆而多汁,口感比夏日的清晨还要甜美。啊呀,我想起那些小鳗鱼,小而香,堆在盘子上。还有一整个下午都在喝的大罐啤酒,啤酒装在水壶那么大的罐子里,冰得冒出水汽。”
“那你们不吃不喝的时候在干吗呢?”
“我们在阳台上挂着木条制卷帘的房间里做爱,微风穿过装了铰链的房门上方的开口吹了进来。我们在那儿做爱,挂着卷帘的房间在白天里也是一片阴暗。从街上的鲜花市场里飘来花香,还有鞭炮火药的焦味,斗牛节期间,鞭炮穿过了一条条街道,在每天的中午燃放。那是长长一条穿过整个城市的爆竹,它们互相连接在一起,沿着电车路线上的电线杆和电线一路爆炸,爆炸时,噼里啪啦的巨响从一根电线杆跳到另一根,让人不敢置信。”
“我们做好爱,要了另一罐玻璃上挂着冰水珠的啤酒。当姑娘端过来时,我从门前拿了啤酒,把冰凉的罐子放在菲尼托的背上,他正躺着睡觉,啤酒送来时没有吵醒他。他说:‘别这样,比拉尔,别这样,女人,让我睡会儿。’我说:‘不,快醒醒,把这喝了,看看有多冰呀。’然后他眼睛都没睁就把它喝了,然后继续睡。我在床尾背靠着一个枕头看他睡觉,褐色的皮肤,深色的头发,那么年轻,睡得很安静。然后我喝完一整罐啤酒,这时听着路过的乐队演奏音乐。”“你,”她对巴布罗说道,“你知道所有这些事吗?”
“我们也在一起做过一些事啊。”巴布罗说。
“是啊,”妇人说道,“为什么没呢?你那时候可比菲尼托有男人味。但是我们从来没去过巴伦西亚,我们也从来没有在巴伦西亚一起躺在床上,听着乐队经过。”
“这是不可能的,”巴布罗对她说,“我们没有机会去巴伦西亚。你讲点道理就会明白这点。但你和菲尼托在一起时,从来没炸过什么火车。”
“没有,”妇人说道,“这就是留给我们的事。火车,是的,总是火车。没人可以反驳这一点。剩下的就只有懈怠、懒散、失败的模样。此刻剩下的只是个懦夫。以前确实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没想不公平,但是没人可以说巴伦西亚不好,你听见了没?”
“我不喜欢,”费尔南多平静地说道,“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他们说,犟得像头驴,”妇人说道,“收拾干净,玛丽娅,我们要走了。”
她正说着,他们第一次听到了飞机返航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