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永别了,武器
87485900000008

第8章

我到前线救护站去了两天,回来时天色已晚,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见到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她下来。他们用作办公室的这间屋子,沿墙边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上面刻着好些大理石半身像。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也有一排排这样的雕像。这些雕像完全是大理石材质,看上去千篇一律。雕刻这玩意总是有些乏味——不过,铜像看上去倒挺像回事。而那些大理石半身像看起来则像片坟地。不过,坟地中也有一个好的——就是比萨[30]的那个。要看糟糕的大理石像,最好去热那亚[31]。这医院原是一位德国阔佬的别墅,这些半身像一定花了他不少钱。我寻思是谁刻的,赚了多少钱。我想搞清楚那些雕像刻的是不是哪个家族的成员什么的,可惜都是清一色的古典雕刻,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虽然回到戈里察,但是我们还得戴着钢盔,那玩意戴着不舒服,再说镇上的老百姓尚未疏散,我们就这样戴着钢盔看着也太滑稽。不过我上救护站的时候,只好戴一顶,还戴了一个英国防毒面具。我们刚搞到一些防毒面具,它们是货真价实的防毒面具。我们还得佩带自动手枪,连医生和卫生员都得佩带。此刻,我能感到手枪正顶着椅背。谁要是没把手枪佩带在显眼的地方,就有可能被逮捕。里纳尔迪佩带着一只手枪皮套,里面塞满了卫生纸。我佩带的是一支真枪,起初我还觉得自己是个枪手,后来试放了几枪,才知道不行。我那支是阿斯特拉短筒手枪,口径7.65毫米。开枪时,枪筒跳动得非常厉害,休想击中任何目标。我拿着它练习,尽量瞄准靶子下方打,竭力控制那滑稽地上下跳动的短筒,后来终于能在20步开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再后来我感到佩带手枪挺滑稽,但不久就忘记了,将它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遇到说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眼下,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从桌后不以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打量着大理石地板、大理石雕像柱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利小姐。壁画还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看起来都不错。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利下楼来到大厅,便站了起来。她朝我走来时,并不显得很高,但样子很可爱。

“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

“你好。”我说。那个勤务兵待在桌子后面听。

“我们是在这儿坐坐,还是到外面花园里去?”

“还是出去吧。外面凉快多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花园,勤务兵在后面瞅着我们。我们走到砂砾车道时,她说:“你去哪儿了?”

“我到救护站去了。”

“你就不能给我捎个信吗?”

“不行,”我说,“不大方便。我原以为当天就能回来。”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亲爱的。”

我们出了车道,在树荫里走着。我抓住她的双手,停下来吻她。

“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有,”她说,“只能在这儿走走。你去了好长时间。”

“这是第三天。可我已经回来了。”

她看着我:“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了个谎,“我爱你。”我以前并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还是叫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沿一条路走着,被一棵树挡住了。

“说‘我夜里回来见凯瑟琳’。”

“我夜里回来见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回来了,是吧?”

“是的。”

“我太爱你了,心里真不好受。你不会走了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噢,我太爱你了。请你再把手放在那儿。”

“我的手没有挪开过呀。”我把她转过来,以便吻她时可以看到她的脸,只见她两眼都闭着。我吻了吻她闭合的双眼。我想她大概有点神魂颠倒吧。她真这样倒也好,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这比每晚去逛窑子要好得多,那儿的姑娘陪着兄弟军官一次次上楼去,每次回来就往你身上那么一爬,把你的帽子往后反戴着,算是对你的亲昵。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巴克利,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不过是场游戏,像打桥牌一样,你光叫牌不出牌,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者是在玩别的赌注,没有人提自己究竟下的什么赌注。我觉得无所谓。

“我们能有个地方去就好了。”我说。我正在经历男性无法长久站着谈情说爱的困难。

“没有地方可去。”她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回过神来。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凳上,我握着凯瑟琳·巴克利的手。她不肯让我用手臂搂她。

“你很累吗?”她问。

“不累。”

她低头看着草地。

“我们在演一场拙劣的戏,不是吗?”

“什么戏?”

“别装傻。”

“我不是故意装傻。”

“你是个好人,”她说,“你在尽你所能地表演。可这戏太拙劣了。”

“你总是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吗?”

“不是呀,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用不着假装爱我,晚上这出戏已经演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可我真的爱你啊。”

“不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撒谎。我刚才有一点失态,现在好了。你看我没有发疯,没有头昏脑涨,只是有时候略微有点失常。”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

“现在,听起来挺滑稽的——凯瑟琳,这名字你叫起来每次都不太一样。不过,你人不错,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牧师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你是很好。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会。”

“你用不着说你爱我,这场戏暂且算结束了,”她站起来伸出手,“晚安。”

我想吻她。

“别啦,”她说,“我累坏了。”

“那亲亲我吧。”

“我累坏了,亲爱的。”

“亲亲我。”

“你真的很想吗?”

“是的。”

我们接吻,她突然挣脱开了。“不。晚安吧,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我看着她进去,走进门廊。我喜欢看她走动的样子。她顺着门廊一直走,我则回家去。那天夜里很热,山里非常热闹。我望着圣加布里埃尔山[32]上炮火的闪光。

我中途在罗萨别墅前停住了脚。百叶窗都拉上了,不过里面仍然很热闹,有人在唱歌。我继续往家走。我到家脱衣服的时候,里纳尔迪进来了。

“啊哈!”他说,“看样子进展不太顺利呀。小乖乖挺烦恼的。”

“你上哪儿去了?”

“在罗萨别墅。受益匪浅啊,小乖乖。大家都唱了歌。你上哪儿去了?”

“拜访英国人去了。”

“谢天谢地,我和英国人倒没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