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光明勇士团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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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阁楼里的羊皮纸

当西蒙的脑袋从顶上的舱口探出来时,他跟巴尼先前一样屏住了呼吸:“阿——阿阿——嚏!”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喷起一层灰尘,连脚下的梯子也在颤悠。

“嘿!”巴尼从下面抗议道,把脸从他哥哥颤动的脚跟儿旁边转开。

西蒙睁开自己泪汪汪的眼睛眨了眨。在他的眼前和四周是个开阔的阁楼,长度和宽度有整幢房子那么大,在阁楼的斜面屋顶上有两个脏兮兮的破窗户。阁楼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他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各种盒子、木箱和旅行箱摆放得到处都是,这些东西之间是一堆堆脏兮兮的灰色帆布和粗糙地盘绕起来的绳索,一摞摞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了棕黄色的报纸和杂志,还有一个黄铜床架和一座装在高高的木匣中没有了钟面的落地式大摆钟。在他盯着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一些更小的东西:一根折断的钓鱼竿;一顶草帽——挂在一幅油画的一角,油画因年代久远而变暗,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一只空的捕鼠器;一只装在瓶子里的小船;一个装满大块岩石的玻璃罩的盒子;一双长及大腿的长筒靴,向一边歪倒,仿佛觉得累了;还有一组用旧了的锡铅合金的大杯子。

“天哪!”西蒙叫道。

模糊不清的抗议声从下面传来,他用力从出口爬出来,在地板上滚向一边给他们让路。巴尼和简跟在后面爬了上来。

“西蒙,”简说,惊恐地盯着他,“你身上脏透了!”

“哎呀,真是女孩子家。周围这么多东西,你却只看见那点灰尘。我会把它掸掉的。”他徒劳地拍打着自己颜色斑驳的衬衣,“不过这很奇妙,是不是?看!”

巴尼欣喜地不断念叨着,小心地在布满杂物的地板上择路而行:“这儿有一只旧舵轮……一把摇椅……一个马鞍,不知道船长是否曾经拥有过一匹马?”

简一直在试图装出受到伤害的样子,可是没有成功:“这有点儿像探险。我们在这里可能找到任何东西。”

“这是一个藏宝洞,是土著人正在寻找的东西。听,他们正在那下面气急败坏地号叫呢。”

“在围成一圈跳舞,让巫医诅咒我们仨呢。”

“嗯,让他诅咒去吧,”巴尼愉快地说,“我们带的给养足够好几年用的。我饿了。”

“噢,没有吧,这不可能,现在才四点钟呢。”

“哦,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你在匆忙奔跑的途中总是少吃多餐的,因为你不敢停留太长时间。如果我们是因纽特人(爱斯基摩人),我们或许正在咀嚼一根旧鞋带。我看过的书上说……”

“别再提你的书了,”西蒙说,他伸手在背包里摸索着,“给,吃个苹果,保持安静。我想仔细地看看每样东西,在我们吃野餐之前。如果我能等,那么你也能。”

“我不明白为什么。”巴尼说道,不过他还是一边开心地咬了一大口苹果,一边从地板上慢悠悠地踱过去,消失在那个高高的旧黄铜床架和一个空食橱之间。

有半小时,他们在一个快乐的、尘土飞扬的梦幻世界里翻找着,翻看着那些零碎的旧物、破旧的家具和小摆设。这就像阅读某个人的生平,简想,一边盯着绿色玻璃瓶中那火柴杆般细小的桅杆,它立在永远在静态航行的小船上。所有这些东西都曾经被用过,曾经是下面这所房子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人曾经在这张床上睡过,急切地望着落地钟上的分针,快乐地一把抓过每一本刚刚送达的杂志。然而,所有那些人都在很久以前就死了,或者是离开了,现在他们生活里用过的零散东西都堆放在这里,被人遗忘。她发现自己有些忧伤。

“我饿坏了。”巴尼抱怨说。

“我渴了。都是这些灰尘闹的。来吧,咱们把波尔克太太的茶拿出来。”

“这个阁楼简直是个骗人的把戏,”西蒙说,蹲在噼啪作响的帆布边缘,把背包打开,“所有真正有意思的箱子都锁着。喏,看那个箱子。”他冲一只黑铁箱子点了点头,铁箱盖上挂着两把生锈的挂锁,“我打赌里面装满了珠宝。”

“唉,”简遗憾地说,“我们不应该去碰任何锁着的东西,对吧?”

“有一些没上锁的,”西蒙说,把柠檬水瓶子递给她,“给,你恐怕得用嘴对着瓶子喝了,我们忘了带杯子。别担心,我们不会偷走任何东西。不过,我认为好多年没有人上来过了。”

“干粮。”巴尼说。

“松饼在那个袋子里。自己拿吧。每人四个,我数了。”

巴尼伸出一只脏得不能再脏的手。

“巴尼!”简尖声叫道,“擦擦你的手。你会把所有细菌都吃进去然后得伤寒病或者……或者狂犬病之类的。给,用我的手绢儿。”

“狂犬病得是被疯狗咬了才能得。”巴尼说,饶有兴趣地看着松饼上黑色的手指印,“反正,爸爸说人们对于细菌太过大惊小怪了。唉,好吧,简,别再对我挥舞那傻乎乎的东西了,我有适合自己的手绢。真不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擤鼻涕的。”

他皱着眉头,把那只空出来的手插进口袋,继而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厌恶。“啊,”他说道,掏出一个褐色的、被压碎的苹果核儿,“我把这个给忘了。摸上去又凉又恶心。”他随手把果核儿丢到阁楼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果核儿弹了一下,又滑开去,滚进了黑影里。

西蒙咧嘴笑道:“你会把耗子引出来的。所有的阁楼上都有耗子。我们很快就会听见贪婪的吱吱叫声,还有一双双绿莹莹的火光点儿,一会儿就会满地都是耗子了。首先,它们会吃掉苹果核儿,然后就会追着吃我们。”

简脸色苍白:“噢,不。这里没有耗子,是不是?”

“如果有,它们早就把所有的报纸都吃光了,”巴尼满怀希望地说,“不是吗?”

“我想它们不喜欢墨水。所有的老房子里都有耗子。我们学校里有,有时候你能听见它们在屋顶上狂乱地奔跑。我突然想起来了,它们的眼睛是红的,不是绿的。”西蒙的声音开始失去了快活劲儿,他自己现在也因为想起耗子而有点不开心,“我想你最好还是把果核儿捡起来,你知道,以防万一。”

巴尼夸张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两大口就把他的松饼吞下去了:“哦,它跑哪儿去了?在那边的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往那个角落里放东西。”

他双膝双手着地,漫无目的地往前爬:“过来帮帮忙,我找不到。”刹那间,他注意到阁楼斜面墙壁的木板和地板衔接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形的空隙。他通过空隙往里瞧,看见暗淡的天光从瓦缝里透进来。就在空隙里面,地板铺到了尽头,他能摸到彼此隔开很远的横梁。

“我想果核儿一定是从那个小洞里漏出去了,”他喊道,“我来看看。”

简小心地从地板上向他走去:“噢,小心点,可能有耗子。”

“不可能,”巴尼说,他已经把一半身子探进了空隙里,“瓦缝中间有光亮透过来,我看得见,或多或少。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果核儿。我想它是不是落到地板下面去了。哦!”

他身体的后半部分猛地抽动了一下。

“怎么啦?哦,快出来!”简用力拽巴尼的短裤。

“我摸到了什么东西。可那不可能是耗子,它不会动。跑哪儿去了……找到了。摸上去像硬纸板。妈呀——那恶心的果核儿就跟它挨着呢。”

当他从洞里抽回身子时,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满脸通红,眨巴着眼睛。“看,找到了!”他说,得意扬扬地挥舞着苹果核儿,“现在耗子不得不亲自来取了。我还是不相信这里有什么耗子。”

“你找到的另一样东西是什么?”西蒙好奇地看着巴尼手里拿着的破旧的卷轴样的东西。

“一块墙纸,我想。我打赌你俩已经把松饼全吃掉了,你们这两只小猪。”巴尼从地板上跳跃着回到原地,踩得地板木头吱嘎作响。他坐下来,拽出手绢,冲简卖弄地挥了挥,擦了擦手,接着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嚼起下一个松饼。他们吃饭的时候,巴尼不经意地打开他找到的那个卷轴,用一只脚尖把卷轴的一头压在地板上,用一根木片把它的另一头儿往后推,直到卷轴在他们眼前完全展开。

等他们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全都忘了吃东西,只是不眨眼地盯着看。

巴尼展开的那张纸根本不是什么墙纸,而是一种接近棕色的厚羊皮纸,像钢板一样有弹性,它被卷起的地方留下了几道长长的凸起的裂纹。在这张羊皮纸的里面,还粘贴着一张羊皮纸:颜色更深,看上去要古旧得多,边缘已经破损,上面写满了奇怪的似乎给压扁了的深棕色的小字。

在那几行笔迹的下面,羊皮纸皱缩了,似乎很久以前遭受了高热而有些轻微烧焦,变成了部分相连的纸片,又被小心地拼接在一起,粘贴在外面的一层羊皮纸上。不过,剩下的部分足够让他们看清底部是一张草图——看上去就像一幅地图上那不清楚的轮廓线。

一时间,他们都鸦雀无声。巴尼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是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兴奋在噗噗往上冒。他默不作声地探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抻平羊皮纸手稿,顺势把木头片推到一边。

“喂,”西蒙说,“我去找点东西把边儿压住。”

他们找来一个旧镇纸、一个锡杯子和两块仔细掸去了灰尘的木头,压在羊皮纸手稿的各个角上,然后跪坐下来细看。

“非常古老,”简说,“有几百年,上千年吧。”

“跟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那些故纸一样,还有小布帘来遮光。”

“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一定是有人把它藏在这里的。”

“可是它比房子还要老呢。我想说,一看就知道,有些笔迹都几乎褪色了。”

“不是藏在那里的,”巴尼肯定地说,虽然他没有明确的理由,“只是有人把它扔在了我发现它的地方。”

西蒙突然欢呼了一声,把他们吓了一跳:“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们意识到没有,我们得到了一幅最原始的寻宝图!它可能会引领我们找到任何东西、去往任何地方,找到秘密通道,通往真实存在的秘密洞窟——特威斯克的宝藏!”他满心欢喜地让这几个字在舌尖上打转。

“根本没有多少地图,全都是字。”

“哦,那是说明文字。搜索二楼的小房间,我猜它是这样说的,第二块地板,在——我是说——在左边……”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儿还没有地板呢。”

“噢,别胡扯了,不会有那么老的。”

“我打赌它有,”巴尼平静地说,“不管怎么说,看看这些笔迹。你看不懂,它们肯定是用某种奇异的语言写的。”

“如果你能看得清就当然能读懂。”西蒙不耐烦地说。在他的脑子里,他已经差不多通过了活动的嵌板,掀开一只木箱的盖子,找到了秘藏的不为人知的财宝。他几乎都能听见达布隆金币那醉人的叮当声了。

“咱们来看一看吧。”他探身向前,凝视着羊皮手稿,他感到膝下的地板坚硬而粗糙。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噢。”最后,西蒙不情愿地说道。

巴尼没说话,事实上却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哦,好吧,”西蒙说,“没必要做出那么骄傲的样子来。那不是用英文写的,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弄清楚它说了些什么。”

“它为什么不用英文呢?”

“我怎么会知道?”

“我是说,”巴尼耐心地说,“我们在英格兰,那么它可能会是别的什么语言呢?”

“拉丁语。”简突然说道。她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越过西蒙的肩头看着羊皮古卷。

“拉丁语?”

“是的。所有的古卷都是用拉丁语写的。修道士过去常常用鹅毛当作笔写下这些文字,然后在这些大写字母周围加上花啊、鸟啊,和各种各样的波形曲线。”

“这上面根本没有什么波形曲线。它看上去似乎是匆匆写下的。我甚至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大写字母。”

“可为什么是拉丁语呢?”

巴尼追问道。

“我不知道,只知道修道士总是用它,如此而已。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听起来有宗教色彩的语言。”

“哦,西蒙学过拉丁语。”

“是啊,来吧,西蒙,翻译一下。”简不怀好意地说。在学校里她还没学拉丁文的课程,可是西蒙已经学了两年了,而且为此颇感骄傲。

“我看那根本不是拉丁文,”西蒙表示反对,他又看了一眼羊皮古卷,“这些文字看上去那样奇怪,所有的字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就像许多笔直的线条排成一行。这里的光线也不太好。”

“你只是在找借口罢了。”

“不,不是的。真的很难懂。”

“如果你一眼看上去都不能认出那是拉丁文,那么即使你能看得清也不会翻译得多好。”

“再看一眼。”巴尼满怀希望地说。

“我想它分两部分,”西蒙缓慢地说,“上面是一小段,接下来,在空白之后是整个一大段。第二段我一点也看不懂,但是第一段看上去确实可能是拉丁文。第一个单词好像是‘cum’,意思是‘和’,不过它后面的我就看不懂了。接下来有‘post multos annos’,那是说‘好多年之后’。但是所有的字迹都那么小,而且挤得扁扁的,我不能——等等,最后一行有几个人名,写着‘Mar——’,不,‘Marco Arturoque’。”

“像马可·波罗,”简怀疑地说,“多可笑的名字啊。”

“不是一个名字,是两个。‘Que’的意思是‘和’,只不过他们把它放在末尾而不是放在中间。而末尾的o是-us的独立离格,因此它的意思是‘由、和或者来自马库斯和阿图拉斯’。”

“由、和或者来自?真是个——巴尼!你到底怎么了?”

巴尼满脸通红,唾沫飞溅,猛然间把拳头擂到墙上,屏住呼吸想说什么,却陷入了一阵雷鸣般的咳嗽。西蒙和简连忙又是拍后背又是喂他喝柠檬水。

“马库斯和阿图拉斯,”他嗓音嘶哑地说,压下去一口气,“你们难道没发现,就是马克和亚瑟吗?说的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马克是圆桌骑士之一,他是康沃尔的王。说的一定就是他们。”

“天啊,”西蒙说,“我想他说得不错。”

“一定是那样。我打赌老马克王死后在某处留下了一些财宝,所以会有一张地图。”

“假使我们发现了它,结果会怎样呢?”

“我们会变得富有。”

“我们会出名。”

“我们必须告诉爸爸和妈妈。”简说。

两个男孩停止了用拳头狂喜地捶打对方,同时望向她。

“究竟为什么?”

“呃——”简的理由并不充分,她颇感困惑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就是这样。”

巴尼重新跪坐下来,皱着眉头,用手指飞快地抚弄着头发,他头发的颜色现在看起来比他刚上阁楼的时候深了好几个色度。

“真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西蒙马上接道,“他们会说这全是我们的想象。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叫我们把羊皮古卷放回我们发现它的地方,因为那不是我们的。”

“哦,”简说,“它不是我们的,不对吗?”

“那是发掘出来的宝藏,谁找到就归谁。”

“可我们是在别人家的房子里找到的。它属于船长。我们明明知道妈妈说过不要碰任何东西的。”

“她说的是放起来的东西。这东西没有放起来,它只是被扔在一个角落里。”

“是我找到它的,”巴尼说,“它完全被遗忘了,盖满了灰尘。我敢拿任何东西打赌船长根本就不知道它在那里。”

“噢,坦白地说,简,”西蒙说,“你不可能找到了一幅藏宝图却只是说‘哦,多好啊’,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而爸爸妈妈就是要让我们这么做。”

“哦,好吧,”简迟疑地说,“我想你是对的。我们事后总可以把它再放回原处的。”

巴尼早已又转向羊皮古卷。“嘿,”他说,“看看顶上这一部分,贴在羊皮纸上的古老手稿。它是什么材料的?我还以为它跟外面的一层一样也是羊皮纸呢,可你仔细看的话又不是,它不是纸的。它是某种有趣的材料,厚厚的、硬硬的,像木头。”

他用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奇怪的棕色表面的边缘。

“小心点儿,”简紧张地说,“它可能会在我们眼皮底下化成灰尘或者别的什么。”

“我猜想,即使是那样,你也还是想把它展示给每个人看呢,”西蒙尖酸地说,“‘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如果我们摸一下要紧吗?’然后用火柴盒盛着一撮儿灰尘给他们看。”

简一言不发。

“哦,好了,别在意。”西蒙说,态度温和了许多,毕竟她是善意的,“嗨,这上面越来越暗得吓人了,你们觉得咱是不是该下去啊?他们很快就要找我们了,妈妈也要画完画了。”

“的确不早了。”简环顾了一下阁楼,突然打了个冷战。这个有回声的大房间正在暗下来,此时,雨点儿轻轻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回到卧室,男孩子们的衣柜又被推了进去,以挡住那扇小暗门。当叫他们吃晚饭的船铃——那敷衍了事的当当声——在楼梯上回响时,他们匆忙地洗了洗并换了衣服。西蒙把他那件沾满灰尘的衬衫换了下来,把干净衬衫先揉搓成一团然后再穿上,希望没有人注意到那是新换的。对于巴尼的头发,他们没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施展,它现在成了土黄色的了。“就像妈妈说家里起居室里的那块小地毯一样,”简绝望地说,一边试图刷掉她弟弟头发上的灰尘,而巴尼则抗议地扭动着身子,“它暴露了所有的痕迹。”

“或许我们该洗洗它。”西蒙挑剔地打量着巴尼。

“不。”巴尼说。

“哦,好吧,其实也没时间了。不管怎么说,我饿了。你只需要坐在离灯远一点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全都围坐在晚餐桌旁时,情况很快就变得非常清楚:没有人会问他们去了哪里之类的问题。那天晚上,似乎一切都注定要出错,像往常那样。妈妈看上去疲惫不堪,一副沮丧的样子,说话不多。他们知道,这些迹象表明,她白天的画画不顺利。爸爸经过这阴沉沉的一天之后情绪低落,当鲁弗斯散步回来浑身湿淋淋地跳进餐厅时,他勃然大怒,将狗赶到厨房里,让它跟波尔克太太待着。梅里叔公进门的时候就沉默着,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个人坐在餐桌的一头,眼睛盯着房子的中央,仿佛一尊雕刻的图腾柱。

孩子们谨慎地望着他,不等他开口要就把盐小心地递给他。但是梅里叔公似乎没怎么看他们。他机械地吃着,拿起食物连看也不看就往嘴里放。有那么一瞬间,巴尼充满渴望地想,如果他把一个软木塞碗垫偷偷地放到叔公的盘子里,会发生什么情况?

波尔克太太端进一只巨大的苹果馅饼和一盘堆成小山的黄色乳酪,哗啦哗啦地把脏盘子收成一摞儿。她走出餐厅,他们听见浑厚悠扬的女低音“真神是人千古保障”在远处回响。

爸爸叹口气。“有些时候,”他恼怒地说,“我希望可以免去每餐祈祷。”

“康沃尔人,”坐在阴影里的梅里叔公声音隆隆地说道,“是虔诚而狂热的信徒。”

“很有可能。”爸爸说。他把乳酪递给西蒙。西蒙给自己挖了一大汤匙,一滴黏稠的黄色乳酪从汤匙里滴到桌布上。

“噢,西蒙,”妈妈说,“做事用心点。”

“我没办法。它自己滴下来的。”

“那是因为你一次总想盛得太多。”爸爸说。

“哦,你也喜欢吃它。”

“也许,不过我不会试图用一品脱的罐子来盛一夸脱[10]的东西。”

“那是什么意思呀?”

“没关系,”爸爸说,“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那样只能搞得更糟。”西蒙正试图用小勺把桌布上的乳酪重新挖起来,结果却留下了一大片黄色的污渍。

“对不起。”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今天去钓鱼了吗,爸爸?”简从餐桌对面充满希望地问道,觉得是该换个话题的时候了。

“没有。”爸爸说。

“别傻了,”西蒙不知感激地说,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外面下雨呢。”

“哦,爸爸有时候在雨天也会出去钓鱼。”

“不,他没有。”

“有,他去过。”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请求亲自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呢?”爸爸带着很重的嘲笑意味说,“偶尔我会被人看见在雨天出去钓鱼,今天我没有去。这可以理解吗?”

“吃点苹果馅饼,亲爱的。”妈妈说道,把盘子递给爸爸。

“嗯。”爸爸应道,眼睛向旁边瞟了她一眼,然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充满希望地说:“如果我们晚饭后全都出去散步可能会是个好主意。天看上去在放晴。”

大家都往窗外看,室内的温度也上升了几摄氏度。海面上,云层破了,露出一片颜色正在加深的蓝色天空,当那天的落日第一次放出光彩时,对面的陆岬附近突然闪烁起一点更加明亮的绿光。

这时,他们听见了门铃响。

“真讨厌,”妈妈厌烦地说,“会是谁呢?”波尔克太太的脚步声轻快地从门前经过,然后返回来。她把脑袋伸进来:“有人来找你,朱尔医生。”

“守在门口,如果是寄宿者就打发掉。”爸爸说,然后离开餐厅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边进门,边扭头跟什么人说着话。

“……你们真是太好了,我们还真没想好明天干什么。他们是些独立的孩子,你知道。哦,到了。”他脸上带着家里人称之为公共面孔的真诚微笑介绍了一圈,“我妻子、西蒙、简、巴尼……这两位是……呃……威瑟斯先生和小姐。从那艘你们羡慕不已的游艇上来的,西蒙。我们今天早晨在港口碰见的那艘。”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站在他身后,在餐厅门口。两人都是黑头发,被太阳晒黑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们看上去像从另一个非常整洁的星球突然降临的生物。男人跨前一步,伸出手说:“您好,朱尔夫人。”

孩子们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他走上前跟妈妈行礼。他穿着一条白得耀眼的法兰绒裤子,上身配一件运动夹克,里面白衬衫的领子上打着深蓝色的领带。他们从没想到在特威斯克这样的地方能看到这样的人物。于是,当妈妈站起来握手的时候,他们也跟着慌张地跳起来。西蒙撞翻了他的椅子。波尔克太太在这片混乱中提着一只大茶壶、端着一托盘杯碟走了进来。

“加了两套杯子。”她和蔼地微笑着说道,然后又出去了。

“赶快请坐吧,”女孩说道,“我们只是顺路拜访一小会儿,没想打扰。”她弯腰帮西蒙把椅子扶起来,那乌黑的发卷跑到前面遮住了额头。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简望着她想。当然,她比他们仨都要大些。她穿着鲜艳的绿衬衫和黑裤子,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掩藏的窃笑。简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幼稚。

威瑟斯先生在跟妈妈说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朱尔夫人,请您千万原谅我们这样冒昧地闯进来,我们原本没想打断你们的晚餐。”

“一点也不,”妈妈说,看上去有些困惑,“您不想来杯茶吗?”

“谢谢您,不,不用了,您真是太好了,我们的晚餐在船上等着呢。我们只是来发个邀请。我和我妹妹在特威斯克好几天了,驾着自己的船环海岸线观光,你们知道。我们想知道您和孩子们是不是愿意花上一天的时间在海上游玩。我们已经……”

“天哪!”西蒙差点又把他的椅子撞翻,“太好了!你是说乘坐那艘令人难以置信的船出海?”

“我正是这个意思。”满脸微笑的威瑟斯先生说。

西蒙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妈妈犹豫不决地说:“呃……”

“当然,我知道这样贸然造访确实有些突兀,”威瑟斯先生安慰道,“不过大家能结伴游玩让生活有些变化,这让人蛮开心的。今天早晨,当我们在港务长的办公室遇见您的丈夫时,我们发现彼此在伦敦竟然是邻居……”

“是吗?”巴尼从桌旁好奇地问道,“你们住在哪儿?”

“伦敦马里波恩大街,离你们只有一个街角,”女孩接着说道,冲巴尼甜甜地笑了笑,“诺曼的古玩店。”她远远地望向妈妈,“我想您跟我去的都是同一些商店,朱尔夫人——您知道那家小蛋糕店吗,在那儿可以买到漂亮的朗姆酒蛋糕?”

“我不可能不知道,”妈妈说道,开始露出微笑,“哦,真的,感觉非常亲切,想想我们同在异乡。不过我不能肯定是否……哦,他们三个人可能会相当不好管,你知道。”

“妈妈!”西蒙满脸的惊愕。

威瑟斯先生孩子气地冲妈妈皱了皱鼻子:“可是我邀请的是整个家庭,朱尔夫人。我们真诚地希望您和您的丈夫也能加入我们的小团体。只是一次短短的往返航行,您明白——绕海湾,就像那些商人绅士们做的那样。也许会稍事垂钓。我会很乐意炫耀一下那艘船。明天怎么样?据说会是个晴天。”

他说话的方式是多么迂腐啊,简毫无根据地想,也许是卖古董的原因。她看了一眼西蒙和巴尼,两人都渴望在那艘奇异的游艇上度过一天,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父母;简又转回头来看威瑟斯先生那完美无瑕的白色法兰绒裤子和折叠的领带。我不喜欢他,简心想,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

“噢,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妈妈最后说,“我想我不会去的,请你们原谅——如果太阳出来,我需要到港口上面去画画。不过我想迪克和孩子们会愿意去的。”

“哦,是的,朱尔医生跟我们讲过您画画的事情,”威瑟斯先生热情地说,“哦,这是我们的损失——不过,如果缪斯女神召唤,亲爱的女士……那么,其他的家庭成员都去吧?我希望。”

“非常愿意。”西蒙赶快说道。

“听起来棒极了。”巴尼说。他点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非常感谢。”

“哦,”爸爸愉快地说,“这是高尚的姿态,我必须说。我们全都非常感激你们。事实上,”他随意扫了一眼房间,“本来还应该有另外一位家庭成员在这儿,可是他似乎不见了。我夫人的叔叔。他为我们租下的这幢房子。”

孩子们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视线环顾房间。他们刚才把梅里叔公给忘到了脑后,现在才意识到自从那两个不速之客进门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房子后面通往早餐室的那扇门微微开着,但是当巴尼跑过去往里看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莱昂教授,你是说?”女孩说道。

“是的。”爸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想今天早晨我并没有提起他。那么说你认识他?”

威瑟斯先生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回答道:“我相信我们见过一两次。在别的场合,在我们的工作过程中,您知道。他是位迷人的老绅士,在我的记忆里,不过有点深不可测。”

“他的确是那样,”妈妈懊恼地说,“总是不打招呼就去了某个地方。这一次他甚至连晚饭都没吃完。不过,还是让我给你们倒杯茶或者咖啡吧。”

“谢谢您,不过我想我们该回去了,”女孩说,“韦恩可能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着我们。”

威瑟斯先生拘泥地把他那洁白无瑕的夹克的边缘往下拉了拉,一副女人的姿态。“你说得对极了,波利,我们要晚了。”他露出满口白牙,像灯塔一样冲屋里所有的人传递着他的微笑,“韦恩是我们的船长,他对船很内行,还是一个很棒的厨师。明天你们一定要品尝他做的美食。哦,好吧,我们明天在港口见,如果天气好的话。九点半,怎么样?我们会把游艇停靠在码头等着。”

“好极了。”爸爸陪他来到客厅,其他人都零星地跟在后面送客。在往外走的过程中,威瑟斯小姐突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越过西蒙的头,望着那几幅古老的康沃尔地图,它们挂在幽暗的墙壁上那些油画中间。“快看,诺曼。多奇妙啊!”她转向妈妈,“这所房子真是太神奇了。是您叔叔从朋友那里租来的吗?”

“一个名叫汤姆斯的船长。我们从没见过他——他出国了。据说是个年岁非常高的老人——好像是一位退休的水手。我想他们一家拥有这所房子已经好多年了。”

“一个迷人的地方。”威瑟斯先生用一种专业的眼光打量着四周说,“他有一些漂亮的古书,我发现。”他很随意地伸手去摸客厅里一个低矮的长书柜的门,但是书柜打不开。

“我把所有东西都锁起来了,”爸爸说,“你知道租带家具的房子是怎么一种情形——你总是胆战心惊地怕弄坏东西。”

“令人钦佩的原则。”威瑟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而他的妹妹则低头对着西蒙微笑。“虽然如此,我觉得这个地方玩探险游戏会很棒,是不是?”她说,“你们小孩子是不是已经在寻找秘密通道和宝藏了?我知道要是我住在一个老房子里,我就会那样做的。如果你们发现了什么,一定要让我们知道哦。”

西蒙很有礼貌地回答——他感觉到巴尼焦灼的目光盯在他的后背上:“噢,我想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

“哦,那么明天见喽!”威瑟斯先生在门台阶上说,然后他们走了。

“太棒了,不是吗?”门一关上,巴尼就热切地说,“一整天都在那艘游艇上!你想他们会让我们帮忙驾船吗?”

“记住,你们最好别碍手碍脚,除非人家要你们帮忙,”爸爸说,“我们不希望发生什么意外。”

“哦,你可以当船医哦。”

“我在度假,忘了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跟他们见过面?”西蒙追问道。

“我倒是有那个打算呢,”爸爸温和地说,“我想我当时太忙,有些急躁。”他咧嘴笑道,“如果你想,你现在可以把鲁弗斯放出来,巴尼。但是它明天不能上船,你也别求我。”

简突然说道:“我想我也不会去的。”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瞪着她,“为什么不?”

“我会晕船的。”

“你当然不会——不扬帆,不会有气味难闻的老式发动机在转。哦,来吧,简。”

“不,”简愈加坚定地说,“我不像你们对船那样痴迷。我真的不想去。他们不会在乎的,是不是,爸爸?”

西蒙厌恶地说:“你一定是个怪人。”

“随她去吧,”爸爸说,“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不会的,他们会理解的,简。没有人会愿意让你为晕船而担心。不过,看看明天早晨你的感觉怎样再定吧。”

“我真的认为那不会更有把握。”简说。但是她没有说出她不想去的真正原因。如果她说那艘高耸的白色游艇、满面微笑的威瑟斯先生和他的妹妹都给她一种奇怪的、心神不安的感觉,那听起来一定会很荒唐。她越想这件事,似乎就越觉得荒唐,所以最后,她努力让自己跟别人一样相信:她之所以躲开这次航行,除了害怕晕船,没有别的原因。

但是,又一次,没有人知道梅里叔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