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昱美的眼泪险些被逼了出来,她很想冲上去抓住妹妹大声质问,问问她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嫉妒果真是世间最可怕的妖魔,你以为已经将它彻底杀死,说服自己眼不见为净,也许胸怀宽广一些还可以为他二人送上祝福,到头来才发现,被强压下去的心绪更像是一头蛰伏多日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就会疯狂反扑……她愣愣看着那个少年--她喜欢却得不到的人,心底渐渐涌上了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
那种情绪名之曰“恨”。
升了初三之后,杨颂荏周末去郊外写生次数少了很多,但她成绩好,又素来听话,杨秉文和风萍便也对她管得不是很严,所以空闲时候,她还是会出去透透风。
陈以航在离她家几百米的地方等她。
下着小雨的夜晚,男生站在路灯下看她,目光无限温柔。
她一阵恍惚。莫名就想起前些日子某天在晚饭的餐桌上,她假装不经意间在爸妈面前提到了小时候常来大院儿玩的以航哥哥,想问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怎料爸爸忽然就变了脸,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指着她的鼻子喝出声来:“都初三了,别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了你的心思!”
她当时脸就被噎得通红,而桌子对面的姐姐则看着她冷笑。
天公不作美,竟然飘起了夹着雨水的细碎雪花。
两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杨颂荏坐在陈以航摇晃着加速的自行车后座上,风吹迷了她的眼睛,于是抬起一只手来拂,恰好车头转弯,她身子一斜,于是紧跟着自觉将另一只手环在了他的腰上想要稳住身形,可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这样的动作有多亲密和依赖,她想抽回,男孩子却突然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了她。
他微微侧脸,呵出一团白雾,“手怎么这么凉。”
她不说话,却能感觉到男生的大手暖如火炉,像是要一直暖进她的心底。
车停在苑薇街的老房子前,陈以航锁好车,替她擦了擦额前的雨水,笑道:“奶奶一直念叨着要见你。”
她浅笑如风,大门在此时恰好打开。
杨昱美从屋子里满面笑意地走了出来。
“你……”
“我……”
姐妹俩的声线都那样相似,连惊讶的程度都如出一辙。
奶奶半眯着眼睛,看见陈以航,高兴地朝他打招呼,“小航啊,我刚刚还在跟荏荏说,你去接她了,她怎么就自己跑来了!她都陪我这个老婆子聊一下午了,你是去哪儿了……”奶奶说到一半,这才看见陈以航旁边站着的面色惨白的女生,又回头瞅瞅刚从自己家里走出来的女孩子,一时被弄得糊涂,“哎?怎么有两个荏荏……”
杨昱美走过来搀了搀奶奶的手臂,“奶奶再见,我下次再来看你。”
“哎,好呀,常常来陪陪奶奶啊!”
奶奶跟杨昱美依依不舍地挥别,她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看向陈以航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还有些怜惜。她理了理头发,复又抬头朝他笑得娇媚,“学长你能先进去吗,我跟荏荏有些话说。”
陈以航不放心地看向阿荏,她朝他回以一个安心的笑容。
杨昱美站的位置比她高出一个台阶,身影完全挡住了灯光。
雨水大滴大滴打在杨颂荏的脸上,又冰又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替她拂去脸颊上的雨水,笑起来的声音有些讽刺,“雨这么大,你还要跟他出来约会,果然是应了一句话老话啊,说什么‘有情饮水饱’,我看现在让你喝再多的雨水,你心底也都乐开了花吧。”
她霎了霎眼睫,抬头看杨昱美,“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姐妹连心,她本能地猜到奶奶一定对姐姐说了什么,她看向学长的眼神才会变得那样复杂。
“你管得着吗?”
“姐……你到底想怎么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妹妹的语气有些疲惫,“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吗?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不开心的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杨昱美的眼神锐利地闪了一下,“过去?怎么过去?杨颂荏你将他从我身边抢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现在这一天!你现在来让我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当我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傻子吗!”
女生的声音高了几度,带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
杨颂荏有些冷清地闭上眼,她已经不想再解释了。可杨昱美偏定定瞧着她,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忽然拉起妹妹的手神秘笑笑,“荏荏,我也很想和你回到以前。我问你,如果在我和学长之间,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你会选谁?”
杨颂荏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姐……”
不要逼我。
于是,沉默宛如冰凉的匕首,在空气中割开一个又一个蜿蜒的伤口。杨昱美终是冷笑着放开了她的手,擦过她的身子时还用力撞了撞,她的背影不带一丝眷念,窈窕身影渐渐消失在暗沉的雨帘中。
杨颂荏,这是你逼我的。
日历在琐碎的题海中一页翻过一页。
雨声细细,打在教学楼的屋檐边。
杨颂荏回到教室,眼前的一切让她禁不住发怔。她的课桌一片狼藉,书包被扔在地上,笔、课本、复习资料零落一地,手机摔在了废纸篓里,而她身旁杨昱美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与她毗邻的课桌一下子拉得很远,隔了半个过道的距离。教室里原本“嗡”一般如蜜蜂吵闹的谈论声音,在她进来时一瞬便归于沉寂。偶有几个交好的女生隐约飘过来怜惜的眼神,杨颂荏只能回以勉强的笑容。
“哎你们听说了么,这么大的事情都是她传出来的。”小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掩唇惊叹,目光扫了杨颂荏一眼,满是嫌恶。
“是啊我那么喜欢的陈以航,神一样存在的学长,他好可怜……”越来越多的女生凑了过来,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杨颂荏直着身子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手里拿着破损了的画,孤零零站在一旁,可声音还是不自主地钻进了她的耳廓。
不知道是不是气温过低的原因,杨颂荏整个人不断颤抖。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她隐约还能听见“陈以航”、“抑郁症”、“坠楼死亡”、“奸商的儿子”、“好多条人命”这样数不清的可怕的词眼。
而与此同时。
高子乔和陈以航一身闲适地等在雨雾里。
每个匆忙跑过的人都会朝这两个好看的少年投过来好奇的目光,陈以航恍若未见,只顾盯着手机安然微笑。倒是高子乔,一直不安分地晃动着脑袋吹着不着调的口哨,不时拉拉陈以航的袖子,指点着让他看自己觉得可爱的某某女生,并且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女生都是子乔自己口中的“默默地喜欢着我”的。
直到这些早该化作尘土的流言一股脑全部袭进了少年的耳朵里,陈以航整个人面色霎时苍白。
父母的死。
亲人的疏远。
家门口满院子的烂鸡蛋和威胁的话语。
奶奶一夜苍老,印象里最多的就是奶奶抱着他的头哭:“小航啊,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啊,你只有奶奶了,奶奶也只有你了啊……”
。……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一片灰白,可是陈以航,他还不足十岁。
这样的童年对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结疤的伤口,一触就疼,他一直努力地想要去隐藏想要去遗忘,谁若是在他眼前亲自撕开血淋淋的紫色外壳,他便会竖起全身的刺,随时准备应战。
高子乔已经暴跳如犀牛,拽住路过的一个男孩子的衣领就将他拎了起来,恶狠狠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好,好像是初中部的杨颂荏。”
高子乔握着他衣领的手顿了一下。
男孩子一溜烟赶快跑远了,还不忘回头愤愤骂道:“神经病啊!”
高子乔愣了很久才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陈以航正望着前方,视线根本没有一个聚焦点。高子乔那双充满妖气的桃花眼里光芒闪烁不定,他急着丢下一句“以航你先回去,我去找荏荏”就匆匆跑远了,而此时茫然又震惊的少年口袋里,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
他刚接通,杨昱美好听的声音霎时传了过来:“学长你在哪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杨颂荏被高子乔一路拽着拖出了教学楼。
“疼!”她本来就委屈地憋了一肚子疑问,现下好不容易才甩开他的手叫道:“高子乔你干嘛这么凶!”
高子乔转过脸愤怒地看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做什么了?”杨颂荏不解,她又想起早上关于学长的那些冷言冷语,于是皱眉问道:“他在哪儿?他还好不好?”
高子乔一拳捶在了树上,“怎么可能好!”他想起陈以航的脸色就郁闷,语气又急促了起来:“荏荏,以航他喜欢你,什么都肯跟你说,包括这么多年没人敢提的他家里的事情。可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了出去,你不知道这样会伤他的心吗?荏荏,你太过分了!”
杨颂荏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又指了指自己,声音都禁不住发颤,“我说出去的?”
“不是你说的我会冤枉你?早上我随便揪着一个人问谁传出来的,别人说就是你。”
女生顿时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她才转过脸看他,眼中有疑惑,也有悲哀和愤怒,她慢慢地说,“他相信了么?”
她可以不在乎大家都误会是她说的,她只在乎那个男孩子会不会也一样不相信她。
高子乔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急道:“我去找他!”可还没迈出灌木丛,女生的步子就被他止住。男生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另一条校园走道上正朝这里走来的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皱了皱眉,他重新拉回来女生:“怎么是你姐,你快看。”
--你快看。
风衣里面依旧是纯白干净的衬衫,衣领下是绘着学校标志的领带,黑裤修长。少年的神色依旧如往日一般温和宁静,在他的对面站着的是杨昱美,如同一只冷冽而斑斓的彩蝶。
“究竟什么事?”男生终于微微皱起眉,淡淡问她。
杨昱美依旧忐忑地低头不说话,隔了好久,陈以航掏出手机看时间,“我还要去接阿荏,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即便是温柔如陈以航这样的男孩子,耐心也是很有限的,哪怕此时面对的女生是自己心上人的亲姐姐。而这样的疏离无疑更加坚定了杨昱美的态度,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她兀然拉住了他的袖子。陈以航回头看她,冬日温和的阳光洒在他的头顶,看的杨昱美恍了神,她幽幽笑道:“我替荏荏向你道歉,她不小心说出了你的事情,心里已经很不好受了,你千万不要怪她。”
“说完了?”男生不着痕迹挣脱开杨昱美的手,杨昱美没有注意到他眉间隐匿的不耐,有些委屈地继续说:“荏荏最初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劝她低调一些,可没想到一转眼就传疯了。”
陈以航的神色终于彻底冷凝,连呼出的气都降至冰点。他蓦地开口:“够了,我知道这不是她说的。”
杨昱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看穿,男生笑了笑:“谁说的,那人自己心里有数不是么?我知道不是阿荏,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家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过她。”
高子乔猝然望向身边的女生,杨颂荏捂住嘴巴,眼眶里已经有感动的泪水在打转。
无力去阻止陈以航越走越远的身影,杨昱美茫然地站在洁白的草地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她永远都会记得,她喜欢进心底的男孩子,向她投来冷淡厌倦的眼神,他是那样子不顾一切地相信杨颂荏……她回了神,转身却看见一侧的灌木丛中慢慢站起来的高子乔,还有被高子乔拽着一并起身的杨颂荏。
妹妹苍白着一张脸看着她。
高子乔亦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他的声音闷闷从胸腔蹦出,一字一句格外清脆,“杨昱美,你不愧是荏荏的好姐姐。”
这个“好”字是使劲地加重了语气的。
宛如身上所有的衣服一瞬间统统被扯了下来,杨昱美难堪地别开脸,她扯了扯嘴角,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子乔揽了揽杨颂荏的肩膀,“走了。”
她摇摇头,却是忽然拔腿朝陈以航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她该要陪着他的。
在这种时候。
陈以航载着她来到了凉城的东南海岸线。
一路都是热闹又冷清的气氛,可热闹是他们的,冷清却是自己的。
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卖火柴的小女孩cosplay,还有沿街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的雪人,都站在人们的喧闹逼近不了的安静角落,在沉寂的冬天里哼唱着自己的歌曲。
圣诞夜了啊。
海风腥凉。
杨颂荏搓了搓手,不远处少年单薄的身影含着笑:“阿荏,对不起给了你一个这样的圣诞节。你……想听一个故事么?”
一切的悲伤似乎都是从这句话开始,在他淡淡的叙述中,阿荏像是走进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黑白的老电影,无声地流淌着,而她的胸腔则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镇压,呼吸困难。
--阿荏,其实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根本没办法去了解成人世界的复杂。我只记得有一天放学回来,满院子聚满了亲戚,大家都在哭,我被接到医院,病房里都是血的味道,而爸爸就那样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妈妈跪在他的床边,哭得肝肠寸断。我后来也开始跟着哭,想着自此以后再也不能像别的男孩子那样,可以和父亲一起打篮球、一起赛跑,或者是被他扛在肩上呵呵直笑。
--我有一阵子都很茫然和自闭,总是站在一边忘记了怎样去动。后来我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能多关心一下妈妈,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再一样?她说了好多遍“最近上下楼梯总是很累”、“今天又有人去厂里闹事了”、“做家务时又差点晕倒了”我都没有注意,她还常常在饭桌上就突然脸色苍白地搁下筷子喘气,我也没有警醒。直到母亲紧跟着父亲也突然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的时候,我才恍悟爸爸死后,她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做出了多少努力,她每天都要在担惊受怕中惶惶度日,而我,也终于在十岁还不到的时候,就被全世界抛弃了。
--爸爸最后的一次的生意是投资房地产。然而当时楼房建到一半时,国家改了购房政策,很多已经签了合同的人不得不退单,而当时投资还欠下银行的款项又被急着追回,楼房同时又爆出了材料低廉质量不过关的丑闻,爸爸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当时颜家明明答应帮我们一把,最后扶到一半又不知道为何,就狠心再也不管了,任凭爸爸如何相求,颜正铭都避之不见,可不帮也就算了,为何还要……不久后很多投资方逼债上门,在建楼房的质量问题越来越严重,有些楼层坍塌,有很多工人受了伤,还闹出了人命,而我父亲便是在和建筑商沟通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一下子从高楼就摔了下去。
粉身碎骨。
。……
杨颂荏闭起了眼睛。
她很想要喊停,可是她的嗓子被紧紧地扼住,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看到自己脚边,落下了一滴又一滴沉重的眼泪。
天空像是突然飘起了灰尘,细小的白色的尘土,落在脸上、眼睫毛上、身上、脚上、一点一点把他掩埋起来。少年拔腿开始奔跑,朝冰凉的大海跑去,风衣被灌满了风,杨颂荏就这样站在他的身后,以眼为笔,沿着他挺拔而落寞的轮廓一点一点刻画,刻进脑里,刻进心底,每刻一笔,心都会揪起来疼痛一次。
海浪依旧在翻滚,天边一只海鸟的身影也瞧不见。
少年绝望的大喊声。
“啊--”
她隔着泪眼看天,凉城又落雪了呢。
杨颂荏慢慢走了过去,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因悲伤而不断颤抖的身体。
十指交扣。
。……
冬天快要过去了。
以航哥哥,请你相信。
来年春天,我还会不离不弃守在你的身边。
陪你面向大海,等待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