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秉文吩咐下人扶了夫人回房,自己站在小女儿的床前,听着点滴瓶清晰的“滴答”声,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要是真错了,也是错在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可他不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这样的男孩子手上。以后若等他长大了,发现了当年陈鸿天之死的幕后真相,那阿荏也会跟着他受苦的。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可现在让她多痛一些。
最新的一个项目融资市里面批了下来,杨秉文去见了市长高业年。
原定于约在高尔夫球场见面的二人,也因为这黏腻的雨季而作罢。
高业年递给杨秉文一杯茶,“最近家里出了不少事呵?”
“我是真想不通,她怎么会跟陈鸿天的儿子扯上关系的。”杨秉文揉揉太阳穴。
“我儿子也和小航是好多年的朋友了,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小孩子以后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杨秉文冷哼一声,“说的轻巧。”
“就算要担心也该是老颜担心,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高业年指着他,笑着摇摇手指,“按我说,你就是个老顽固。喂老顽固我问你,以前孩子还小的时候,在饭局上你说的以后等你两个女儿谈恋爱了,你持什么样的态度来着?”
他想一想:“不赞成、不反对、不表态。”
高业年拍掌道:“这不就结了。不过你这‘不赞成不反对不表态’九个字太长了,我只送你三个字--不知道。”
杨秉文看他一眼,不说话。
高业年点到即止,示意他喝茶。杨秉文品了一口,若有所思,“这茶没有荏荏泡得好。”
而这之后,他再也没喝过荏荏给他泡的茶。
开学了。
杨颂荏站在高中部教室外的走廊里,扶着廊沿眺望着不远处一颗颗正繁盛的泡桐树,她曾经多么希望这个冗长又烦躁湿淋淋没完没了的夏天,快些过去。可真的走到了时间背后,她又发现,那些根深蒂固的伤害,竟然像过去好几年一样让人心里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觉。
她的病虽然好了,可整个人却瘦了一圈,脾性也变得冷清了。
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不哭不笑,从不大声说话。杨秉文问一句,她便答一句,余话不再。杨秉文将收走的一切东西都还了回来,没有冻结她的银行卡等资金,却给她换了新手机和SIM卡,那里面所有她和以航哥哥的照片统统都没了,于是她常常会捧着自己的新手机独自失神,一双眸子空洞无物,让人瞧着担忧。
“喂,荏荏变了,你别等了吧……”
“再等等。”
“可是以航你这样又能挽回什么呢?”
“少废话。”
“她都对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陈以航比任何时候都心疼她,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她这一路走来该有多绝望。陈以航多么想像从前一样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奔跑,给她力量。阿荏曾经对他说过--无论在哪里,只要能拉起你的手,我都感觉像是在朝着天堂奔跑,你相信么?
他从来都坚信不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还有五分钟就要打上课铃了。
高子乔已经陪着陈以航从上一节课等到现在。
凉城现已入了秋,又因为之前一直是雨季的关系,所以天气都偏凉。经济学专业的两个高材生翘了课,等在凉城一中的高中部学生去上体育课的必经之路上,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CK外套,一样挺拔俊朗的身形,或闲闲等在一侧,或屈膝靠着墙,他们俩很快就站成了一道引人注意的风景线。在凉城一中,大部分学弟学妹还是认识这两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学长的,所以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的时候都投过来万分好奇的目光。
而之后的相遇,像极了电影中惯用的那种慢镜头。陈以航看见杨颂荏和杨昱美一道跑过来,他的眼里一瞬间闪过最亮的光。她瘦了太多,可依旧那么绚烂。他立刻赶过去,可那一个匆忙的照面短暂得让陈以航只来得及张口喊出一个“阿……”字,姐妹俩的脸就像是模糊的影像在他眼前稍纵即逝。
像是突然有根神经被切断,阿荏的思维跳出一段空白,她不敢相信,陈以航竟然会来这里等她!那张她梦里念了百转千回遍的熟悉的脸,似乎是瘦了,下巴上也隐约有些青色的胡茬,再加上CK宽宽的外套一衬,她竟然觉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她被姐姐拉着跑得远了,可还是忍不住回头。
陈以航身侧一些位置站着的是高子乔,两张英俊的脸,从开始的欣喜若见到开口唤她再到如今的失望和难过。杨颂荏悲哀地想,这样优秀的男孩子,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再没有关系了……
她笑一笑,不就是这样么,再坏还能怎样呢。
上课铃结束了这一场荒诞的剧情。
她们已经跑得见不到人影了,可陈以航还站在他刚刚开口的地方。高子乔站在旁边搓着手,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叹了口气摊开两条长腿坐在台阶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之后又抬起头望着陈以航,表情痛苦:“喂,宏观经济学那个老巫婆点名了!”
陈以航一言不发,高子乔愤愤骂了一句,其实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陈以航了,他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安静,但生气的时候会有一种格外强烈的气场由周身散发出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清晨里终年繁盛的泡桐树。
高子乔眯了眯眼睛。
“喂!陈泡桐,老巫婆那个逃课你打算用什么理由混过去?找女朋友叙旧未遂?哦还是前女友……”
“高子乔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
杨颂荏一如往常般吃完饭就径自打算回房间,宋阿姨从外面进来,说了一句:“大门口等着一个少年,一直站着也不肯走,可我看这天,似乎要下雨了。”
杨颂荏上楼的步子顿了顿,她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作势就要往门口跑去。
“快拦住小姐!”杨秉文发了话。
下人很快回来报,说是陈以航。
“老爷,那个少年说想见您。”
杨秉文霎时瞪了瞪小女儿,杨颂荏恐慌万分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我没有再和他有什么来往!”她朝姐姐求助地看过去,杨昱美连连点头,“是的爸,她没和陈以航再联系过。”
杨秉文冷了脸,不怒自威:“给我看好二小姐。”
一席人都坐在客厅里,气氛格外压抑。
天空忽然打了一记响雷,杨颂荏整个人跟着一颤。哗啦啦的雨水被倾倒下来,没有停的迹象。上天完全听不到两个女生心底的祈祷,任凭雨越下越大。
杨颂荏再也坐不住了,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爸,您会见他吗?您不见他的话就让他走吧,别让他在这里站着了。”
杨秉文烦道:“把二小姐给我送回房间里去。”
佣人作势就要上来扶她,杨颂荏挥开他们的手,冷冷道:“我自己会走。”
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上楼。可她并没有回到房间,而是去了空中露台,天空早已漆黑一片,雨淅淅沥沥下着,而在不远处的大铁门外,有一团单薄模糊的身影。路灯打着昏黄的光芒,距离又太过遥远,根本瞧不清那人是谁,但阿荏却忽然哭了出来。
雨中的空气浮动出尘埃的味道,泪水夹着雨水把她脸上的灰尘划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以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也站在这里,陪着他一起挨着、痛着、受着。
她瞧着那个少年,她在心底一遍遍呼喊着,你快走啊。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眨眼就过了零点,可他依旧岿然不动。
就在此时,身后的玻璃门忽然打开。佣人惊吓叫出声:“快来人啊!二小姐淋雨了!”
阿荏的头有些昏沉,她身子本就没有大好,现在这样一折腾更是明显支撑不住。
杨秉文风萍顷刻间就跑了过来,杨颂荏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立刻跨坐到了栏杆外。
风萍吓得晕了过去。
杨秉文朝她厉声喝斥,让她下来。
阿荏眯着眼睛大喊:“你让他进来,否则我就跳下去!”
她那样执拗地与父亲对视,不惜以死相逼,杨秉文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单薄不已的身子在风中左摇右晃,生怕下一瞬她就宛如飞鸟般飘了出去。
他明明怒其不争,就快要被她逼疯,可也无法。杨秉文急急回头:“没听见吗!快去把那个小子给我叫进来!”
杨颂荏探出身子不断往下看,直到瞧见男生的身影从远处一直走近、再走近,穿过长廊进了大厅,她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栏杆湿滑,她整个人又不断前倾,这样的姿势实在危险至极,杨秉文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不小心,阿荏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仰去,杨昱美“啊”一声尖叫出声!
一分钟后,世界依旧安静。
杨昱美缓缓放下捂住眼睛的双手,阿荏已经被平安放到了地上。
原来刚刚幸亏已经有人冲到她身侧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杨秉文重重舒出一口气,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去管家那领赏。”遂又指着杨颂荏语气不善地说道:“跟我下楼!”
陈以航站在客厅里,宋阿姨拿出毛巾让他擦一擦,他脚边有雨水不断蜿蜒出来,汇成一条条小河。
阿荏走下几阶楼梯,忽然就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她终于看到了正厅里,陈以航气宇轩昂的面庞。楼下的男生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一些潮湿,很明显哭过了。杨秉文踱步而至,坐在了自己的对面,阿荏则被强制要求去洗澡换身衣服。等她回来的时候,少年依旧维持着那个站姿,阿荏则蜷缩着腿坐在沙发上,仿佛这些天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杨秉文问她吃过药没有,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怔怔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个地方。
陈以航看得心都要碎了。
在刚刚阿荏不在的这段空隙里,杨秉文并没有为难少年,他也没有像诸多小说里说的那样,将支票砸在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子身上,反而只问了他一句话,“我给你一段时间,你来尝试着说服我同意你们交往。”
如他所料,青涩的男生答得并不好。
或者说,再完美的回答在如此悬殊的现实差距面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
杨秉文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他看着眉目孤傲的男生,笑声低沉:“小伙子,你刚刚说让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一定可以证明自己,以后能够给我的女儿幸福。”
“我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让你列出一个完整的、可以让我信服的计划。现在你说完了,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杨秉文做了个“三”的手势,陈以航顿了顿:“您请说。”
“第一,你爱我的女儿,那你知不知道我把她养到这么大,每一年的开销是多少?”
“第二,你爱我的女儿,你相信自己以后可以开一间像样的公司养活她,那你认为需要多少年你创造的财富价值可以超过我的锦森国际?”
“第三,你爱我的女儿,那你知不知道我打算在她高中毕业后就把她送到美国读大学,你忍心让她舍弃更好的前途,就为了和你在一起受苦?”
杨秉文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的,他期间侧目瞧了一眼无甚表情的小女儿,还揉了揉她凌乱潮湿的头发。他又说:“小伙子,我是一个很俗气的生意人,我做投资,就要求有回报。爱情在这个社会上有时候并不能够替代面包,你们还这样理想,是因为你们还没有真正走向弱肉强食的社会。感情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如果你没有办法善待我的女儿,没有办法给她最好的生活,我怎么可能放心让我最心爱的小女儿和你在一起?”
陈以航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可他还来不及回答,厅里的一切都乱了套。
阿荏受不了刺激,再次晕倒在地。
杨秉文忙站起身吩咐去叫私人医生,佣人张罗着将二小姐抬回了房间。
沉默了半晌,杨秉文才悠悠转过身子,他撑着额角,脸上显露出疲惫万分。杨秉文看了看手心已经攥成一团的男孩子,不可否认,陈以航的温和谈吐、疏离气质、处事沉稳都是他欣赏的地方。他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同意你们交往。”
少年仰起脸,无比镇静地凝望着他。
杨秉文说:“我知道北川大学经管学院,有针对极优秀的学生所设立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交换生项目。如果在荏荏高二那年暑假,你能够作为交换生出国念书,还给荏荏一整年安宁的高三学习氛围,并且之后你能同时获得北川和普林斯顿两所大学的学位证书,我就让你毕业后来帮我打理公司,而你和荏荏的事情,我也再不反对。”
杨秉文重新坐在沙发上,慢慢等着少年的答案,他耸耸肩,“这个项目难度非常大,你退缩了我也理解。”
“我愿意。”
陈以航淡淡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语气却是万分坚定。
“这个事情,我希望你能对荏荏保密。”
“好。”
逆着光,躲在墙角的杨昱美可以看见少年脸上柔和的笑意,可那眼神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扶着墙往里遮住了一些身子。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咬着下唇,她怎么能够相信她费尽心机才让妹妹和她喜欢的少年分手,可这么快,爸爸就给他们在一起创造了条件。
杨昱美又看了过去。
清晰又模糊的视线中,唯有男孩子那双深褐色如琥珀般的双眸熠熠夺目。
他是那样坚决地说,我愿意。
杨昱美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