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东南方向,近海岸。
滨间树海景别墅公寓。
“阿嚏!”陈以航再次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今晚的第五次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在背后念念叨叨咒骂自己到现在。他冲了杯咖啡,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两日频频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屋外飘着细细的雨丝,是他最喜欢的微雨天气。听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岸边的声音,他关掉屋子里最后一丝光线,双臂交枕,躺上床。
陈以航手机里面关于阿荏的照片不多,但曾偶然听到阿荏弹奏卡农的沉郁钢琴声,便擅自录了下来,且一直保存为手机铃声沿用至今。
阿荏以前一直向他强调:卡农并非只与爱情有关。
循环往复的是时间,不可回来的也是时间。在时间的洪流里,宇宙的洪荒里,有些事,虽然已深深沉淀,但却有一道伤痕,不会磨灭。
只是在细细回忆时,恐怕已是风烛残年。
2001年。夏。
那天天气很好。
繁盛的泡桐树下,忽略知了不眠不休的叫声,正是寂静的上课时间。
挡住步子不远处,一个漂亮的女生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瞟着面前的男生,轻蔑地说:“我从不收情书这种东西。”
男生很高大,在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生面前却怯懦地连声音都小了下去。他支支吾吾说了很多话,女生也不看他,像个高傲的公主,神色冰冷而不屑。
男生涨红了脸,握紧拳头,恶狠狠拦住女生要离开的方向,急道:“既然你不收,为什么要拿走情书,然后在早读课上当着全班念了出来!”
女孩子“嗤”笑出声。
“因为我觉得那些句子很无聊很好笑,就读出来让大家一同欣赏一下。”
伴着一声冷哼,她挑衅地朝他望着。
男生的手指因为用力开始发白,声音颤抖:“杨昱美,你心肠太狠了!不接受我的表白就算了,怎么可以这么羞辱人!”
女孩子冷笑:“我就是羞辱你怎么样了!你去告诉老师啊,看她会不会说你早恋带坏班级风气!”
男生被这一句噎到,脸瞬间变得青紫。他的右手粗暴地拽住女生,另一只手顺势箍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扳了过来。
谁料,女生急了,刚转过身就“啪”一巴掌扇了过去!
男生愣住。
女孩子抽出身来,仰起头眼睛正视着男生,蹙眉一字一句讽刺道:“不自量力!”说完转身就跑。
陈以航怀里还抱着书,远远望着女孩子奔跑时一跳一跳的长马尾,想起刚刚惊鸿一瞥间她正面露出的光洁额头,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同样的确很是--
飞扬跋扈。
下午放学后的单车棚,孤寂的日光还未完全消散。
少年弯腰捏了捏车胎,不经意间蹙起眉。早晨停得匆忙,竟没有发现车位里零零星星的碎玻璃渣。
陈以航左脸的轮廓笼在暮阳淡淡的阴影里,怔了一下便重新站起,背起包,朝不熟悉的校门外公交车站走去。
白衬衫,校徽,黑发。
少年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慢慢走过人群。
“学长走过来了!学长!是学长!”窸窣的女生兴奋声音,渐渐转为刻意控制的尖叫声:“小晴你快点上去!”
“我不要啦!”叫小晴的女生害羞地往同伴身后躲了躲。
一群女生极尽张扬地哄笑起来。
“你不是天天在追《一吻定情》吗?现在就是琴子冲上去撞上直树嘴唇的那一刻啊!”
偶像剧里的桥段。
被拼了命想要引起心仪的男生注意的女孩子们拿来日日幻想,却总是不敢付诸行动。
男生自然是听见了她们的嘻嘻闹闹,却不当一回事,神情淡漠地消失在了转弯的街头。
走近车站的时候,男生的脚步微滞。
竟然又碰见了白天那场闹剧里的女孩子,她捧着大大的墨绿色画板,清清淡淡的轮廓,恬静温婉的眉眼。骄傲如公主的女孩子,原来也会如此普通地等一辆公交车。
女生有些失神,并未注意到陈以航若有若无的打量。在听到公车开过来鸣笛的声音时,突然弯唇而笑。
陈以航眼前一亮。
如出水芙蓉,清雅到极致的美。
太多人挤着上车,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女孩子一不留神,被挡在前面的中年人往后一推,整个人竟直直往后跌倒在地。伴着一声尖叫,墨绿色画板脱手而落。里面的零星画稿散落一地,风吹起又带起了几张落到更远的地方。
男生的唇角动了一动。
平日里那么傲慢,怪不得东西跌了一地也没人肯帮她。
公交司机毫不客气地鸣笛催她:“你还要不要上车?”
女生急急点头,说了句:“不好意思等等我!”接着便蹲地慌慌张张捡起画稿。灰尘染脏了很多张画,她心疼地又是吹气又是用袖子擦,陈以航站着走到她身边,瞧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浓如蝶翼的睫毛扑扑直闪。
他帮忙递过一张画稿,歪七八落的素描,笔触极不到位,他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女生接过,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俯身道了谢,便匆匆上了公交车。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来不及抬眸看清楚男孩子的面容。
他和她本是两条各自为安,淙淙不绝的河流,这一瞬间的冲撞之后,汇合了。
世界以喧嚣而缤纷的姿势运转。
完全没有想到。
周末的郊外写生,再次遇到。
隐匿在凉城以北山谷中的绿野,山水环绕,鸟啼虫鸣。天空中有薄云,除了似要染满天的漫山绿色,其余的地方全都可以填进风。
女孩子选好景,立好画板,微微凝眸,浅笑着开始写生。一笔,再添一笔。原本流畅生动的线条怎么到了自己笔下,总是不得要领,死板又生硬。
画了擦,擦了再画。
陈以航无奈地摇摇头,素描最忌讳用橡皮了。落笔一定要准,心里关于景物的轮廓都一知半解,就急切地要付诸于纸上,怎么可能会有进步。
他远远站着,她执笔姿态很清雅,让他莫名想起一句词。
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作黄昏。
--京剧梅妃《别院中起笙歌》中的四句唱词,一瞬化成了工工整整的钢笔字,落在一页隐有清香的素雅书签上。那天傍晚的公交车站,女孩子走的匆忙,他只瞧见书签从还未关牢的画板里翩然飘了出来,落在自己脚边。
实在是难以将眼前这个女孩子与那日的她画上等号。
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神色冰冷,骄傲如孔雀的女生当众念情书,用最难堪的方式拒绝掉别人,又扇了一巴掌。
一个是长发披肩,清寂恬淡宛如行走在江南吴侬软语的画美人,女生低头俯身时,长长的刘海拂下遮住眼睛,整个人都染了一层朦胧的烟雨气息。
男生的眼神灭了下来,唇角柔和的曲线渐渐消失。
竟是这样爱美的女孩子,那一下午的光景,又去理发店换了个发型。实在是不愿意与这样爱慕虚荣,在意外表,吸引一片男生爱慕之后,又狠狠心将他们的自尊踩在脚下的女孩子有任何交集。
男生发出嘲笑的低讽声,将准备还回去的书签随意塞进了包,想了想,最终还是将它稳稳夹进了书里,拉链应声而合。
身侧光线蓦地一暗,女生扬眉。见到白衬衫的风云学长时,神情微愣。她急急地站了起来,头却恰好撞上了男生的下巴,他呼痛往后退了一步,女生捂住嘴巴,脸庞不争气地开始发红。
男生看了一眼紧张的她,哑然失笑:“在写生?”他侧身看她的画作,手握画笔的女生往旁边让了让,隔开一些距离。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男生的侧脸隐在光影里,身上淡淡的清香让她想起了蔷薇花。在学校里,叼着棒棒糖拿着小镜子的女孩子们说起陈以航,总会用上身形挺拔这样的词语,大概是学长总给人一种傲立风雪中的错觉。
温和之中带着些许疏离,走路喜欢单手插着裤兜,遇到熟悉的同学会微笑点头。
女孩子走神了。
“这里,这样画会好一点。”女生讶异地看着他从自己手上拿过画笔,极自然地开始重新勾勒线条。说不清为什么,看到她蹩脚的画画技术,陈以航便忍不住想帮她指正。
“学长也会画画!”
“嗯,学过一些。”
刻意不去想她画画时倔强的神情,还有鼻尖上细密的汗珠。
偶尔几句问答,陈以航并不热情,反而还有些冷淡。女孩子却毫不在意,看着一片腐朽在少年熟练的笔触下渐渐风姿摇曳,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这里,还有这里也能顺便改改吗?好棒啊!”
陈以航停下来看了一眼女生,她的眼里全是兴奋的光彩。
滞了一下,男生温柔地笑笑。
“素描啊,关键是对形的理解和掌握。要注意绘画中的边缘线,对就像这样。”
“是这样吗?”
“嗯,好很多了。”
本来沉浸在画画里面的女生猛然发现学长竟与自己离得这样近,耳边忽地就失聪了起来。他再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周遭同心情变得一样静谧。蓦地:“学长以后能不能教我画画?”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极力压抑期待的声音,还有清澈若水的眼神。
陈以航默不作声,良久才淡淡说道:“你出门时有没有留心天气预报,过会就要下雨了,先回去吧。”
意料之中的拒绝。
女孩子默默收起画板,他已经往前走了好远,像是刻意拉大的距离。女生的神色里没有委屈,今天关于画画的收获已经很多了,希望学长不会因为她一时冲动觉得她轻浮才好。她呐呐握紧手里的画走了一段路,前方的男生果然如传言中的那样安静,让她很难勾起话题。暴雨来前微凉的空气变成风,灌进了两人之间不算太远也不算近的距离。
天色突然就阴沉地厉害。
男生淡淡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他指了指单车后座。
她一怔,心底浮起不可置信的欣喜,也许刚刚以为他很讨厌自己只是错觉罢了。只是她眉眼间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低下头,迟迟没有答应。
男生刚想问她,就听到一阵车鸣声。
加长型的银色宝马。
再看了看眼前的女生,不菲的穿着打扮,原来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公主。怪不得那样轻易就说出了教她画画的请求,跟男孩子打得交道多了,就以为全世界的男生都要围着她转了。
女生看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安静,眉眼处隐有模糊的笑意。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不好意思学长,家里司机来接我了,今天谢谢你教我画画。”说完就低头越过他一路小跑着离开,脸颊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
陈以航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恍惚间又看到了那抹跳跃的马尾。
那个被拒绝的男孩子说……她叫杨昱美?
轰得一声。一记闷雷。
绵密夏雨开始侵袭大地,就像一抹冰凉的雾气笼罩山野,慢慢将树梢草地浸润湿透,连脚下的泥土都像是饱蘸了水分的海绵,松软潮湿。
陈以航蹙眉望着宝马离去的方向,肩膀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二小姐,擦擦头发吧,免得着凉了。”
女生乖巧地接过司机递来的毛巾,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雨帘里的男孩子,可惜四处都是雾茫茫的一片。一下子就雨下得这样大了。
她小心翼翼擦拭掉沾了水珠的画,满脑子都是那抹飘逸出尘的少年身影。
虽然披了雨衣,回到家时陈以航还是湿的不轻。
男生站在玄关一直维持着手握门柄的姿势,奶奶听见孙子推门进来,等了好久没有声音,忍不住问道:“小航回来啦?”陈以航这才弯腰换下湿漉漉的球鞋。
“今天您没去公园吧?”洗完澡后的男生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奶奶。
“今天没去了,昨晚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奶奶撑起身子朝里屋走,又像以往献宝似的给他找小本子:“我每晚看天气预报可不是白看的,都记在本子上呢。”
男生笑笑:“那待在家里都做了什么,闷不闷啊。”
“不闷不闷,看看电视嘛挺好的。”奶奶说:“倒是中午你蔺阿姨的女儿过来玩了下,才三岁半,哦哟,可爱是可爱得来……就像你表妹囡囡以前那样,哦不,还是我们囡囡更漂亮。”
陈以航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倒了杯凉水,换了个话题:“雨好像吹进了房间里,我去关下窗。”
然后默默走进房间里,记得关上了门。
电话那头连“嘟嘟”的声音,都像是说不出的陌生。
“囡囡啊,我是航哥哥。哥哥想问你,这个周末来哥哥家玩陪陪奶奶好不好啊?”
“但是妈妈说我以后都不可以去玩--”八岁的女孩子仍然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大人教她的话:“她说奶奶偏心不喜欢囡囡,所以哥哥和奶奶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心底对于姑姑家的最后一丝愧疚也瞬间归整于零。陈以航记起当初决定独自跟着奶奶,回到爸妈刚结婚时在苑薇街买下的房子,将父母留下的遗产完全收回时,所有的亲戚都轮番上门指着他鼻子嚷嚷:“小兔崽子,你以为我们稀罕你那点儿钱,你想承担你就自己去承担好了!你走着瞧,看看以后你出了任何事情,碰到任何困难,我们会不会管你!你不要说我们绝情,你想想究竟是谁先这么绝情的!”
当时以为可以轻松放弃的某些东西,现在发现并不是所有结果都可以照单全收。比如,越来越寂寞的奶奶。
雨停了。陈以航洗完碗筷,拖了两张凉椅来到阳台上,又掏出不求人给奶奶挠痒痒:“我陪您说会儿话。”
“哦,你作业做完啦?”
“嗯。陪您会。”
“我回来啦!”
女生笑嘻嘻地踢掉鞋子,抱着画板探头探脑进了客厅。“好香啊!宋阿姨今天又煮了什么好吃的啊?”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看到笑意融融的女孩子时,摘下眼镜放下报纸,“荏荏回来啦。今天画了什么,给爸爸看看。”
女生立刻将画板抱得更紧了紧,有些吞吐道:“都湿了诶,下次再给爸爸看吧!”然后逃一般上了楼。
留下客厅里的爸爸妈妈忍俊不禁笑道:“这孩子。”
“啪”一下带上门,杨颂荏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歪了歪头,然后坐起来叫道:“姐!你在化妆诶!”
杨昱美立刻回头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点,别让爸听见。”
杨颂荏识趣地凑过来看看,“哇哦,欧莱雅今年刚推出的彩妆品牌,现在国内还买不到呢。”
“那是!”昱美一边细细描摹着眉毛,一边说:“我偷偷求子乔哥哥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要是让爸爸知道了,又得说我。”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杨颂荏,说:“喂,你不许跟爸妈说!”
妹妹做了个请安的姿势,笑意吟吟答道:“诺。”
杨昱美开怀笑着弹了弹她的脑瓜:“瞧你这傻样。”
“哦!你打我!我这就去告诉老爸你偷偷缠着子乔哥哥给你带化妆品回来!”
“哎哎哎!”
房间里,两姐妹顿时扭打成一团,笑声经久不散。
“杨颂荏,你画画技术有长进啊,今天画的这么好看。”
妹妹看到昱美正细细打量着学长画的那幅画,脸一红,一把急急抢过护在胸前,“不给你看!”
不想偷偷泄露出心底的小幸福。
妹妹重新将画装好,望着落款的地方,久久出神。然后认认真真写上了几个字。
绿野细雨。初遇。
“嘟--嘟--嘟--”
这是从手机听筒传到左耳耳膜里的声音。
高子乔将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嘴里愤愤嘀咕:“这两个丫头片子又迟到!”
手机突然发出淡淡的蓝光,他打开短信一看:“荏荏有事不来,我带啦啦队来捧场,记着你又欠了我一顿哈根达斯!”署名是杨昱美。
男生无奈笑笑,一个月总要被她敲诈那么两三次。
今晚是他们和圣元高中的篮球赛。观众席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