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从没有一条街可以像这样美。
正值盛夏,满满一条街的左边墙上都拥满了成片的蔷薇花簇,半攀缘状的枝干依架呈现各种形态。这几日刚下过雨,雨露浸润显得花瓣愈发红晕湿透,美得逼人。
果真是与自己画上如出一辙的模样。苏沫眯了眯眸。
屋檐上残留的雨顺着倾斜的檐角滑下,打在伞顶上发出悦耳的咚咚声。她不紧不慢绕过篱笆踱过来,将伞撑过头顶。断断续续的灵感来了又去,想起什么,继而被下一滴雨击碎,再想起来,再击碎。雾茫茫的一片,她摇摇头,一丝印象也无。
路对面,一辆银灰色Aston Martin静静停在细雨中。
车窗摇下,冰冷倨傲的男子以手撑窗,冷冷看着她一个人孤寂地走边边,她撑一把直柄伞,身上分不清是雨水或墨汁,整个人像极了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子,直直晃入了他的心底。
陈以航胸腔里蓦地一疼,脑中有熟悉的笑靥晃来晃去。昨天七月十五,是他生命里最特殊的日子。连陈以航自己至今都想不明白,从不在那天接任何工作的他竟然会去竞标会露了脸。可过度疲累依旧无法让他入眠,陈以航只得半夜又开车去了城郊西边,在老地方一直孤坐到天明。
他半仰起头紧闭双眸,觉得很累。
上周陪杨秉文下棋。
白子落定,杨秉文淡淡笑容浮上面容:“厚积薄发,终会换得天地一宽。不错,以航你的棋艺越发长进了。”
他谦逊笑笑,不多言语。
杨昱美笑着黏了过来,勾住以航的手臂:“爸你又赢了啊,以航你真没用!”
杨秉文假装脸一沉:“你个没大没小的丫头,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以后眼里还有我跟你妈吗!”
陈以航收棋局的动作微微一滞,老爷子的意思,他懂。
饭桌上只剩下银筷发出的清亮声音,杨秉文接过茶漱了漱口,不经意说道:“下个月五号,锦森的30周年庆上,我打算宣布你和昱美的婚事。”
杨昱美绽放出一朵极美的笑容。
陈以航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好。”
道了别,司机于南早已等在路边,替他拉开车门。
陈以航回头望了一眼阶梯上的昱美,她朝他粲然一笑挥挥手,他没有回应。
于南不知道老爷子又说了什么,让老板心情如此不佳。他回身朝昱美深深鞠躬,便带上帽子坐进了驾驶座。于南不时透过倒视镜看后座上的老板,他自上车后一直在翻看文件,忽然交代了一句:“15号那天我不去公司,你不用来接我,记得让王岚把会都推掉。”连眼睛都没抬。
“是。”于南懂原因,故不再多话。
。……
车窗大开,夏雨无孔不入地飘了进来,陈以航一颗心也像是被浸泡在梅雨天里,慢慢地皱了起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固守这么多年的阿荏,真的是要彻底、永远地失去了……
他揉揉额角,又恍惚看向对面。
阿荏。
以航极疲惫地念出这两个字。
“砰”的一声,车门被甩上,他大步步入雨帘,暴雨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苏沫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宽大的身影,心狠狠地突了一下。她一抬眸便对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雨滴顺着他深邃如刀刻的五官滑下,毫不客气地在衣料上晕开深浅不一的痕迹。
苏沫觉得,他此刻美得不像真人。
这果真应了一句话: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她霎了霎眼睫,擦过身子就走。却被他一把钳住,狠狠扯了回来。
她没稳住身形,一下跌进他坚硬的怀抱里。下一秒,他薄凉的唇就欺了过来,苏沫惊得瞪圆杏眸,清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她奋力挣扎,推他、打他,却只换来他更大力气地禁锢她的双手和脑袋。
他的舌灵活撬开她的唇齿,钻进去与她唇舌辗转纠缠。他的手指似乎要嵌进她身子里,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在一寸一寸蔓延,四周暧昧的空气中浮动着丝丝酒气。
酒气?他喝酒了!
苏沫心底滋生一股惧意,可樱唇被他死死堵住,“陈以航”只能变成一阵阵无力的呜咽。“唔……”他霸道的气息强势专制地灌入她的心肺,雨水砸进眼睛,泛起一阵阵酸涩滚烫的疼痛。
她羞愤至极,忽地狠狠咬住他唇瓣,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溢满彼此唇齿间。
他皱眉低咒一声放开她,黑如幽潭的眸子里俱是不可思议:“你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么!”
“无耻!”苏沫后退几步,紧紧抱住颤抖不已的身体,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如山洪般喷出。
陈以航愣愣看着她狼狈奔跑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再也不见。
雨,落得愈发急了。
与此同时。
市政府金色宴会大厅,数百家媒体对准举着香槟酒杯的市委书记高业年一阵猛拍。
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高业年步至子乔身边,拍拍他的肩,脸上看不出表情:“你颜伯父这次要好好谢谢你了。”
“是以航没想要去争。”
高业年见他漫不经心就要走,忽地严厉道:“几周不回家在外面鬼混像什么样子!下周你顾叔叔的女儿学成回国,我们两家约好了一起吃顿便饭,你跟那个姓宋的女孩子尽快断掉!”
子乔止步。
他轻晃高脚杯里的红酒,悠悠转过身子看向父亲,笑得疏远:“您管的也太宽了点吧。”说完提步就走,身后的高业年气得颤抖。
杨昱美瞧见他一个人倚着窗,一袭红裙曳地优雅走近,笑道:“一个人喝闷酒?”
他也笑笑:“以航没来?”
“他又去那边了。”她神色微微泛苦。
高子乔点点头,眯了眯眸又看向窗外。天空灰蒙,愈发衬得身后一派金碧辉煌更显刺目,而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则是最刺目的那道伤疤,一碰就疼。
轰。
雷电交加。离地面三千米左右的大气对流层,雨云高效地制造着一场场夏季雨。
苏沫踩在水坑里脚下失稳,狠狠摔在地上,痛得整个人都蜷曲起来。
雨珠砸在她的脸上,生疼冰冷,她一怔,继而像发疯了似地拼命擦拭唇瓣,可那个男人的气息却似蛊毒,越来越浓稠,越来越……跗骨不去。
原来,自第一次餐厅钢琴邂逅,到沏茶,再到福记偶遇,都让他误会是自己刻意为之,别有情意!他错以为她与其他女人无异,都想要接近他攀附他,所以目露嘲讽举止孟浪,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可她要怎么说出口,每次与他相遇,她都会觉得心脏不能负荷,所有的感情融进血液,一寸一寸涨高,最终泛滥成灾。
苏沫不可自抑笑开,眼眶里的泪水却是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陈以航在雨里怔怔站立良久,酒醉伴着淋雨的微凉袭上全身,头渐渐昏沉,胃部也跟着开始一阵阵翻滚。
他倚在路边一直吐,笑容苦涩:“九年了,阿荏,你是不是在怪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杨昱美的第十一次来电。他看了一眼,接通。
“以航!”她很紧张,每一年妹妹的忌日,都是她的噩梦。
他揉揉额角,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以航,你还在墓地吗?昨晚上你就去了那边,今天宴会都结束好久了,我去你家没找到你,打你电话又一直不接,你别吓我啊……”
陈以航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没站稳撞上车身,发出响亮一声。
杨昱美吓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道:“以航,你怎么了?你,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他皱了皱眉:“我没事。”
她似乎被他的冷淡伤到,静了一下,又忽然换上近乎乞求的语气:“我真的很担心你酒后开车,让我来接你好不好?”
他仿似没有听到般,嘴里只是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杨昱美急得哭了出来:“以航你不要吓我,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我……我爱你。”
陈以航的睫毛突然一颤,爱……
他还有爱情吗?
他的爱,早在九年前的昨天,随着阿荏的死,一起死了。
三千多个日夜,他永远记得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熊熊燃烧的大火,面目全非的少女尸体骇然入目,还有她身上挂着的碧玺项坠,那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情物。
曾经光鲜夺目渗入生命的面孔,现在任凭他如何烂醉如泥,都再见不到了。
连梦里,她都吝啬出现。
“以航?杨颂荏已经死了九年了,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是我陪在你身边,是我啊!”她声嘶力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喂?喂?以航?”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手指动了动,直接摁下关机键。
昱美,我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是否只是贪恋你跟阿荏那如出一辙的面容。
陈以航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他恍惚看到自己坐在两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中间,眯起眼睛做眼保健操。然后一袭白色上衣,眼睛灼亮的阿荏跑过来,微带羞涩地说:“以航哥哥,你挡住了我的太阳。”
这样璀璨的画面,即使在九年以后,依旧像是伤口一样,微微牵扯一下,就会很痛。
而且,无法愈合。
那日苏沫淋多了雨,回到颜家后便高烧不止,一直昏迷。颜家二老一个电话飞到大洋彼岸,颜东当即放下手中工作,飞了回来。他见到父亲,语气里尽是疏远和显而易见的埋怨:“我将她好好交在你们手上,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样!”
颜正铭背对着他抽烟,身影已见衰老。
颜东不是不心软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放下。
曾经,颜正铭气得发抖:“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创下的颜氏,倒还不入你的眼了!”
他缄默,继而望着父亲笑笑:“我读医,只是为了还债。”
一别十多年,连电话都是寥寥无几。
怎能不心寒。
苏沫睡得并不安稳,滚烫的眼泪不停从紧闭的双目中流出。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海潮,冰凉刺骨的潮水透过口鼻渗入心肺,怎样挣扎都快被绝望吞噬。幸好有双宽厚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过她,从深海底带她一步步往上奋力游着。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庞,只能依稀感到熟悉和亲切,很是安心。
颜东,是你吗?
可是……又不太像。那又会是谁?
未睡多久便清醒过来,头疼欲裂。一起身便惊动了正伏在床畔浅眠的颜东,对上他满目的红血丝,苏沫心里兀地一软。她抚上他的脸,哑着嗓子:“好好的,怎么就回来了?”
再多的怨气对上她温言软语的一句话,顿时都遣散无踪。颜东无奈笑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苏沫撅了嘴。
“厨房热了粥,我去给你端过来。”他走到房门口又突然回身,“哦对了,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要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清园。
清园是坐落在凉城西郊的颜家老宅,距今已有四代之久。
颜东挺拔颀长的身形在前,稳稳压住她纤瘦的影子。月色下的清园被古树掩映,九曲回廊间绕有一片荷塘,碧水盈盈泛着清辉,苏沫半蹲下,手触及犹自茂盛的荷花轻笑道:“这样的宝地,可有什么故事?”
颜东也随她俯低身子,浅浅慢慢的语气仿似将她带回了那个时代。
“一九零几年,我曾祖父是南京军区的首长。他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女子,后来因家族利益无奈娶了我曾祖母。那个女子带着孩子离开后一等便是十年。她过得并不好,孩子早早夭折,人也落的一身病痛。我曾祖母过世后,上天多情,让他们再遇。曾祖父于是建了这座园子,当作迎娶她的聘礼,并且用她的名字命为‘清园’。”
“真美。”苏沫慨叹。
颜东没有接话,她看他。俊颜覆着一层银润月光,温和朦胧。他察觉她的注视,视线对上她。她忙转过脸。
颜东笑笑:“你也瞧见了,这园子上了年纪,各处都有翻修的痕迹,爸妈原定是让我结婚之后住进这里的。”
苏沫的脸颊愈发烫了。
她手松开荷叶,起身岔开话题:“前些天我在苑薇街看中了一处房子,我想盘下来开家店,你说可好?”
颜东蹙眉,“什么房子,竟让你淋了那么多的雨。”他看着她顺着荷塘一直走,看她抬手分开五指遮住洒下的莹白月光,清秀侧脸微微扬起靥若桃花,她那样瘦削的双肩被夜风吹得愈显单薄。
他越看越心疼她。
苏沫转了一圈,回到他跟前,浅笑盈盈:“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何要离开父母远赴美国学医,但我猜测你现在不愿意回来接手颜氏,是因为在你心底一直认为,这么多年来都是高子乔帮着你父亲打理,你一回来,相当于白白抢了他的功劳。”她顿了顿:“颜东,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颜东眼含讶异,她竟这样懂他的心思。
“所以你要搬出我家自己到外面租房子住,就是怕我因为你的缘故,答应我爸回到公司帮忙?”
苏沫不答,兀自笑笑:“我很喜欢清园。”她刚说完这句话就恨不得咬了舌尖,他刚刚已经说了,这园子是他的婚房。苏沫揉揉额角,夜色果然容易平添暧昧,而身侧的颜东却是眸中光芒渐盛,含笑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他咳一咳:“风大,回吧。”
。……
桌球馆里,“咣铛”清亮一声,高子乔一杆全中。
“为什么不直接向她求婚?”他勾了勾嘴角,回头问颜东。
他正往球杆头上抹巧粉,闻言也不抬眸,只是淡淡说:“谁说我要求婚了。”
“呵!谁不知道清园是你们颜家的命根子,你连准媳妇才能去的地方都带她去了,还说没打算求婚?”
颜东也不辩解,高子乔静了片刻,又问:“九年了,还不够她爱上你?”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眼里染了几分无奈:“似乎,还不怎么够。”
苏沫之于他,总是安静得如同一朵半开的木棉。忽近忽远若即若离,像是指尖上的阳光,抓不住也系不牢。
但是,她一直都在温暖着他。
咣当。
又一记满杆。
颜东转到侧面,换了话题:“我打算回国开家诊所,国外国内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先替我好好照顾她。”
高子乔笑笑:“准备好见以航了?让我夹在你们俩中间这么多年,你终于良心发现不打算逃了?”
颜东也笑,他在心底揣摩这句话,子乔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过陈以航了。
时间倒流至三天前。
陈以航从有阿荏的梦境中醒转。
窗外的零星雨点纷纷坠落,像极了奋不顾身的眼泪。他感觉心底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流年在弹指间随风逝去,而从今以后他生命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再将没有了阿荏。
--她被埋葬在他的回忆里,他只能一个人苦苦守着。
--若真能有机会再铺成一条抵达她的路,他愿意付出一切的生疼和悲伤,统统在所不惜。
“以航……你终于醒了。”杨昱美进房就看见他站在窗边,她走过去从背后紧紧环住他的腰,双眼微眯,头枕在他宽厚有力的背上,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陈以航垂下眸,望着自己腰间的手,一脸平静。
半晌,他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她急道:“以航,洗澡水帮你放好了,去洗下吧,会舒服些。”
“好。”
“以航,对不起……昨天关于杨颂荏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是我太急了,才会……”杨昱美紧紧咬住嘴唇,却被他打断:“我今早还有个会,来不及送你了。”
然后,浴室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杨昱美禁不住颤了一下。
她脸上所有美好柔弱的表情在这一刻统统被揉碎,化作一滩毒液,闪着粼粼的光。这九年来,她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可他身边类似“萧潇”这样的女子走马观花般换得勤快,她每次都想要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为她留下一点点的自尊。可她不敢,他的心已经上了锁,那把钥匙被她亲手毁了。因此她一辈子都只能在门外守着、伴着、陪着,却独独近身不得。
陈以航换上浴巾出来的时候,杨昱美已经不在了,空气里还悬浮着她的香水味道,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昱美,你连道歉的时候都喊她的全名,你对这个妹妹,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
烟被摁熄,他弹了弹身上的烟灰,下楼。
于南早就撑伞守在车边。
车缓缓加速,溅起一地水珠。
香楠大街200号,红灯。陈以航单手撑窗,只随意扫向窗外一眼便忽地低喝一声:“停车!”
于南愕然抬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以航已推开车门快步入了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