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群
九马咀
这地方正处在河水入湖的口子上。河不大。当它在东边山地蓄足气势,擦着南边的岸杀入湖中时,就有了倒海翻江的意思。湖是大湖。朝北朝西望,大得没有边。边是天边。刮北风的时候,风驾着浪从天边游过来,场面之大,像一块大陆扛着满地起伏在往这边移。河水一碰到它,就跳起来,直往岸上奔。岸不是一般的岸,松软处被浪淘走,剩下的山嘴势如奔马。这地方叫作九马咀。
自古以来,九马咀人都不住九马咀。他们住在南边山脚的村子里。山嘴上曾经有过一个又矮又小的庙。后来不作兴庙,就没有了。再后来,村子里出了一个有钱的人。他想到山嘴上临湖砌一幢房子,请风水先生看风水。风水先生听说是九马咀,就说九马咀不用看。那地方有风有水,就是没有风水。那人不肯信,说以前不是有庙吗。庙用石头用砖,他用钢筋水泥。钢筋水泥不怕风。房子才建到一半,那人身子出了问题,查出来是癌,也不知道与建房有没有关。不管有关没关,房子是扔在那里没人建了。扔下的水泥壳,后来让企大叔给住上了。
企大叔不只鼻子塌,耳朵也背。鼻子塌,说起话来就像古窑里压瘪的罐子煨水。耳朵背,那罐子只顾自己咕隆响,很少顾及别人怎么说。他放牛,就只管朝水牛黄牛咕隆咕隆响,不管牛说什么。牛好像知道,它只管听。用搂爹的话说,企大叔跟昭支书一个级别,不管说什么,公的母的都得听。算八字的二摸爹早说过,企大叔是癞蛤蟆的命,住哪里都行,庙里的菩萨,坟坑里的鬼,都不会拿他怎么样。他住在九马咀上头,涨水的时候,一群牛一头猪跟他待在山嘴上。水退到湖中央之后,牛都到湖滩上去了,跟他一起的只剩一头猪。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企大叔每天都要到村子里走一趟,来的时候总跟着一头猪。猪跟牛不一样。牛是别人交给他放的,猪像是家人,是跟他一起过日子的。一开始猪小,他随身带着一只保温杯。小猪仔或左或右,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等到它在脚边把哼哼声连成一串,他就拿出保温杯。杯子里是温好的粥,小猪的唧唧声比企大叔喝茶还响。猪大一些之后,企大叔不再带着保温杯,猪还是跟着他。企大叔吃西瓜它吃皮,企大叔吃黄瓜它吃蒂,企大叔撒尿它在前头唧唧唧。直到有一天,猪变成腊肉挂到火塘上。成了腊肉它还是他的伴。他在火塘边说话,它在上头听。它跟他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夜,一起过年过节。吃进肚子里以后,它就成了他。这时候,又会有一头小猪跟着他往村子里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企大叔放很多牛,就像学堂里的老师要带好多娃娃。企大叔一年喂一头猪,就像村子里的男人一辈子要娶一个老婆。村子里的人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到后来企大叔一直养着一头猪。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那头猪一直跟着他。猪驮着很宽的背,背上头的鬃毛像刷子一样;两只大耳朵垂到脸上,像蒲扇;哼一声,听起来像木盆子盖在水上。企大叔喜欢听大家说,他的猪越来越像天篷元帅。他不知道,好些人看他的猪,是在看它有多少肉。他们不懂,这死老头,干吗让几百斤肉白白在路上走。
这一天从九马咀到村子里的路,企大叔没有在上面走。企大叔没走,猪在走。企大叔在路上走的时候,猪总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这里嗅嗅,那里拱几下。企大叔没来,猪一直往前走。见到人就抬起头朝人望,耳朵扇几扇,发出那种木盆盖水的声音。两个愣头青见企大叔不在,试图拿住那两只大耳朵。仿佛一头狮子在他们手下吼了一声,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两个人就已经倒在路两边。猪从中间走了过去。几个孩子在路边上玩泥巴,猪没有停。一个孩子把手捏成一把枪,朝厚墩墩的猪屁股射击。猪照旧往前走。他遇到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抬起头朝他们哼哼。他们说这猪也跟人一样。就问它企大叔怎么没来,他没来做什么去了?猪不说话,抬头望着他们,湿湿的拱嘴一动一动的。他们看到猪的眼睛,就说企大叔把它养精了,这样子跟人有什么不同呢?
傍晚时分,猪又来了。这一回它不只是抬起脸望人。它叼住一个老头的衣襟往它那边拖,一边拖一边叫。老头多了一个心眼,说你莫急,我再叫个人。猪一听就懂,就不急,就跟他去叫人。
猪在前头走,两个老头在后面走。猪四条腿走得快,人走得慢。猪走一阵,停下来等一下人。人跟着猪走到那里一看,企大叔躺在那里,还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人说话,猪在一边看着。猪没有吭声,只是鼻子那儿一动一动的。两个老头说,都说是养儿防老,企大叔养一头猪倒是防上老了。
临终的时候,企大叔甚至没怎么说他自己,主要说这头猪。说它样子是一头猪,其实跟人一样。说只要人不害它,这猪不用喂。湖里头,九马咀上头,它自己会找到吃的。哪一天猪死了,一定要跟他埋在一起。这不是一头一般的猪,是湖里的大水给他送来的。头天晚上就有人托梦给他,叫他第二天一早到湖边去。他去了,一眼就看到一只木盆,一头小猪像人一样坐在木盆里,眼睛也像人一样。人伸过手去,小猪抬起前肢,他们就这样握到一起。
村里给企大叔办丧事,对要不要杀这头猪起了争议。别的场合差不多也是这样,心软的主要是些上了年纪的,还有就是女人。一方以那两个老头为主,他们说这猪无论如何不能杀。企大叔无儿无女,给大伙放了一辈子牛,从来没提出过什么。临死说下的话,不能不听。何况这猪来得蹊跷,在九马咀活这么长又这么通人性。另一方,主要是那两个被猪打倒过的愣头青,他们说企大叔脑袋瓜本来就不灵光,到后头一定老糊涂了。猪本来就是用来杀了吃肉的。长这么多肉不杀,还留着它做什么?
企大叔是五保户,五保户的丧事由村里给办。杀不杀那头猪,最后还是村长说了算。村长也上了些年纪,地方上的事情看过不少,包括九马咀上头盖房子的事。他说企大叔一辈子就这么个要求,还是要听的。
丧事办完了,猪还在。肚子饿了也会到湖滩上去吃吃草。大半是待在上头傍着企大叔的坟。它不知道,有人正拿了眼睛盯它身上的肉。
在县城卖肉的西屠夫其实没杀过猪。他的肉铺卖狗肉卖牛肉,不卖猪肉。他天天杀狗,隔三岔五杀牛。牛是大家伙。从车上牵下来之后,把牛绹一提,那么大的家伙就乖乖扬起脖子,只须往那里捅上一刀。刀长而瘦,足够坚硬,足够锋利,用一点力可以一直捅进心脏。牛高马大的西屠夫,天生是干这个的。刀一抽,牛血跟着射出来。那牛两条前腿往下一跪,接着就身子带着后腿往下倒。扒牛皮是用扒牛皮的刀,刀子在皮和肉之间闪着光,皮和肉的肌理在刀子下面咝咝作响。仿佛那皮和肉生成是要分开的,人来脱它时就会绕着刀子唱歌。
两个年轻人找来时,他正在杀狗。杀狗跟杀牛不一样。牛不吭声,杀起来费力。杀狗当然不用这么费力。一只铁钩钩住下巴一拎,刀子随即牵起另一只手,直奔两只前肢中间。只一下,狗就不叫了——只流血不叫。在这之前,人拿了钩子和刀子进来,屋里的狗就开始叫。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人,看他往哪一只笼子那里去。人停到哪一只笼子前面,里面的狗立马换了叫声,从众多的狗叫声中一下就能听出来。那是临死的哀鸣。钩子钩住下巴的那一刻,听得出钩尖扎进叫声里。后来,这一只不叫了,其他狗还在叫。同伴被扒掉皮,拉开肚子之后,只剩一根肉挂在那里,它们还在叫。叫得不响,可是拉得很长。仿佛那是一条水,水在流,它们是要一口把它饮下。饮泣。
西屠夫没听清楚两个年轻人来找他做什么。他说狗总是这样,狗太闹。他以为他们来找他买狗肉。听说那些杀猪的没有一个敢去杀那头猪,他有些来劲。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先按倒大拇指——我杀过牛,还杀过马,杀过驴,还有狗——他一边说一边把三个手指一齐按倒,剩下一个小指头。他们答应给他一千块。他说:那就杀一回猪!一个人杀过牛和马这些大家伙,一头猪只是一个小指头。
他拿了那把杀牛的刀。杀猪用牛刀。
这一天刮南风。风从湖滩上的草传到水中,波浪一路游过去,把天空缝进地平线。风从牛身上吹过,牛皮扯闪似的一阵阵在动。西屠夫没往牛身上看。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宽、这么敦实的猪背,鬃毛像刷子。风拂过刷子,突然就觉得,这草滩和水里的浪,全是刷子刷出来的。他心里打了一个闪,接着就到了后背。那地方好像也让刷子刷了一下。他已经不想杀这头猪了。他不好直说,就说一千块钱太少。那两个互相望了望,一个说,到时再给你加两百。另一个说,你这么大的块头,杀了这么多牛,未必还怕一头猪?这话刺中要害。他说了一句这么大的湖滩,听起来像自语。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历来都是粗嗓门,一开口就像一屋子狗在叫。原来他也可以把声音放得很低。
他们告诉他:等下猪会往山嘴上去。就只有一条路。就在上山嘴的口子后面等它,到时给它一刀,捅着就成。
这一天,猪在湖滩吃得挺好。它甚至吃到一片鲜嫩的紫云英。那是牛吃过一茬之后新长出来的。牛还吃不了,牛的舌头没法把它们撩进嘴里去。只能用牙慢慢啃。企大叔不来管它了,它有的是时间一点一点地啃。它差不多是蘸着临晚的阳光把它们啃进肚里去的。后来它开始往回走。四只脚往前走,尾巴在后面不时动一动。尾巴后面,整个湖滩包括留在那里的牛,好像都停了下来,让它一个往九马咀上头走。它停了停,往湖滩看了看,接着往前走。南边来的风给它送来了企大叔的气息。一般人闻不出来。风里头有油菜籽的气味,花和蝴蝶的气味,蜂蜜的甜味和荞麦的苦味,还有村子里来的炊烟的味道。人在有烟的地方会流泪。关于眼泪这件事,它懂一些。比方说他们烧纸烧出烟来,就是为了让自己流一会儿泪。那天企大叔躺在那里,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当然闻不到企大叔的气息。它能闻到。隔着雨水淋过的泥土,它还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不知道这种气味是不是跟它有关。
上山时,脚和腰身用的力要大一些。最后那道坎,前蹄一使劲就越过去扒在上面了,接下来就是后面两只脚。那一道光就是这时候从左边斜过来的。一道冷飕飕的东西却沾带着阳光,在肚皮上闪了一下。刚吃下的紫云英开花了,橙黄色的阳光一下变成红色,那件冷飕飕的东西突然变得滚烫。它叫了一声,一些东西从身子左边跑了出去。它跑起来。老是有些东西跟它牵扯不清,草丛呀,灌木呀,凸起的石头呀,一连就连到肚子里头。它不管,它拼命往企大叔那里跑。那里才是它要去的地方。
三个人循着一路牵过去的血和肠子猛追。追上去才发现,猪旁边是一座坟。猪头朝着人,伏在地上没动。人有些犹疑,想用刀探探路。没想到它突然奔起,直往西屠夫两腿中间撞。刀没用,它来得这样猛,拿刀的人从猪头上飞起来。人摔下去之后再没有吭声,那把牛刀代替他在石头上响了几响。那两个一回过神,赶紧往九马咀下面逃。
这一年大水。好几年没来大水,现在来了。不知道谁第一个看到,跟着有好些人跑到湖边上看:远处的水黑压压的,正往这边来。黑色越来越大,好像是活的,在涌在动。后来看清了是老鼠。满湖而来的全是老鼠。老鼠像一张活毯子盖在湖面上,波浪只是在毯子下面涌。
老鼠涌上岸,湖岸上陡地拉起一道黑色波浪线。波浪线往前移,一会儿工夫湖边的地全黑了。耸起的石头,企大叔住过的水泥壳,还有他的坟,全都包上一层老鼠,蛆虫一样一阵阵在涌。老鼠碰到什么就咬什么。棉花地里,玉米秆上,电线杆上,树干树杈上全是老鼠,伏着爬着坐着串着吊着,吱吱呀呀一片响。猫应该是逃走了。以前蛇捉老鼠,现在老鼠围着蛇一下就把它啃光了。老鼠遇到人就往人身上爬,它们连人都咬。
男人们被动员起来,投入与老鼠的战斗。挖下的堑壕里,老鼠成排成排往下掉。两个人一组,一个人撑开蛇皮袋,另一个用锄头不停地往袋子里扒,一会儿就是一袋。袋口缚上之后,袋子里面还一动一动的。一袋袋活着的肉,让人心生畏怯。老鼠还在来。人得有时间喘气,人不吃不喝不喘气也忙不过来。挖土机出动了。挖土机一直在挖坑填坑,挖坑填坑。吃柴油的挖土机不食人间烟火。到后来,机器停了,人也松下来。老鼠不来了。老鼠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一下就不来了。
关于老鼠,专家的说法是:连着几年没涨大水,湖洲上老鼠泛滥。大水一淹,湖洲上的老鼠只好往岸上跑。可是还有一些,专家好像没有料到。
老鼠过去之后,九马咀上头的草和灌木全光了,看起来白晃晃的。企大叔的坟溜光溜光,像一盘磨刀石。原本卧在坟边腐烂的猪,连毛、连一块骨头都不见了。不知道是谁说的,说是老鼠过来把猪接走了。那个被猪废掉的屠夫,倒是被人抬走了。那两个请屠夫来杀猪的年轻人,有一个从九马咀逃走以后,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还有一个逃回家里,闹老鼠那一阵,一直不敢出门。后来老鼠过去了,他还是怕。那天晚上,他照旧亮着台灯睡觉。半夜醒来,看到桌上的茶盘里坐着一只老鼠。它坐得那样端直,那模样就像一个人,拿两只眼睛望着他。突然间那只老鼠变大了,最后变成一头猪。他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茶盘从桌上飞到地上。那响声似乎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了,好多年以后还在响。猪在他后面。他一头撞开门奔了出去。他伏在地上。他说猪和老鼠都是这样爬。
十里坡
这一年十里坡的油菜花来得快,来得齐整,一转眼就从坡顶盖到湖边。没太阳的时候,还以为太阳光都到了山坡上。阳光一出来,就不分天上地上燃烧起来。月亮一到这里也被镀成金黄,变得跟阳光一样。湖水倒映天空,顺带把油菜花也装了进去,那样子仿佛湖水也要跟着一起燃烧。蝴蝶飞舞,蜜蜂在唱歌。油菜花开的时候,两只兔子的爱情也跟着燃烧起来。兔子不知道,十里坡上的春天已经划成田亩。兔子不知道,花色和歌声之上还有人。兔子不知道,油菜花开之后,跟着就是收割。兔子只知道,它的上头是天空和油菜花。菜花结成菜籽,菜籽成熟的时候,它们的爱情也已经结出果来。
收割的时候到了,治大叔在湖边磨过镰刀,一瘸一拐朝十里坡走去。他走一步,一坡地的油菜籽朝一边晃一下;再走一步,又晃一下。直晃得天上地上,他的眼前全是油菜籽,直晃得他气喘吁吁全身是汗。早些年,他可不是这样走向十里坡的。那时候他有三条腿。那时候十里坡是一片乱坟冈。大队上修礼堂,把坟砖都掏走了,剩下无数坑坑洼洼,成了兔子的繁殖场。兔子在茅草和灌木丛中蹿来蹿去。每一次与兔子相遇,差不多总是看见兔子两条修长的后腿在奔跑。兔子的两条后腿是这样适合逃奔,人永远也追不上兔子。追不上兔子的人,只好借助枪弹。每一次,总少不了有几只兔子伸直柔软的身子,悬挂在枪筒上。兔子两条修长的后腿,系上茅草又是这样适合于悬挂在枪筒上。就像一个女人,适合用两条柔软的手臂悬挂在男人的脖颈上。饥荒年岁,正是这些兔子滋养了他,滋养了他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也滋养了接二连三降生的孩子。
再往后,十里坡变成了梯田。他一生的坎坷就从那时候开始。追兔子的时候他在这里奔跑,跑得好好的,梯田却折断了他的腿。没有兔子可追的日子,脚步也变得崎岖。他的身子就是那时候垮下来的。如今他已种不动水田里的稻子,只能做点收割油菜这样的轻活。经过花期的燃烧之后,油菜秆也像他一样变得松软,镰刀划过去,就成排断了。他将那条好腿弓在前头,拖着瘸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走过的地方,油菜躺倒成了收割过的庄稼。
兔子蹲在自己的家里,它的家在治大叔的油菜地里。镰刀划过油菜秆的声音让它胆颤心惊,可是它没有动。
人和兔子在油菜地里相遇了,第一次面对面:人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镰刀。四目相对,兔子的眼睛哀婉而澄澈,闪着凄美的光,就像一道古泉,古泉那一头,通往极其久远的年代——人还是猴子的时候。多少次,他看到的都是兔子那两条逃奔的后腿,现在看到的却是两只稍带红色的眼睛。兔子用两只眼睛望着他,没有动。有一阵,它倒是把人骇住了:兔子怎么不跑呢?兔子见了人不跑,它还是兔子吗?人犹豫了,手里的镰刀停在兔子上方。但那只是一会儿,人很快又记起自己是人,吃肉的人。人不是兔子,而兔子只是一只兔子。人手里的镰刀落下去,落在兔子头上。兔子的眼睛慢慢暗淡下去。兔子变成肉。从母兔的身子底下,冒出几只幼仔水汪汪的叫声。母兔身子渐渐冷却,它们需要母亲的体温,需要乳汁,张开吃奶的嘴在啼唤。可是母亲已经成了别的东西。没有母亲,小兔很快烂成一摊水,一摊鲜嫩的肉汁。有好多眼睛在其中游荡。人害怕了。
从十里坡回去,治大叔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他不能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有很多眼睛跑到他面前,瞪着他——兔子的眼睛。从那只母兔开始,所有那些被他射杀的兔子现在全都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他。母兔下面,那些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的兔子,也一齐睁开了眼睛。还有吃奶的叫声,那叫声就像枪弹,打得他胸口汁水横流。临终的时候,他睁着两只猩红的眼睛,宣称:下一个轮回,他会变成兔子。
学群 姓贺名学群,湖南岳阳人。20世纪60年代出生。自由写作者。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牛粪本纪》《生命的海拔》《两栖人生》,小说《坏孩子》《人的事情狗知道》《西西弗斯走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