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宫里下来一道口谕,却是皇贵妃召云紫洛进宫相聚的旨意。
当鬼魂带来云轻屏的消息时,林清清、云紫洛正带着赫连云晴在花园玩耍。
“花……漂亮的花,娘,我要花。”赫连云晴养得胖乎乎的,站在地上,伸着小短手指着花圃里还未谢掉的梅花说道。
“好,晴儿要花,娘摘给晴儿戴,花漂亮,晴儿更漂亮。”云紫洛笑眯眯地说道。
已有丫环伸腿跨进花坛,将那枝雪梅折了下来。
赫连云晴高兴地拍手笑道:“花漂亮,晴儿更漂亮。”
春光灿烂时,鬼魂进来禀报了皇贵妃的口信。
云紫洛一愣,嘴角讥嘲地勾起,云轻屏召她进宫?
林清清脸色立即难看起来,斥道:“她莫非是想炫耀?还是说趁懿儿不在,想要做些什么?”
云紫洛摇头:“她又没做成皇后,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再说,懿不在府的消息只有我们知道,外人不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做出格的事来。”
林清清惊愕地看向她:“难道你要去?”
云紫洛微微一笑:“皇贵妃的旨意,我这个摄政王妃岂敢推拒?”
她将“摄政王妃”四个字咬得极重。
鬼魂担忧的脸色一松,道:“王妃,你要不去,谁还敢治你的罪不成?不过区区一个皇贵妃而已!”
这回,林清清和云紫洛都异常惊悚地看了他一眼。
鬼魂脸不禁一红。
几人哈哈笑了起来,赫连云晴不知何故,仰头看向云紫洛:“娘,你笑什么?”
“娘笑……你鬼魂叔叔很可爱。”云紫洛笑盈盈地摸摸她的头。
话说回来,鬼魂是赫连懿的一等暗卫兼助理,在他心里,皇上也没有他主子厉害,皇上的妃子更就不放在眼里了。
“我自然要去的。”云紫洛敛了笑道,“鬼魂,准备一下,你陪我进宫。”
一柱香后,她独身出现在屏绣宫,随身的只有一名摄政王府侍候的太监,鬼魂是不能进后宫的。
“屏绣宫么……”云紫洛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云轻屏在云府住的地方便叫屏绣楼,楚寒霖倒还记着。
屏绣宫堂皇华丽,大气磅磗,白玉为柱,攀龙附凤,琉璃为瓦,璀璨晶莹,一踏进去,便感到恢宏之气。
随着宫女的引路,云紫洛继续往里走,云轻屏应该是在后殿,转过宫墙,眼前景色一变,有如走进婉约江南的富家后院,四处点缀着繁花绿草,小桥曲廊。
一湖明镜般的清水中镶嵌着一方八角檐亭,远远地看见一个倩影正独坐亭中。
“妹妹来了。” 低柔的唤声中,云轻屏站了起来。
她今日穿了水绿色撒花长裙,上身披了厚实的黑狐毛短裘袄,梳着叫不出名字的繁复高髻,插了好几根镶金嵌玉的步摇,脸上却没刻意修饰,三道丑陃的疤痕现入眼中。
“臣妾参见皇贵妃。”
云紫洛福下身去,上次受封时她也来晋见过,楚寒霖特地免了摄政王妃对后宫嫔妃的跪拜礼。
云轻屏端着姿势,细细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微凸的小腹上,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贵妃娘娘这里风景很优美,就不请臣妾小坐一下吗?”云紫洛一句“贵妃”便推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声“妹妹”,她可当不起。
云轻屏怔松片刻,忽然掀起长裙站了起来,绕过圆桌,扑通一声,跪到了云紫洛面前。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云紫洛的身形往旁边大红色刻柱旁一闪,躲开她这一拜,心中却有些了然。
云轻屏满脸垂泪,抬起脸,转向她的方向,泣道:“二妹,我知道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但近些年一直想与你和好,你却在冰城没有回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做了十六年的姐妹,你就忍心看着皇后之位给别人家的小姐夺去吗?你就忍心看到父亲大人被那姓万的踩在脚下瞧不起吗?”
“你要做何?”云紫洛明知故问。
“请二妹收了对姐姐的惩罚吧,北帝是你外公,他亲口说让寒霖,不,皇上,贬我为妾,但只要他不追究这事,我依然可以成为皇后的。妹妹,姐姐求你了,姐姐对不起你,请你圆了姐姐这唯一的愿望吧!”
云轻屏说得有些混乱,但她的目的很清楚,她要做皇后,一面说,一面重重地磕着头。
云紫洛震然,未想到她竟为了这事向自己这般低声下气,这还是当日那个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云轻屏吗?
还是说,为了这个后位她可以去做任何疯狂的事情?
云轻屏仍在哭诉,甚至往前爬了几步,抱住了云紫洛的腿:“妹妹,你心里若还有对我的怒气,你就打我骂我,给我施点小刑,我都会不吭一声,但求你别夺去我的皇后宝座!”
云紫洛不语。
云轻屏只当自己的恳求见了效,更加卖力地哭喊起来,直到耳边一声震惊的清喝:“屏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寒霖颀长健实的身材裹在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内,袍上绣的张牙舞爪的金龙栩栩如生,有如要从那袍面上呼啸出来一般,一头如墨的长发束在龙冠内,金灿灿的珠饰沿着额下来,衬得他人如珠玉,分外精神。
只不过,那双凤眸紧紧盯着地上的云轻屏,眸间涌起无数神色,有震惊,有不解,有愧疚,有失望复杂万分。
听到这个声音,再看到面前一双乌龙祥云靴,云轻屏唬得三魂走了七魄,一跤坐倒在地上,骇然地抬起头。
“参见皇上。”云紫洛淡淡行礼。
早在她进宫前,就有意让鬼魂去通知楚寒霖了,她知道,楚寒霖肯定会来。
但云轻屏不知道,与楚寒霖深遂的凤眸迎上,立刻闪烁开去,望见的是他身后离得远远的仪仗队,以及一干面色慌乱不知所措的屏绣宫宫人。
看到她们也朝这边看来,云轻屏大惊失色,连忙扶着亭杆站了起来。
“屏儿,你就这么想做皇后吗?”楚寒霖痛心地问。
她想做皇后,想做他的正妃,他都能理解。
可是,他不能接受,她会为了这个位置,向云紫洛下跪并磕头!
他所认识的屏儿,竟然是这样的吗?为了虚名荣誉,连自己的尊严也不要了?
不,不是这样的,恐惧深深钳住他的心头,那个高贵的大家闺秀,才情四溢的名门千金去了哪里?
云轻屏略略镇定下来,拭去满脸凌乱的泪水,声音悲切道:“皇上,不是这样的,臣妾并非图那皇后的空头封号。臣妾自小听姑姑说,宫门深似海,一国之君朝事忙碌,不会顾及到后宫生死。而臣妾,不能为皇上产下一子半女,却多得了皇上的几分怜爱,如若不能成为您的正室,只怕,多年后,皇上根本不知道臣妾的尸骨在哪里了。”
楚寒霖闻言,当即哑然,心脏处骤然一缩,如被针扎了一下。
他不禁看了眼云紫洛,云紫洛垂下眼睑,呵呵,就这样一席话就能将楚寒霖打动了吗?也难怪……
云轻屏也万分紧张地看向她,见她毫无反应,正要开口,楚寒霖已叹了口气,转开了视线,说道:“屏儿,朕欠洛儿太多,当年的事,已不知在心中悔过多少次,你若成了朕的正室,朕只怕这一辈子都逃不出这心灵的枷锁了。”
云轻屏伸手捂住了嘴,泪水潸然而下。
“朕会常来屏绣宫看望你。”楚寒霖轻声说道。
可云轻屏却分明感觉到,男人在说这句话时,心已与她越离越远,让她越来越陌生……后宫三千粉黛,千姿百态,只为他一人,她的心越来越沉,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将他拉回来,然而一切徒劳。
这屏绣宫,当真会成为束缚她云轻屏的金牢笼吗?
可她十六岁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嫁给他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模样的!
云紫洛一声清冷的笑:“皇上,当年的事与贵妃无关,是您要娶她为正妃的,怎能说,因她成了你的正妃,就一辈子逃不出心灵的枷锁呢?你是想拿自己的错误惩罚她吗?”
楚寒霖早已习惯她这样的说话方式,即使,他现在是九五之尊。
他微皱眉:“你愿意撤去北帝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不愿意。”云紫洛答得干脆。
云轻屏的眸间闪过一道怨毒的恨意。
“这就行了,洛儿,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何必拿话来伤朕呢?这些年,朕受的伤还不够吗?”
楚寒霖的声音染上几分淡漠,却又隐隐颤抖。
云紫洛抬起眼帘,福身道:“皇上,贵妃,既然没有什么事了,臣妾就先行回府了。”
“这……洛儿,陪朕走一走好吗?”
楚寒霖见摄政王今日没有陪她同进宫,心生留恋之意,便想留她在身边多呆一会儿。
云紫洛面无表情,说道:“皇上,臣妾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就先回府了。”
说着转过身。
殊料,异变突起,站在楚寒霖身侧的云轻屏将牙“咯噔”一咬,合身往前一扑,双手猛地一推,将云紫洛朝左侧亭栏处撞去。
云紫洛闻到风声厉响,心中呼了一声不好,借着风势朝前跃去,跃过栏杆,一手抓住杆底,垂挂在亭檐之外,脚下,便是一汪碧水。
岂料,这栏杆竟然不是固定物,她的手方一握住,整块栏杆便朝湖面倾下,这里离湖极低,云紫洛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
“洛儿!”楚寒霖惊怒交加。
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那么突然,无论是云紫洛还是楚寒霖都没有料到云轻屏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推了她一把!也没有想到,这栏杆竟然早已松动。
楚寒霖只来得及抓住云紫洛的腰带,那是她的雪杀,可因为云紫洛第一反应是抓栏杆,雪杀的长度又十分长,所以当她握住雪杀另一端的时候,她已经跌落在湖水里。
云轻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嗜血的笑,她握紧了双拳,死死咬住嘴唇,瞪着红丝般的血眸望向湖内。
冰寒彻骨的湖水一齐涌来,云紫洛感觉身子有如跌进一个冰窖,冷得她快要窒息。
“洛儿,我拉你上来!”
楚寒霖急迫之下忘了说“朕”,一扬手,雪白的绸练飞扬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云紫洛是有身孕的,急撤手,身子有如苍鹰般飞下了湖,一手揽住冒出水面的女子。
“皇上!”
“皇上小心!”
七八名侍卫奔了过来,纷纷跳下河。
楚寒霖已在一名侍卫的肩膀上借了一力,身子朝崖上掠去,云紫洛湿漉漉的身子在他的怀里轻微地发着颤,楚寒霖的心蓦地一疼。
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上,楚寒霖怒喝:“还不传御医!”
“是,是!”
仪仗队早就乱开了,楚寒霖放下云紫洛后,立即有一名随行宫女脱了她湿掉的裘子,拿了件长袄给她披上,说道:“王妃,奴婢带您去偏殿换身衣服。”
“嗯,在皇贵妃那拿一套衣服,赶紧服侍她换上。”楚寒霖立即赞同了宫女的话。
云紫洛离开后,他怒而走下八角亭,对着怔怔站立的云轻屏挥手就是一掌:“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云轻屏被他扇过来的一掌打得云鬓散乱,脸颊立即充血,嘴角更是溢出一线血丝。
她惊怒地捂住自己被打的半边脸,眼睛豁地瞪大,神情可怖地看向楚寒霖,见得他一脸怒气冲冲,她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身子软了下去。
“皇贵妃!”这边的宫女们已经靠近了,见状都失声叫了出来。
楚寒霖一把接住她的身子,喝道:“还不过来扶住!”
宫女们连忙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云轻屏,她已然晕了过去,紧闭着眼睛,脸上一片苍白,通红的掌印交错着疤痕,属实狰狞。
楚寒霖一甩龙袖,看了眼连根断掉的栏杆,吼道:“小平子,这栏杆怎么回事,你调查一下!”
说着大步追着云紫洛疾去。
云紫洛身心俱能感觉到寒意,在宫女的搀扶下,她回忆起刚才的一幕。
那栏杆分明是之前就弄断过的,今天来这里,云轻屏早就做好准备了,如果她不答应她的请求,她就会推她下水。
她会水性,云轻屏应该知道,但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
“啊,血!王妃,血……”扶着她的宫女偶然一回头,忽然尖声厉叫起来。
随着云紫洛进内宫的小太监早就气疯了,此刻见了沿路来的鹅卵石小径上蜿蜒着细细的血丝,心中大惊。
他一弯腰,将云紫洛背了起来,快速朝偏殿跑去,尖着嗓子大喊:“快叫御医啊!别耽搁了!”
宫女也跟着跑,只听他一路在叫:“你们害王妃的小世子,我们王爷回来定要将你们大切八段,扔到油锅里炸炸!”
云紫洛在他背上伏着,闻言失笑。
可她能感觉这小太监浑身都在颤抖。
而她,除了感觉身上有些冷,腿上有阵麻木的疼痛外,并没感到其他的异样。
“洛儿给我!”忽然一闪而现的白衣身影焦急地拦住了小太监。
见到她,小太监大喜:“公主!”
来的正是林清清,她找了半晌才找到赫连治照顾赫连云晴,立马就赶进宫了,岂料,还是晚了一步。
她将云紫洛接了过来,看看偏殿还有些距离,小心地将她抱到一边草地上,抬手点下,利落地止了她几处大穴,掀开衣裙一看,吁了口气。
“娘,没事吧?”云紫洛含笑问。
那名小太监早避嫌站到一边去了,可面上急得直淌汗。
“没事,是小腿受了刀伤。”林清清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她追来时看到路上的血,还以为云紫洛……
云紫洛一看,果然是这样,心下沉吟,跌进湖里,腿上怎么会受刀伤?
刚才湖水冻得她麻木了,所以她没有多大的痛觉,这会儿林清清已迅速在她的伤口上洒下随身携带的止伤药,撕下白色的裙裾替她包扎好了,手段十分干净。
楚寒霖急跑过来问:“洛儿怎么样了?”
林清清迅速起身,抬起手臂,给了他清脆的一巴掌,身后追过来的侍从们吓了一跳。
“怎么样?洛儿今天要是出了事,你和那皇贵妃一个都跑不了!”林清清一脸的冷色,清喝道,“云轻屏呢?”
“娘。”云紫洛有些呆了。
楚寒霖握紧了拳头,脸色黑了一下,又恢复了常色,强忍下怒气,道:“清清公主,洛儿她没事吗?那血是——”
“刀伤!”林清清答道,一手揽起云紫洛,冷冷看向楚寒霖,“给我一个交代!”
楚寒霖只得将刚才亭里的事简略说了,也惊讶起这刀伤的来历。
“皇上,皇上!“小平子发颤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楚寒霖浓眉皱起,便见他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不好了,皇上,刚才几个御林军跳进湖里,都受了伤。”
“有这等事?”楚寒霖疑心大起,回头看了云紫洛一眼,立即朝湖边走去。
此时,鬼魂见有太监出去叫太医,立觉不对,也运用轻功飞了进来,林清清当机立断,命他背云紫洛去最近的偏殿歇息,以候御医来治,自己也去了出事的湖亭。
这边围了许多大内侍卫与太监宫女,她来得快,眼尖地看到湖面上泛起的一阵红波,暗红的血液激起涟漪,空气中飘浮着血腥的味道。
红越来越浅,渐渐淡去,但这股刺鼻之味仍没散去。
“咕噜噜。”湖面传来响声,一个人头从水底冒了出来。
他穿着御林军的服侍,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高声叫道:“皇上,这底下埋有暗桩!”
说着他一拔一掷,银光在空气中划过森冷的弧度,“铮”的一声,弹击在大理石花岗石的石柱上,仔细望去,却是一柄亮晃晃的大刀。
小平子拣了起来,单跪在地,将刀捧给楚寒霖过目。
“全拔出来。”楚寒霖怒气交加,双手负在身后,脸色阴沉难看,“把屏绣宫所有宫人都给朕叫过来!”
稍顷,十多个受了惊吓的太监宫女在亭畔跪了一地,圣颜大怒之下,他们吓得将所有的事情招了出来。
“是皇贵妃命人连夜扎下的刀桩,奴才们不敢不听啊!”
“栏杆怎么回事?”一声雷鸣。
“是,是——”宫人们的头俯得更低了,七嘴八舌地说道,“也是皇贵妃命我们将栏杆松动的。”
“好,很好。”楚寒霖气得不知所以,“皇贵妃在哪?”
立即有宫女领他过去,林清清一张脸扳得如三冬寒霖,冷冷跟向主殿。
浅紫色的纱幔如流云般堆坠于地,一名太医正在给云轻屏把脉,云轻屏还未醒来,脸色苍白得有如涂了白粉。
楚寒霖站立床头,心思深沉地看着她,深遂的凤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豁然,“哗”的一声,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径直泼向云轻屏的脸,寒冷的水立即沿着她的脖颈流了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楚寒霖回过头,怒道:“清清公主,你这是做何?”
林清清将手中的盆往床尾一搁,嘴角挂着无害的微笑:“这样能让她醒得更快啊,皇上难道不是想审问她吗?”
楚寒霖的脸气成铁青,可立即默然。
一是想到云紫洛的伤势和今日的危险,二是念着林清清是冰城的人,他刚刚登基,根本无力与这样的大国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