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许都城街心广场上一片人山人海,正中间搭起的八角白布台上彩旗高扬,东南西北角各摆放着四张书桌,配着相应的长椅,各有一名少年坐在椅上,提笔疾书着什么,脸色俱是凝重。
十里八乡的人们将这个地儿围得水泄不通,为了看这一年一度的选拔大赛。
当然,这场选拔赛是地方制的,只是许都知州府内部选用人才的一个方式。
今天进行到第三天,这四位少年,便是从前几日的比赛中脱颖而出的。
今日,比的是作文章,题目是《礼与仁》。
高台右上方的小阁内,临窗坐着两人,向这边眺望。
云紫洛一脸的无奈,望着东角那名生相清秀的少年,很想去将他扯过来。
那居然就是云浩。
却不知怎的竟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并不符合他们的推测,吴大不是带他逃跑了吗?
此时,只见台上走出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他穿的是知州府监考官的服饰,一上来,洪亮的声音便传开:“这次比赛的最后一场到此结束!接下来是评改时间,抉出前三名。”
四名少年交了卷后,镇定自若地在一旁等候。
几个监考官拿着四张宣纸,交头接耳起来。
忽然,“啊”的一声,一个监考官碰翻了膊旁的砚墨,墨汁洒了一桌,打湿了他手中正看着的一张纸。
突生此变,台上其他监考官都没反应过来,连同下面的百姓,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弥漫开来。
云紫洛与摄政王漫不经心的视线也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几名监考官手忙脚乱地将砚台扶起,再回头看这张纸卷时,糊满了墨汁,已是没用了。
四名参考的少年也走了上来,那名刚才说话的监考官开口道:“这张试卷作废,还请云公子重新写一张。”
这张被墨泼废的试纸却正是云浩的,闻言他有片刻的慌乱。
直到监考官为他重新安排下了小桌,小童为他铺纸。
而这边,监考官已大声读起了另外三人的文章来。
“夫礼者,国之大业也,自浑元初世……”
听到第一句时,云浩便浑身一震,手中的笔也没了轻重,直接跌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染出一片墨晕。
越往后听,他的脸色越加苍白。
监考官读完整篇文章后大声称赞:“钱有亮公子果真是腹有诗书,才华横溢,通篇文章一气呵成,文笔大气,当属此次的头名!”
他一言罢,台下才从这词藻优美的文章中反应过来的百姓们欢呼了起来。
“大人,你说这是谁写的?”笑语中,传出一个愤慨的声音。
高台上,云浩掷了狼豪,几步走到监考官面前,脸色激动。
“这是钱有亮学子的杰作,怎么,你有意见?”监考官笑眯眯地问。
“他在抄袭!这是我写的!”云浩大声说了出来。
台下有些安静了。
几个监考官对视了一眼,中间能说得话的男人拍了拍云浩的肩:“小伙子,我们知道你求功名心切,可也不能这样剽窃别人的作品,仕途重要,人品更重要。”
“你胡说!那明明是我写的,每个字都是本人原创,怎么会成为他的了?”
云浩又气又急,眸内已是一片血红,他伸臂将自己刚才那张试卷捞到了手里。
“我先前分明就写过了——”话音卡在了喉头,看着满纸的墨汁,找不到一个字的试卷,云浩哑然了。
同时,他心中一阵雪亮。原来,是这样!
他转眼看着眼前的监官官,嘴角勾出冷冷的一抹笑。
打翻墨汁,他以为多大事,却不料早就是个陷阱了。
钱有亮,他定是昨天晚上到自己院子里吃饭玩耍时看到了自己的稿子,虽然文章中有个别字作了改动,但大部分却与他一模一样。
这些监考官,肯定被他买穿了。想到这,他的心便是一寒。
犹记得,初识钱有亮时,他便说了,自己的父亲是许都知州府的师爷,家里同时经商,借着官路熟悉的道子,积产千万,是许都说一不二的大豪门。
云浩想着额头青筋毕露,死死握紧了拳头,又恨又怒的眼光从监考官身上移开,怒盯着侧方一袭直领青衫的薄唇少年,他正挑着眉冲云浩笑,有着这个年纪少见的邪魅。
“钱有亮,你卑鄙!”
“大胆!”主监考官立即喝道,“这里是你能随意放肆的地方吗!”
云浩被他的眼神逼得不敢回视,忿忿不平地扫了众人一眼,回过身子,正要朝台下走去。
一抹清扬的笑声在人群中荡开,速度极快,起先听着还在人群那头,再听一声时,竟已到了台阶之上。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上来的,这名身着紫衣长裙的女子捧着火红的狐狸出现在人们面前。
“好高明的计法啊。”云紫洛勾唇一笑。
“姑娘是谁?”主监考官头有些疑惑,见她身着华美,不似是小家碧玉,倒也不敢怠慢。
云紫洛笑容未变,继续以她清脆甜美的声音说她自己的:“不知道大人收了这钱有亮多少银子才让他登上了第一名呢?”
几个监考官脸色都是大变。
云紫洛的声音染上一丝清冷,回头朝下面的百姓们说道:“各位朋友,我想说一下,这位云公子既然一口咬定这文章是他写的,那么这种可能的存在性就大了。试想,若是真的没有猫腻,刚才这墨汁为什么会打翻呢?”
“二姐!”看到云紫洛突然出现,云浩大喜,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尽是胡扯,打翻墨汁不过是偶然,而刚才这篇文章,却真真切切是钱公子所书,云小姐,您太武断了!”主监考官深蹙浓眉,眸底却是一片厌恶。
“是吗?我武断?”云紫洛淡淡地反问,杏眸中划过一丝好笑,慢慢看向钱有亮问,“不知这篇大作是钱公子现场写就的吗?”
钱有亮公子站在一旁,高傲得面孔朝天,此刻略微扫了她戴着面纱的脸一眼,张开薄唇,说道:“自然不是,小弟手中还有初稿,想来是云公子昨晚去鄙人家玩时不小心看到了,就给背了下来,今天来排喧我来着!”
身后的云浩则脸色红得发紫,拳头捏得咯吱响,他已经气得快要爆炸了。
明明是他看了自己的初稿给背了下来,现在倒好,反过来倒打一耙!
“钱有亮,我怎么会有你这个朋友?”云浩声线发颤,拿手指着钱有亮。
钱有亮呵呵一笑,开口道:“朋友?云公子,自从你抄袭了钱某的文之后,钱某一直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可耻!”
下面的百姓本来正诛讨着云浩的,这会儿见云紫洛问的极有章程,也纷纷疑惑起来。
云紫洛继续问:“那你这篇文章是什么写就的?”
钱有亮一怔,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想了一会儿答道:“一个月前。”
云紫洛勾起红唇,笑得眉眼弯弯,一手拉过云浩,声音清脆好听地说道:“这就是了,浩儿,二姐且问你,你这篇文章是什么时候写的?”
此时,几位监考官小声交谈了两句后,主监考官几步上前,阴沉着脸道:“姑娘,请你带着你弟弟速速离开考场,蓄意破坏考场纪律可是要抓去做牢的!”
看着那张脸,云紫洛豁地就来了气,真想一巴掌揍过去,让他明白自己是在调查真相而不是破坏纪律!
这么想,她也这么做了,素手一扬,“啪”的一声,声音清脆,却不算大,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算不了什么。但她这一抬手,主监考官的身子直接飞出去的动作,却震惊了方圆数百米!
整个大广场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听见。
“唉哟!”主监考官的闷哼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刷刷刷刷”连续的兵器抽动声后,一群侍卫模样的人将高台围了起来,闲杂百姓全部后退,人挤人,人踩人,顿时人群中也传出了哀嚎声。
而这些侍卫个个脸容冰冷,手握长枪,铜枪在太阳下反射着煜煜的光芒,冰冷无情。
“呵呵,等我问完这件事。”
云紫洛先将那名主考官的身子拎了起来,单手扼在他的喉头,只要手一用力,这个人便作废了。
主考官哪里敢乱动?下面的侍卫也不敢动。
云浩震呆了的过程中,突然感觉脸颊触到一阵冰凉,他一怔,注意力才重新回来。
云紫洛揪回了云浩发呆的脸颊,笑着问:“嗯?浩儿,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啊?”
云浩的眼神在一众表情丰富的监考官、钱有亮等三名少年脸上扫过,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去年夏天的时候,二姐,你不记得了吗?”
云紫洛翻给他一个白眼。
她当然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才要他亲口说出来啊!
“云公子,你就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写这篇文章的。”
钱有亮满脸的不屑,他可不觉得,云浩说出时间来,就能证明这是他写的,而非自己所写。
云浩“嗯”了一声,眼睛看着钱有亮道:“去年夏天,我在云——我在二姐的梨苑写的,是姐夫让我写的,他还说我写得好,不过也给我改了几点,中间那几句精湛的句子是他让我这么写的。”
云紫洛先是一怔,而后脸色绯红,袖子底下的小手忍不住又揪到了云浩脸上去了。
这小家伙,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姐夫”,他他他——是不是存心想气死她啊!
却不知,台下一双眼睛立刻亮闪闪了起来。
云紫洛正想着怎么善后,等会儿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钱有亮已经哈哈笑了起来。
“你姐夫?你们听——”他朝向台下的百姓一指,“他说他姐夫可以给他证明,他姐夫难道跟他不是一家的吗?”
又看向云浩:“你说你姐夫知道就能证明这篇文章是你写的?那我全家老小都看着我写这篇文章呢!”
说着他把这张试卷收拢在手里,很是傲慢地一抬头:“头名是我的,不是你想抢就能抢得走的。”
云紫洛当即无语了。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如果不是知道真实情况,加上看穿了监考官们的把戏,她会真以为这篇文章是他写的呢!
云浩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声音也不禁大了:“我姐夫当然可以证明了!他说我写得好,可以直接进朝廷做官。”
“哈哈哈哈!”钱有亮笑得弯下了腰,另外两个少年也笑了起来,除了被云紫洛掐在手里的主考官,其他监考官也不禁哈哈笑起来,眼梢带着几抹嘲讽。
“直接进朝廷做官,真是会异想天开啊!”
“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了,他姐夫,咦,他叫这个女人姐姐,莫不就是她相公?”
云紫洛看着这些人笑得前仰后合,脸色淡然。
“都笑够了吗?”一个如浸寒冰的声音陡然间在高台上响起,男中音浑厚磁性,透着强撼的内力,震得各人耳膜“嗡”的一声,有如炸开。
在诸多侍卫的合围下,这个男人不知怎么上去的。
冷冽的黑袍随风拂开,漫天黑色,飘洒坠下,男人身姿笔挺,脸形俊朗帅气,一双深遂的凤眸隐匿着狂风暴雨前的寂静,有如两汪深潭。
负在身后的双手,袖口处的金黄,那是天子才敢用的颜色,彰显着男人尊贵的身份。
沉寂,全场沉寂。
“你,你是谁?”钱有亮惊骇的面孔有了一丝钧裂,勉强镇定地询问。
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不简单!
虽然许都是元京的陪都,但终究差了些,摄政王以及几个王爷很少公开身份来这里,多半行踪神秘。
这几个监考官在知州府都有一定的地位,自然是见过摄政王的,可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吓得有些呆傻,不敢确定和相信。
钱有亮难掩惊异地望着他,连云浩也傻了,没想到摄政王会从天而降。
男人已迈着大步走到了几人中间,主考官在看到他的时候,瞳孔急缩,喉咙里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云紫洛就势松了手,他无力地趴到在地上,声音颤抖:“摄,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那几个监考官立刻也跪了下去,以头倾地,齐呼:“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钱有亮唬得脸色一变,天啊,眼前这男人就是摄政王吗?他赶紧也跪了下去。
偌大的广场上,片刻的沉寂后,响起如雷般的声音:“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跪倒一片。
“起吧。”他回身淡淡开口,注了些内力,声音听上去不大,可却真真切切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里。
大家起身后,钱有亮的脑中已在飞快旋转了,怎么抓住这个碰到摄政王的机会。
云浩则内敛地一笑,叫道:“姐夫。”
一声出口,云紫洛那个风中凌乱啊。
拜托,要叫的话,用不着当着这么多人面吧?
摄政王却喜滋滋地答道:“嗯,浩儿,很乖。”
“很乖?他跟我玩起失踪来,还乖?”云紫洛当即不客气地反驳道。
殊不知,云浩的那一声“姐夫”,惊得台上诸人脸色大变,身体僵硬,大脑有一刻失去了调制。
尤其是摄政王还应答了,再瞧三个人这熟稔的关系,钱有亮的脸孔瞬间惨白。
姐夫……姐夫……他似乎现在才搞懂云浩刚才说的话的意思。
那些话语,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闪电般的荡过。
“是姐夫让我写的,他还说我写得好。”
“我姐夫当然可以证明了!他还说我写得好,可以直接进朝廷做官。”
越想他的心越往下沉,额上冷汗层层浸出,握紧的双拳已经粘成了一片。
钱有亮,已经不自觉中再次跪了下去,浑身都在颤抖。
巨大的恐惧渐渐将他笼罩。
祁夏国威名远播的摄政王,竟真的是这臭小子的——姐夫?
那么,这臭小子说,他姐夫能让他直接进朝廷做官,这样的话也绝对不只是说说了?自然比珍珠还真了。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个被自己设计陷害、肆言嘲笑的小白脸,居然是摄政王的小舅子!
这个,一时难以让他接受!心里不由地一遍遍骂自己走了狗屎运。
这几个监考官也不比他好过,个个都是唬得魂飞天外,根本是瘫软在地上不会起来了。
神啊,快救救他们吧!打死他们也猜不到这个无权无势的少年根本就是有个天大的靠山啊!
钱有亮之流的到了他面前那根本没有影啊!
“拿过来!”摄政王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冷冷说道。
钱有亮哆嗦了一下,抬了下头,摄政王那双冷厉如寒冰的凤眸正锁在他手上的东西上。
男人好看却薄凉的唇微启,刚发出一个声音,钱有亮已立刻狗腿似的将试卷双手奉了上去。
“摄政王,给您。”他的声音颤抖得已不成音,哪里还是刚才那个潇洒倜傥的少年了?
摄政王伸出两指夹到了面前,只略略一扫,眼光已睨向钱有亮,冷笑了一声,抬手“刷”地几声,便撕了那试卷。
“浩儿写的《礼与仁》,本王亲自过目并批阅的,你也敢盗?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摄政王脸色铁青,大手一拢,有意无意,那张试卷已不见了踪影,化成无数粉屑从指缝飘落。
远处人可能看不见,可高台上的监考官、参考少年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个个唬得肝胆皆裂。
“摄政王饶命!饶命!我,贱民不是有意的!”钱有亮拼命地磕头求饶。
身旁的这些监考官更是吓得语无伦次了。
这已经不是一篇文章的所有权问题了,所涉及到的是贪污受贿、打压有才之士等一系列罪名。
见钱有亮这么说,云浩忍不住出言:“你不是有意的?那我的文章怎么会变成你的?你刚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你写的吗?”
钱有亮仰起苍白扭曲的脸,声音含糊:“不,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盗你的文……”
此刻,底下百姓们,心里已然一片雪亮,纷纷叫嚣起来,句句都在声讨钱有亮。而外围,两顶显眼的高轿也朝这个方向急匆匆抬来。
“亮儿!”一声呼唤,轿子到了近前,下来一位短髯男子,中年,着白袍,书生气很浓。
“爹!”钱有亮弱弱地唤了一声,身子却不敢稍有移动。
另一顶轿中,程与义满脸惊惶地跑了过来,给摄政王行礼时被后者拦住。
“程大人,事情本王慢慢和你讲,先带这些人回州府升堂。”
钱师爷看到站着的这人是摄政王时,脸色瞬变。
此次摄政王是暗访程府的,身份并没在州衙里公布,他并不知情。
“来人,都绑了回去!”程与义一声吩咐,侍卫出动,将主考官连着其他人都五花大绑了起来。
知州府中,惊堂木一声巨响,“威武……”肃穆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正堂,上方“明镜高悬”的四字匾额越加清晰,观堂的百姓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程与义一脸正色地坐在高堂上,审问着这件事的始末,进行得异常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