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是我国古代最辉煌的长篇政治抒情诗。
对《离骚》题意的解释历来极其纷纭，有几十种说法。东汉班固在《离骚赞序》里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把“离”释为“遭”，是因为“离”通“罹”，即遭受的意思。按照班固的解释，“离骚”即遭受忧患的意思。东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里说：“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讽谏君也。”按照王逸的解释，“离骚”即离别的忧愁。这是《离骚》题意的两种最古老、最通行的解释。两说各有依据，联系作品实际，以作“遭受忧患”理解较为确切。
关于《离骚》的写作年代，也是一个古今聚讼不已的问题。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是屈原被楚怀王疏远期间所作。这种说法比较符合《离骚》的实际内容。
《离骚》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七十七字（除“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衍文），是屈原作品中一篇最长的带自叙性的抒情诗，也是我国古代乃至世界诗史上最为激动人心而且具有永久魅力的诗篇。诗中揭露并批判了楚国的黑暗现实，表达了诗人追求政治革新、振兴楚国的美好理想，反映了诗人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和不惜以身殉国的崇高精神。其容量之深广、抒情之深刻、意境之开阔、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奇特、辞藻之绚丽、气魄之宏伟，在古典诗歌宝库里首屈一指，一直被引为民族文学的骄傲。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7]，字余曰灵均[8]。
【校注】
[1]帝：天帝，上帝，古代指天神。按：先秦的“帝”字，直至战国中期，指的均是天神、天帝，而不是人主、君王。夏以后称人间君主为“后”或“王”，而不称为“帝”。古氏族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称是某某“帝”或某某“神”的后裔。高阳：即颛顼（zhuān xū），传说中楚王族的先祖，实际上是楚人崇拜的天帝，是太阳神。王逸《楚辞章句》说高阳是“颛顼有天下之号也”。《史记·楚世家》说：“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苗：初生的植物。裔（yì）：衣服的末边。苗裔，这里是远末子孙的意思。朱熹《楚辞集注》云：“苗者草之茎叶，根所生也；裔者衣之边末，衣之馀也。故以为远末子孙之称也。”兮（xī）：语气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啊”。据清代古音韵学家孔广森《诗声类》考证，“兮”字属于古韵歌部。章炳麟《国故论衡·音理论》、汪荣宝《歌戈鱼虞模古读考》、钱玄同《古韵二十八部音读之假定》均构拟上古歌部音值为[a]，即“兮”的古音为“啊”。
[2]朕：我的，是第一人称代词的所有格。王逸释为“我”，是不准确的。《离骚》《九章》中的“朕”字，均应释作“我的”。《招魂》首句“朕幼清以廉洁兮”，用“朕”字作主语，则应释作“我”。“朕”字在先秦是贵贱通用的代词。从秦始皇开始，“朕”字才成为封建帝王自称的专用词。蔡邕《独断》：“古者尊卑共之，贵贱不嫌。至秦天子独以为称。”皇考：即太祖、远祖，亦即最初受封之君，屈氏受姓之祖。叶梦得《石林燕语》：“父没称皇考，于《礼》本无见。《王制》言天子五庙，曰考庙、王考庙、皇考庙、显考庙、祖考庙。则皇考者，曾祖之称也。”王闿运《楚辞释》：“皇考，大夫祖庙之名，即太祖也。伯庸，屈氏受姓之祖。”伯庸：据赵逵夫《屈氏先世与句亶王熊伯庸》一文考证，即见于《世本》和《史记·楚世家》中的楚君熊渠的长子句亶王熊伯庸。周夷王之时，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趁周衰而向南扩张，灭庸（今湖北省竹山县），伐杨粤（“粤”同“越”。杨越，西周时在今湖北省南部、湖南省东部，春秋时向东移至今江西一带），兵至于鄂（今湖北武昌）。因而封中子红为鄂王，封少子执疵为越章王，封长子伯庸在庸以北甲水边上，为句亶王（“句”“甲”“屈”双声，可以假借），故“屈氏”也称为“甲氏”。“屈氏”之“屈”即由“句亶王”之“句”音转而来。因此，句亶王熊伯庸是屈氏受姓之祖。刘向《九叹·逢纷》说：“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正以屈原为伯庸的远末子孙，实即以伯庸为屈原的远祖。“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姓和氏本是有区别的。姓起于女系，氏起于男系。姓是家族的标志。同姓意味着同祖。上古同姓贵族的几个分支各有称号，叫“氏”。屈原是楚王的后代，姓芈（mǐ），“屈”是他这一分支的氏。后来“姓”和“氏”不分，因此“屈”也成了姓。诗的开头两句，诗人以十分庄重自矜的口吻，自叙了高贵的出身，强调自己与楚王同宗共祖，意在说明自己对楚国的存亡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为他的至死不能去国垫下了伏线。
[3]摄提：一般认为是“摄提格”的简称。战国时代根据岁星（木星）的运行纪年。木星绕日一周约十二年，以十二地支表示，寅年名摄提格。贞：正。于：在。孟：开始。陬（zōu）：农历正月的别名。《尔雅·释天》：“正月为陬。”正月是一年的开始，故叫孟陬。夏正建寅，夏历正月也即寅月。
[4]惟：句首语气词。庚寅：指庚寅日。这是古代的干支纪日法。“干支”是天干和地支的合称。天干又叫十干，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总称。地支又叫十二支，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总称。拿十干的“甲、丙、戊、庚、壬”和十二支的“子、寅、辰、午、申、戌”相配，十干的“乙、丁、己、辛、癸”和十二支的“丑、卯、巳、未、酉、亥”相配，共配成六十组，用来表示年、月、日的次序，周而复始，循环使用。干支最初是用来纪日的，后来多用来纪年，现在农历的年份仍用干支。降：通常解作“降生”，不确。姜亮夫说：“降字原义当以自天而降为本义，此屈子自言天生，犹孔子之言‘天生德于予’之义云尔。”（《重订屈原赋校注》）以上两句系屈原自述自己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在周代有“男命起寅”“女命起申”的说法，即认为男孩属寅的时辰生就吉利，女孩属申的时辰生就吉利。因此，在周代民俗中，男孩不论是生于寅年，还是生于寅月，抑或是生于寅日，都是吉祥的。而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则是生于吉年吉月吉日，这在周代民俗中是最吉祥的日子，是良辰美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而寅在十二生肖中属虎，则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亦即生于虎年虎月虎日，虎为百兽之王，虎虎有生气，亦为吉祥的象征。屈原生日“三寅”叠合，生辰奇异，这与写他的家世出身一样，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尊贵不凡。根据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考证其出生年月日，郭沫若《屈原研究》推算为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推算为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或十五日，胡念贻《屈原生年新考》推算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郭说和浦说影响很大，也较通行，但应以胡念贻说为确。
[5]皇：即上文“皇考”的省略，指太祖。览：观察，相当于《离骚》“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和《九歌·云中君》“览冀州兮有馀”中的“览”，是指神灵观察。揆：揣度。初度：犹言初生的时节，指生庚年月。
[6]肇：陈直《楚辞拾遗》、闻一多《楚辞解诂》据刘向《九叹·离世》“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等语，以为屈原是卜于皇考之庙而得名，肇即“兆”的假借字。兆，卦兆。锡（cì）：通“赐”，赐给。现在有很多人既认为这里的“锡”字是“赐”的通假字，又仍然按照铜锡之“锡”的音来念它（新版《辞源》《辞海》及《汉语大字典》就如此处理）。有的人还用这个例子来证明通假字不必读如本字。这是不合理的。既然把“锡”看做“赐”的通假字，就应该把它念做“赐”。余：我。嘉名：美名。按：关于在祖庙中占卜吉凶，给小孩取名，历史文献上有记载。《礼记·内则》：“凡父在，孙见于祖，祖亦名之。”《史记·日者列传》楚人司马季主说：“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白虎通·姓名篇》：“故《礼服传》曰：‘子生三月，则父名之于祖庙。’于祖庙者，谓子之亲庙也，明当为宗庙主也。”则楚俗是生子三月后由父亲在祖庙中求先祖的旨意，为子取名，故曰：“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通过占卜让先祖为禀赋特异的孩子取名，这种命名习俗在许多少数民族中至今仍很流行。
[7]名：给人取名。正则：公正而有法则，含有“平”字之意（屈原名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说“政”字“一作‘正’”；引宋忠云：“以正月旦生，故名正。”张守节《史记正义》：“正音政，‘周正建子’之‘正’也。始皇以正月旦生于赵，因为政，后因始皇讳，故音征。”秦始皇是因为生于正月初一，故命名为“正”。因此，屈原所谓“名余曰正则兮”的“正”，很可能也跟他出生于正月有关。
[8]字：给人取字。灵均：美好的平地，含有“原”字之意。正则与灵均可能是屈原的小名小字。按：古人既有名又有字。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冠后据本名涵义而另立的别名就叫字。字是从名孳生出来的，二者之间有极为密切的意义联系。字也叫表字，意思是表述名所用之字；又称表德，意思是阐明名的性质和含义的。名和字的关系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像屈原名平字原，平与原是同义的。这四句诗人是借用美名来写他的性格、理想和灵性。屈原名平字原，小时名正则字灵均，屈原先祖与家人给他起如此名字似乎反映了对平原的向往，对土地的崇拜，对公平、公开、公正的处事原则的召唤。《离骚》这开头八句诗人以十分庄重而自矜的口吻，追述了自己的先祖、家世，即高贵的出身，以及自己奇异的生辰和美名，感情是肃穆的，蕴涵是深邃的，为他一生的自尊自爱自重定下了基调，也为全诗的体制结构了框架。清顾天成《离骚解》云：“首溯其本及始生月日而命名命字，郑重之体也。”
【韵部】
庸、降，东冬合韵。名、均，耕真合韵。
【译文】
我是天帝高阳的后裔，我的太祖叫做伯庸。太岁在寅那年的正月，庚寅日里我降自天穹。太祖观察我初降的时节，通过卦兆赐给我美名。给我取名叫做正则，给我表字叫做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离与辟芷兮[3]，纫秋兰以为佩[4]。汩余若将不及兮[5]，恐年岁之不吾与[6]。朝搴阰之木兰兮[7]，夕揽洲之宿莽[8]。日月忽其不淹兮[9]，春与秋其代序[10]。惟草木之零落兮[11]，恐美人之迟暮[12]。不抚壮而弃秽兮[13]，何不改此度[14]？乘骐骥以驰骋兮[15]，来吾道夫先路[16]。
【校注】
[1]纷：众多的样子，“内美”的修饰词。《楚辞》句例，往往将作定语或状语的形容词和副词放在句子的开头。内美：内在的美好品质。这是说自己生于良辰美景、黄道吉日，有着天地赋予的美好品质，也就是本质好的意思。
[2]重（chóng）：加上。修：美好。能（tài）：通“态”，指姿态、姿容。一说“修能”指“优秀的才能”，虽讲得过去，但不及解为“美好的姿容”意蕴深广。上句言有“内美”，此句言“修态”，指自己既有内在美，又有外在美。
[3]扈（hù）：楚方言，犹“覆”，披的意思。江离：香草名，又称蘼芜（mí wú），即芎□（xiōng qióng）。辟：同“僻”，偏僻。芷（zhǐ）：香草名，即白芷。辟芷，长在偏僻之处的芷草。
[4]纫（rèn）：楚方言，连接，联缀。秋兰：指秋天的兰花。在中国，兰花（草）是国香，是君子之花，是道德的象征，养兰即养德，佩兰即佩德。佩：佩带在身上的饰物，名词。这两句是用佩带香草来比喻自己重视后天修养。
[5]汩（yù）：楚方言，水流得很快的样子。这里是指时光如流水，过得飞快。不及：赶不上。
[6]不吾与：“不与吾”的倒装，“不等待我”的意思。这两句是诗人担心时光流逝，自己为国家做不成事业。
[7]搴（qiān）：楚方言，拔取。阰（pí）：楚方言，大的山坡。木兰：香木名，或称黄心树、紫玉兰，皮似桂，状如楠树，高数仞，相传去皮而不死。
[8]揽：采摘。洲：水中的陆地。宿莽：经冬不死的一种香草，这种草拔心以后还能生长。木兰树去皮不死，宿莽草拔心不死，皆香之不变者，所以用来修身。
[9]忽：过得很快的样子。淹（yān）：长期逗留。
[10]代序：轮流替换。
[11]惟：思念。零落：飘零，坠落。
[12]美人：此词古今解说纷纭，有说是指怀王，有说是屈原自指，有说是谓盛壮之年，有说是泛言贤士。从下文来看，当以指怀王为是。迟暮：指年老。这四句是诗人担心楚王不能及时奋进，耽误了楚国的前途。“恐”字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国事的危机感，特别是诗人为祖国的前途而焦虑，为祖国的命运而担忧的急迫心情。
[13]不：“何不”的省文，“为什么不”的意思。抚壮：趁着壮年。秽（huì）：指污秽的行为。
[14]度：态度。
[15]骐骥（qíjì）：骏马，比喻贤能的人。驰骋（chěng）：（骑马）奔跑。
[16]来：汤炳正认为“来”字当为“道（导）”之助动词，而置于主语“吾”之前，形成了特殊的语言结构。以通常语言结构而言，应作“吾来道夫先路”，当以“来道”连读，而不当以“吾来”连读。（《楚辞类稿》）道：同“导”，引导。夫（fú）：语气助词。先路：前面的路。这两句写诗人决心把一切献给楚国的富强事业的抱负和理想。
【韵部】
能、佩，之部。与、莽、序、暮、度、路，鱼铎通韵。
【译文】
我既有众多内在的美好品质，又加上有外在的美好姿态。披着江离与偏野的芷草，系着秋兰结成的饰带。时光如流水追赶不上，岁月不饶人心里惊慌。早晨拔取山岗上的木兰，傍晚采集水洲中的宿莽。日月运行一刻不停留，春天秋天轮流相替代。想到草木已凋零陨落，我担心美人年老色衰。为何不趁壮年抛弃污秽？为何不改变不良的态度？骑上骏马自由地驰骋，我为你在前面来引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2]。杂申椒与菌桂兮[3]，岂维纫夫蕙茝[4]？彼尧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6]。何桀纣之猖披兮[7]，夫唯捷径以窘步[8]。惟夫党人之偷乐兮[9]，路幽昧以险隘[10]。岂余身之惮殃兮[11]？恐皇舆之败绩[12]。忽奔走以先后兮[13]，及前王之踵武[14]。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5]，反信谗而齌怒[16]。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7]，忍而不能舍也[18]。指九天以为正兮[19]，夫唯灵修之故也[20]。曰黄昏以为期兮[21]，羌中道而改路[22]？初既与余成言兮[23]，后悔遁而有他[24]。余既不难夫离别兮[25]，伤灵修之数化[26]。
【校注】
[1]昔：从前。后：王。三后，指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纯：丝无杂质者。粹：米无杂质者。纯粹，没有杂质，这里指德行完美。
[2]固：本来。众芳：比喻众多有才能的人。在：聚集，荟萃。
[3]杂：动词，杂集，汇集。申椒：申地所产的花椒。申，地名，即今河南南阳，所产花椒有名。菌（jùn）桂：即箘（jùn）桂，是桂树的一种，也是一种香木。“申椒”“菌桂”比喻贤才。
[4]维：同“唯”，只。蕙：香草名，和兰草同类。茝（zhǐ）：同“芷”，又名“虈（xiāo）”，香草名，即白芷。《说文·艸部》：“茝，虈也。”“虈，楚谓之蓠，晋谓之虈，齐谓之茝。”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茝）盖即芷之正文，后人误为两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此一物而方俗异名也。茝，《本艸经》谓之白芷。茝、芷同字，□声、止声同在一部也。”这里的“蕙”和“茝”也是比喻贤才。以上四句是比喻，前两句是本体，后两句是喻体，是说“三后”任用群贤为治，犹如广采桂茝以为佩。
[5]尧：传说中的上古圣主贤王，帝喾之子，名放勋，号曰尧，属陶唐氏，故又称唐尧。据《尚书·尧典》《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尧选贤任能，协和万邦，制定历法，安排农作。尧将帝位禅让给舜，又将自己的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舜：传说中的上古圣主贤王，姚姓，名重华，号曰舜，属有虞氏，故又称虞舜。据《尚书·舜典》《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因四岳的推举，接替尧帝作了帝王。他巡行四方，流放了共工、□兜、三苗、鲧四佞；又咨询四岳，挑选贤人，治理民事；后又将王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禹。耿介：光明正大。
[6]既：已经。遵道：遵循正道。路：指正确途径。
[7]何：何等，多么。桀（jié）：夏代最后一个君主名，是古代暴君的典型，又名履癸。据《国语·晋语》《史记·夏本纪》和《竹书纪年》等古籍记载，桀残酷狠毒，暴虐荒淫；任意虐杀百姓，破坏农业生产；对外滥施征伐，勒索小邦。他兴师讨伐有施氏，有施氏被迫将女妺嬉（mò xǐ）进献给桀作妃。桀作酒池肉林，使男女裸体相逐，日夜饮酒作乐。酒池大到可以行船，妺嬉看见有人醉死在酒池里便哈哈大笑，以为乐事。大夫关龙逢直言敢谏，被杀。曾囚汤于夏台。在有仍（今山东济宁东南）强盟诸侯，攻灭有缗氏（今山东金乡）。后商汤崛起东方，发兵讨夏，他在鸣条（今河南封丘东）战败，出奔南巢（今安徽巢县东南）之山而死。纣（zhòu）：商代最后一个君主名，帝乙之子，字纣，名辛，故又称帝辛。据《史记·殷本纪》记载，纣大造宫室，建造酒池肉林，宠幸女色（如宠幸妲己），囚禁贤人（如囚禁箕子、拘押文王），残害贤良（如杀比干），轻信小人（如偏信崇侯虎），也是古代暴君的典型。猖披：猖狂，胡作非为。
[8]夫（fú）：句首语气词，有提示作用。唯：以，因为。夫唯，犹言“正因为”。捷径：斜出的小路，比喻不走正道。窘（jiǒng）步：迈不开步子，犹言步履艰难。以上四句将尧舜光明正大的做法和桀纣的狂乱失足相对照，给楚王作历史的借鉴。
[9]夫（fú）：代词，表示远指，相当于“那些”。党人：朋党，为私利而结合的一群人，指朝中那些结党营私的奸臣。偷乐：苟且偷安。
[10]路：指政治道路。幽昧（mèi）：黑暗。险隘：危险狭隘。
[11]惮（dàn）：害怕。殃：灾殃。
[12]皇舆：国君所乘的车子，比喻楚王朝。败绩：翻车，比喻楚王朝倾覆。以上四句指出党人蝇营狗苟，把祖国引向危亡的绝境，并表明自己之所以不避灾祸反对他们，完全是为了祖国的前途。
[13]忽：急急忙忙的样子。奔走以先后：跑前跑后，指为楚王效力。
[14]及：赶上。前王：先王，即上文的“三后”。踵（zhǒng）武：足迹。
[15]荃（quán）：香草名，又叫荪。这里代指楚王。察：体察，了解。中情：内心。
[16]谗：挑拨离间的话。齌（jì）怒：暴怒。这两句是怨恨楚王昏庸，不辨忠邪。
[17]謇謇（jiǎn）：忠言直谏。
[18]舍：舍弃，中止。
[19]九天：中国古代宇宙层次神话认为，天有九层，上帝在最上一层。九天，犹言“上天”。正：通“证”，指九天来做证明，就是指天发誓。
[20]夫（fú）：句首语气词，有提示作用。唯：以，因为。夫唯，犹言“只为”。灵修：指楚怀王。“灵”和“修”都有“美”与“善”的意思。“灵修”本是妻子对丈夫的美称。《离骚》以男女关系来比君臣关系，所以借“灵修”来做臣对君的美称。
[21]曰：说好，约定。黄昏：古代举行婚礼在黄昏时候。期：婚期，结婚的时间。这是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
[22]羌（qiāng）：楚方言，同“卿”或“庆”，表反诘语气，同“何为”“何乃”，为什么的意思。《离骚》“羌内恕己以量人兮”，王逸《楚辞章句》注释说：“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中道：中途。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王逸《楚辞章句》无注，洪兴祖《楚辞补注》疑此二句为后人所增。按《文选》没有这两句，洪兴祖的话是对的。这两句是衍文，已成定论，但我翻译时仍保留了这两句。
[23]初：当初。成言：彼此约定的话。
[24]悔遁：后悔而逃避，指背弃诺言。有他：有另外的打算。
[25]难：畏惧。
[26]数（shuò）：屡次。化：变化。以上四句以男女婚约为比喻，大胆地指责楚王反复无常。
【韵部】
在、茝，之部。路、步，铎鱼通韵。隘、绩，锡部。武、怒，鱼部。舍、故，鱼部。他、化，歌部。
【译文】
三位先王道德多么高尚，自然吸引群芳聚集一堂。汇集芬芳的花椒与菌桂，哪里只把蕙缝成香囊？唐尧虞舜多么正大光明，他们已经走上正确途径。夏桀商纣多么猖狂放纵，只走邪路以至寸步难行。那些小人只知苟且偷安，他们前程黑暗而又险隘。我哪里是怕自己灾难临头？我怕的是君王车子被毁坏。急匆匆奔走在君王前后，但愿能赶上先王的脚步。荃草你不体察我的忠诚，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我本知道忠言会招灾祸，但是我忍耐控制不住。上指苍天请它为我作证，一切为了你灵修的缘故。你说黄昏时来娶我，为何中途改变了方向？当初你已经与我约定，后来翻悔又改变主张。我已经不怕疏远离别，可悲你灵修反复无常。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2]。畦留夷与揭车兮[3]，杂杜衡与芳芷[4]。冀枝叶之峻茂兮[5]，愿俟时乎吾将刈[6]。虽萎绝其亦何伤兮[7]？哀众芳之芜秽[8]。
【校注】
[1]滋：栽种。兰：香草名，即兰草，亦即兰花。畹（wǎn）：据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竹简《孙子兵法》佚篇《吴问》记载，半亩为一畹。“九畹”表示种得很多，“九”是虚数。
[2]树：动词，种植。蕙：香草名。百亩：也是种得多的意思。
[3]畦（qí）：田垄，这里作动词用，分垄种植。留夷：香草名，即芍药。揭车：香草名，叶黄，花白，味辛。
[4]杂：掺杂栽种，套种。杜衡：即杜蘅，香草名，似葵而香，亦名杜葵，俗名马蹄香。芳芷：即白芷。以上四句以栽种花草比喻培育各种人才。
[5]冀（jì）：希望。峻茂：高大茂盛。
[6]俟（sì）：等待。刈（yì）：收割。这两句比喻对自己培养的人才寄托了深厚的政治希望。
[7]萎绝：枯萎零落，言受摧残，比喻自己政治上的失败。
[8]众芳：指兰、蕙等。芜（wú）秽：荒芜污秽。这两句意思是说，自己培养的人才假若因保持高尚的品德而受到打击并没什么可悲伤的，悲伤的是他们受到腐朽势力的拉拢而变质。
【韵部】
亩、芷，之部。刈、秽，月部。
【译文】
我已栽种春兰九畹地，我又种植秋蕙百亩田。分垄种植了留夷揭车，又把杜衡芳芷套种中间。我希望芳草枝叶茂盛，等待成熟的季节收获。即使枯萎了又有何妨？可悲的是众芳已经污浊。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凭不厌乎求索[2]。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4]？忽驰骛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6]。老冉冉其将至兮[7]，恐修名之不立[8]。朝饮木兰之坠露兮[9]，夕餐秋菊之落英[10]。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11]，长□颔亦何伤[12]？揽木根以结茝兮[13]，贯薜荔之落蕊[14]。矫菌桂以纫蕙兮[15]，索胡绳之□□[16]。謇吾法夫前修兮[17]，非世俗之所服[18]。虽不周于今之人兮[19]，愿依彭咸之遗则[20]。长太息以掩涕兮[21]，哀民生之多艰[22]。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23]，謇朝谇而夕替[24]。既替余以蕙□兮[25]，又申之以揽茝[26]。亦余心之所善兮[27]，虽九死其犹未悔[28]。怨灵修之浩荡兮[29]，终不察夫民心[30]。众女嫉余之蛾眉兮[31]，谣诼谓余以善淫[32]。固时俗之工巧兮[33]，偭规矩而改错[34]；背绳墨以追曲兮[35]，竞周容以为度[36]。忳郁邑余侘傺兮[37]，吾独穷困乎此时也[38]。宁溘死以流亡兮[39]，余不忍为此态也[40]！鸷鸟之不群兮[41]，自前世而固然[42]。何方圜之能周兮[43]，夫孰异道而相安[44]？屈心而抑志兮[45]，忍尤而攘诟[46]。伏清白以死直兮[47]，固前圣之所厚[48]。
【校注】
[1]众：指众小人。竞进：争相钻营。贪婪（lán）：贪得无厌。
[2]凭：楚方言，满的意思。厌：满足。乎：于。求索：追求索取。
[3]羌（qiāng）：楚方言，同“卿”或“庆”，表反诘语气，同“何为”“何乃”。王逸《楚辞章句》：“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内：自己。恕（shù）：用自己的心推想别人的心。量（liáng）人：估量别人。这句是说小人用自己贪婪的心理来推想、估量别人也是贪婪的，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4]兴（xīng）心：起心。以上四句大胆揭露了小人卑鄙肮脏的心理。
[5]驰骛（wù）：狂奔乱跑。
[6]所急：急于去做的事。
[7]冉冉（rǎn）：渐渐。
[8]修名：美名，指廉洁的名声，和上面指出众人的“贪婪”是相对的。司马迁《屈原列传》中的“其志洁，其行廉”，正是这“修名”很好的注脚。立：树立。以上四句写自己的志向、情趣和时俗不同。四句承上启下，是一个转折段落。
[9]坠露：掉下的露水。
[10]餐：动词，吃。落英：掉下的花朵。“落”字与上句“坠”字相应，显然可见“落”字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自宋代开始有人以“菊不落花”为由，将“落”训为“始”，谓“落英”即初开的花，这实在是失之好奇。《离骚》一篇“落”字用了四次，都是陨落的意思，不可作“始”字或其他意义解。诗人朝饮木兰坠露，夕餐秋菊落英，饮食芳洁，甘于清贫，正与贪婪之辈相反。
[11]苟：如果，只要。信：确实。姱（kuā）：美好。练要：精粹。
[12]□颔（kǎn hàn）：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样子。以上四句写自己饮食的芳洁，操守的坚定。
[13]木根：木兰的根。结：系上。茝（zhǐ）：同“芷”，香草名，即白芷。
[14]贯：穿，串联。薜荔（bì lì）：香草名，又叫木莲，俗名木馒头，蔓生，开小花。落蕊（ruǐ）：陨落的花蕊。
[15]矫：举起。
[16]索：动词，搓绳。胡绳：香草名，叶可作绳。历史学家、原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本名项志逖。“志逖”即志在高远的意思。项志逖从中学时代开始就非常喜欢屈原的长诗《离骚》。1933年11月1日，年仅15岁的项志逖在自己创办的《百合》杂志创刊号上发表长文《从“文学无用论”说到“第三种人”》，作者署名“胡绳”，用屈原《离骚》诗句“索胡绳之□□”中的香草“胡绳”作为笔名。从此以后，他就经常用胡绳的笔名发表文章。久而久之，笔名成了姓名，胡绳原来的名字几乎无人知晓了。□□（xǐ）：形容绳索又长又好的样子。以上四句再以服饰的芳洁比喻自己品质的完善，志操的高尚。
[17]謇（jiǎn）：副词，虔诚的样子，是“法”的状语。法：效法。前修：前代的贤人。
[18]服：此字包含两个含义，一是服饰，二是服食。此二句钱锺书认为“虚涵两意”。他说：“‘修’字指‘远贤’而并指‘修洁’，‘服’字谓‘服饰’而兼谓‘服行’。一字两意，错综贯串，此二句承上启下。……承者修洁衣服，而启者服法前贤，正见二诠一遮一表，亦离亦即。……‘修’与‘服’或作直指之词，或作曲喻之词，而两意均虚涵于‘謇吾’二句之中。”（《管锥编》）亦可参考。
[19]周：合。
[20]依：依照。彭咸：据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是殷朝贤大夫，相传他因劝谏国君而不被采纳，于是投水自杀。屈原在作品中多次提到他。生平事迹不可详考。遗则：留下的榜样。以上四句写自己把坚持高洁、坚持理想看得重于生命。
[21]太息：叹息。掩涕：擦眼泪。
[22]民生：人生。
[23]虽：唯，只。好（hào）：爱慕。修姱：修洁而美好。鞿羁（jī jī）：马缰绳和马笼头，这里比喻受人牵累。
[24]謇（jiǎn）：楚方言，句首语气词。谇（suì）：进谏。替：废弃。以上四句喟叹人生，叙写遭遇，抒发了苦闷、孤独、愤懑的思想感情。
[25]□（xiāng）：佩带。
[26]申：重。申之，加上。茝（zhǐ）：同“芷”，香草名，即白芷。
[27]善：爱好。
[28]九死：多次死亡。“九”是虚数，表示多次。以上四句写自己尽管政治上受到打击、迫害，但对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人格操守至死不悔。
[29]浩荡：荒唐，糊涂。
[30]民心：人心，此指屈原自己的心思。
[31]众女：比喻楚王周围的权贵。蛾眉：比喻女子的眉毛像蚕蛾的触须那样细长弯曲，这在古代是美貌的象征。
[32]谣诼（zhuó）：造谣诽谤。以上四句写自己忠心耿耿报效祖国，但楚王昏庸糊涂、不解人意，群小嫉贤害能、造谣生事。
[33]工巧：工匠，此指木匠。（参易祖洛《“固时俗之工巧兮”的“工巧”》，《中国语文》1983年第3期，第223页）《韩诗外传》卷三第一章：“忠易为礼，诚易为辞，贤人易为民，工巧易为材。”《颜氏家训·勉学篇》：“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其中之“工巧”均指工匠。“工巧”乃同义合成词，“工”即《论语·卫灵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工”，“巧”即《九章·怀沙》“巧倕不斲兮”之“巧”。因“工”和“巧”同义，都有工匠的意思，故“巧倕”亦名“工倕”，如《庄子·胠箧》所云：“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
[34]偭（miǎn）：违背。规矩：本指画圆形和方形的仪器，这里比喻法度。错：通“措”。
[35]绳墨：本指木工画直线时用的墨斗墨线，这里比喻正道。追曲：追求邪曲。
[36]竞：争。周容：苟合取容。度：法度。以上四句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世俗工匠的目无法度、苟合取容。
[37]忳（tún）郁邑：忧愁烦闷的样子。邑，同“悒（yì）”，愁闷不安。侘傺（chà chì）：楚方言，失意中心神不定的样子。“忳郁邑余侘傺”即“余忳郁邑侘傺”，“余”为主语，居于句中，是《楚辞》常见的倒装句法。
[38]穷困：处境艰难窘迫。
[39]宁：宁可。溘（kè）死：忽然死去。流亡：随水流去。（参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
[40]此态：指上述苟合取容之态。此四句写自己尽管处境艰难，但仍要誓死保持自己人格的清白。
[41]鸷（zhì）鸟：凶猛的鸟，如鹰、雕等，品性刚烈。不群：不与一般鸟类合群。诗人自比鸷鸟，卓立于世，不与凡鸟同流合污。
[42]固然：本来如此。
[43]圜：同“圆”。周：合。
[44]孰：哪。异道：不同的道路。相安：相处没有冲突。这四句写自己和群小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45]屈心：内心受到委屈。抑志：意志受到压抑。
[46]忍尤：忍受罪过。攘诟（rǎng gòu）：招来侮辱。攘，取。诟，辱。
[47]伏：抱。死直：死于正直。
[48]前圣：前代圣贤。厚：看重。这四句以前代圣贤为榜样激励自己决不被沉重的感情压倒，要保持清白，至死不变。
【韵部】
索、妒，铎部。急、立，缉部。英、伤，阳部。蕊、□，歌部。服、则，职部。艰、替，文质合韵。茝、悔，之部。心、淫，侵部。错、度，铎部。时、态，之部。然、安，元部。诟、厚，侯部。
【译文】
大家都争相钻营利禄，贪婪的内心不会满足。为何凭自己贪心猜度别人，各自起心把君子嫉妒？急匆匆狂奔追名逐利，这不是我心中之所急。老境渐渐地将要来临，我担心美名不能树立。早晨喝春兰滴下的露水，傍晚吃秋菊掉下的花朵。只要我内心确实美好纯洁，长期面黄肌瘦又有什么不可？采来木兰根把白芷系上，又将薜荔花编织成花环。用菌桂将蕙草联结成串，拿胡绳搓索非常的美观。我虔诚地效法前代贤人，服饰自然和世俗不同。虽和今人不能志同道合，但愿学习彭咸这位典型。长长地叹息眼泪流淌，哀叹这人生多么艰难。我只是爱修洁却受牵累，早上进谏晚上就丢了官。我丢官既因将蕙草佩带，又加上采摘白芷的芳蕊。这些是我衷心的所爱，即使九死也不会后悔。可恨你灵修实在太荒唐，始终不了解我的心肠。众多女子嫉妒我的美貌，造谣诽谤我善于淫荡。本来眼下媚俗的木匠，喜违背规矩而改变举措；爱背弃绳墨去追求邪曲，争着苟合取容以为法度。我烦闷失意孤独忧愁，我偏潦倒在这个时候。我宁肯暴死随水流去，也不忍做出那种态度！雄鹰不会与凡鸟同群，自古以来就这样分明。方的和圆的哪能契合？不同路的人哪能同行？我内心委屈，心情压抑，忍受着罪过，遭受着羞耻。保持清白节操为正义而死，本是前代圣贤之所重视。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回朕车以复路兮[3]，及行迷之未远[4]。步余马于兰皋兮[5]，驰椒丘且焉止息[6]。进不入以离尤兮[7]，退将复修吾初服[8]。制芰荷以为衣兮[9]，集芙蓉以为裳[10]。不吾知其亦已兮[11]，苟余情其信芳[12]。高余冠之岌岌兮[13]，长余佩之陆离[14]。芳与泽其杂糅兮[15]，唯昭质其犹未亏[16]。忽反顾以游目兮[17]，将往观乎四荒[18]。佩缤纷其繁饰兮[19]，芳菲菲其弥章[20]。民生各有所乐兮[21]，余独好修以为常[22]。虽体解吾犹未变兮[23]，岂余心之可惩[24]？
【校注】
[1]相（xiàng）：观看。道：路，比喻政治道路。察：看清楚，看仔细。
[2]延伫（zhù）：长久站立，这里是踌躇不前的意思。反：同“返”。
[3]回：掉转。朕：我的。复路：走回头路。
[4]及：趁着。行迷：迷路。以上四句，诗人设想在官场进退问题上也许过去的路走错了，因此准备回过头来再走。按：从这四句开始到“岂余心之可惩”，主要表现诗人遭谗之后在进退问题上的矛盾心情，形象逼真地描写了设想中的退隐生活。
[5]步：慢慢地走。兰皋（gāo）：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
[6]驰：马快跑。椒丘：长着椒树的山丘。焉：于此，在这里。止息：休息。
[7]进不入：即“不进入”。进：指进仕。以：而。离：通“罹”，遭受。
[8]退：指退隐。复：重，再。修：修整。初服：自己当初的衣服，比喻“初衷”。以上四句写自己遭谗不被朝廷信任，因而准备退隐，以便更加修励自己。
[9]芰（jì）荷：楚方言，荷叶。衣：上衣。
[10]芙蓉：荷花。裳：下衣。这两句的“芰荷”“芙蓉”象征高洁的品德。
[11]已：止，罢了。
[12]苟：如果，果真。信芳：确实芳洁。按：“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是假设属句置于主句之后的特殊句型，依照常规句式特点应为：“苟余情其信芳，不吾知其亦已兮”，意思是：如果我的内心确实芳洁，即使没有人理解我那也算了。
[13]高：这里用作动词，使之高的意思。冠：帽子。岌岌（jí）：高的样子。
[14]长：这里用作动词，使之长的意思。佩：指佩剑。陆离：长的样子。这两句用高冠长剑来标志自己特立不群的性格。
[15]泽：垢腻（王夫之说）。杂糅：混杂在一起。
[16]唯：句首语气词。昭质：光明洁白的质地，比喻清白的品质。亏：亏损。这两句是写在楚国现实中，黑白混淆，良莠不辨，但自己仍坚守正道，保持清白。
[17]反顾：回头看。游目：放眼远望。
[18]四荒：四方边远的地方。“往观四荒”一语有离开楚国、远适他国意，为后面篇幅开辟新境。
[19]缤纷：盛多的样子。繁饰：装饰众多。
[20]芳菲菲：香喷喷。弥：更加。章：通“彰”，明显。
[21]民生：人生。乐：爱好。
[22]好修：爱好修洁，喻爱好品德的修养。
[23]体解：即肢解，又叫车裂，古代一种分解肢体的酷刑，即所谓“五马分尸”。
[24]惩：戒惧，威胁。
按：从开篇到“岂余心之可惩”为《离骚》的第一大段。在这一大段中，诗人先叙自己出身贵胄，先天条件好，又重视后天的修养；次述自己渴望施展抱负、辅佐楚王、报效祖国，但因奸邪蔽贤，自己壮志难伸。尽管如此，诗人仍决心坚持理想，保持清白，决不同流合污。
【韵部】
反、远，元部。息、服，职部。裳、芳，阳部。离、亏，歌部。荒、章，阳部。常、惩，阳蒸合韵。
【译文】
后悔当初上路没有细看，我踌躇不前准备往回转。掉转我的车头走向归路，趁走迷的道路还不太远。走马在水边兰草地逍遥，驱马上山丘椒树林休息。不进去遭受小人非议，退回来重修我的旧衣。把碧绿的荷叶制成上装，把粉红的荷花缝成下裳。没有人理解我那也算了，只要我的内心确实芬芳。把我的帽子加得更高，把我的佩剑增得更长。芳香和污垢尽管混杂，清白的品质不会损伤。忽然回过头来放眼眺望，我准备去观览四面八方。我穿着装饰繁多的盛装，香气馥郁更加沁人心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我却独自始终爱好修洁。就把我肢解也不肯改变，难道我的心可受人威胁？
女媭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终然殀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姱节[6]？□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众不可户说兮[9]，孰云察余之中情[10]？世并举而好朋兮[11]，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
【校注】
[1]女媭（xū）：传说为屈原的姐姐。婵媛（chán yuán）：通“啴咺”，楚方言，喘息的意思，形容愤急的神态。
[2]申申：反反复复地。詈（lì）：骂。予：我。
[3]曰：说。主语是女媭。从“鲧婞直以亡身兮”一直到“夫何茕独而不予听”都是女媭说的话。女媭劝他不要“博謇好修”，应该明哲保身。鲧（gǔn）：神话中人名，是夏禹的父亲。据《山海经·海内经》记载，鲧看到洪水滔天，便去偷窃天帝的神土息壤（一种能生长不息的土壤）来堵塞洪水。天帝恼怒，便叫火神祝融把鲧杀死在羽山的郊野。婞（xìng）直：刚直。亡身：即“忘身”，不顾自身安危的意思。
[4]殀（yāo）：《文选》作“夭”，王逸注为“早死”。但鲧并非早死。闻一多《楚辞校补》认为此处的“终然殀（夭）乎羽之野”，即《天问》的“永遏在羽山”，夭即夭遏、囚禁的意思。乎：于。羽：羽山，神话中地名，相传在东边海滨。野：郊野。
[5]博謇：过多的直言。
[6]姱节：美好的节操。
[7]□（zī）：通“资”，积累。菉（lù）：草名，亦名王刍、淡竹叶。葹（shī）：草名，亦名卷耳、苍耳。菉、葹都是一般的野草。盈：满。
[8]判：区别。服：佩带。
[9]户说：挨家挨户地说明。
[10]余：这里用如复数代词，作“我们”讲，是女媭站在屈原一边说话的语气。
[11]并举：互相抬举。好朋：喜欢成群结党。朋，朋党，犹言帮派。
[12]茕（qióng）独：孤独。不予听：“不听予”的倒语。（女媭说的话到此结束。）
【韵部】
予、野，鱼部。节、服，无韵（存疑待考）。情、听，耕部。
【译文】
姐姐女媭急得吁吁气喘，反反复复地把我来斥责。她说：鲧因刚直不顾危险，结果囚禁在羽山的郊野。你为何爱直言又好修洁，独自去讲求美好的节操？屋子里堆满了野花杂草，你却不肯佩带统统扔掉。众人不可能挨家挨户说明，有谁能够了解我们的心情？大家都忙着在结党成群，你为何连我的话都不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启《九辩》与《九歌》兮[5]，夏康娱以自纵[6]。不顾难以图后兮[7]，五子用失乎家巷[8]。羿淫游以佚畋兮[9]，又好射夫封狐[10]。固乱流其鲜终兮[11]，浞又贪夫厥家[12]。浇身被服强圉兮[13]，纵欲而不忍[14]。日康娱而自忘兮[15]，厥首用夫颠陨[16]。夏桀之常违兮[17]，乃遂焉而逢殃[18]。后辛之菹醢兮[19]，殷宗用而不长[20]。汤禹俨而祗敬兮[21]，周论道而莫差[22]。举贤而授能兮[23]，循绳墨而不颇[24]。皇天无私阿兮[25]，览民德焉错辅[26]。夫维圣哲以茂行兮[27]，苟得用此下土[28]。瞻前而顾后兮[29]，相观民之计极[30]。夫孰非义而可用兮[31]，孰非善而可服[32]？阽余身而危死兮[33]，览余初其犹未悔[34]。不量凿而正枘兮[35]，固前修以菹醢[36]。曾歔欷余郁邑兮[37]，哀朕时之不当[38]。揽茹蕙以掩涕兮[39]，沾余襟之浪浪[40]。
【校注】
[1]依：按照。节中：折中，公正地判断是非曲直的意思。
[2]喟（kuì）：叹息。凭心：内心愤懑。凭，愤懑。历兹：直到现在。
[3]济：渡。沅湘：沅水和湘水，都是现在湖南省境内流入洞庭湖的大河。南征：南行。
[4]就：靠近，趋向。重华：帝舜的名字。传说舜葬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南），所以向重华陈词要渡过沅湘南行。陈词：陈述自己的心里话。按：下面从“启《九辩》与《九歌》兮”到“固前修以菹醢”都是诗中主人公对重华的陈词。诗人通过对重华陈词，分析了往古兴亡的历史，证明了自己态度的正确，否定了女媭提出的明哲保身的消极逃避的道路。
[5]启：夏启，禹的儿子，传说中夏朝的国君。《九辩》《九歌》：乐曲名，古代神话说这是夏启从天帝那里偷来的，是用来祈求降雨和丰收的原始性巫术歌舞。
[6]夏：指夏启。康娱：寻欢作乐。康，乐。自纵：放纵自己。
[7]顾：念，想到。难（nàn）：危难。图后：考虑后果。
[8]五子：人名，叫五观，一作武观，夏启的儿子，太康的弟弟；一说是夏启的弟弟。用：享用。失（yì）：“佚”的古文，“淫佚”的意思。乎：于。家巷（xiàng）：宫中巷道。按：这一句清人王引之认为“失”字为衍文，“巷”读为“鬨”，五子用乎家鬨，意思是五子作乱内讧。（见王念孙《读书杂志·馀编》）今人多采用此说。现在我采用今人于省吾《泽螺居楚辞新证》的说法，将“失”字读为“佚”，这句话一个字也不用改动就文从字顺了。
[9]羿（yì）：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神话英雄形象，和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英雄吉尔伽美什非常相似。他是弓箭的化身，是一位神奇的射手。他原是一位天神，曾射落九个太阳，降到人间后当上了夏代有穷国的君主，曾起兵推翻夏启之子太康，荒淫残暴，不修民事，被寒浞推翻政权后，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成为一位杀妖灭怪为民除害的英雄，最后为寻求不死药而悲壮地死亡。历史上先后出现的“后羿”“夷羿”和“羿”，是不同时期产生的同一人物的神话传说。（参见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卷上；顾颉刚、童书业《夏史三论》，载《古史辨》第七册下编；叶舒宪《英雄与太阳——中国上古史诗的原型重构》一书）淫游：过分游乐。佚：放肆。畋（tián）：打猎。
[10]射：此“射”字的用法和《招魂》“二八侍宿，射递代些”的“射”字用法相同，是用射箭来象征性交。封狐：大狐。叶舒宪认为即《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的“玄妻”（黑美人），亦即《天问》中的眩妻“纯狐”，就是“化身美女的黑狐狸”。（见其《英雄与太阳——中国上古史诗的原型重构》）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引纬书《湘烟录》云：“嫦娥，小字纯狐。”闻一多《天问疏证》、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均认为“嫦娥”“纯狐”系一声之转。因此，封狐即纯狐即玄妻即眩妻亦即嫦娥。后羿“好射夫封狐”即后羿喜欢与化身美女的狐狸精性交的隐语。
[11]乱流：淫乱之辈。鲜：少。终：结果，下场。
[12]浞（zhuó）：人名，即寒浞。传说他是羿的相，因贪恋羿妻，勾结羿的家臣逢蒙把羿杀死。厥（jué）：其，指羿。家：妻室。
[13]浇（ào）：通“敖”（见《说文解字·豕部》），一作“奡（ào）”（见《论语·宪问篇》《古今人表》），又名“过（guō）浇”，人名，传说是寒浞与后羿妻所生的儿子，是位大力士，能陆地行舟。被（pī）服：同“披服”。强圉（yǔ）：即“强御”，强暴有力。“身被服强圉”，即俗语所谓浑身都是力量。力量之在身，犹衣服之在身，故言“被服”，属拟物修辞手法。
[14]忍：克制。
[15]日：天天。自忘：忘记自身的危险。
[16]厥：其。首：头。用：因。颠陨（yǔn）：掉落。这句是指过浇被少康所杀。
[17]常违：违常，违背常理。
[18]乃：就。遂（zhuì）：于省吾认为通“坠”，坠落的意思。（《泽螺居楚辞新证》）
[19]后：君王。辛：即殷纣王，名辛，又称帝辛，殷商王朝末代国君。殷纣与夏桀，是古代传说中暴君的典型。菹醢（z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酱。据《史记·殷本纪》记载，纣王杀比干、醢梅伯，终于亡国。
[20]殷宗：殷朝的宗祀，指殷商王朝。按：从“启《九辩》与《九歌》兮”到“殷宗用而不长”共十六句，皆言失道国君之致祸。
[21]汤禹：商汤和夏禹，是不按时代为顺序的倒置修辞手法，故不称“禹汤”而称“汤禹”。俨（yǎn）：严肃。祗（zhī）：与“敬”同义。
[22]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等人。论道：讲论道义。莫差：没有差错。按：这两句为互文，指商汤王、夏禹王、周文王、周武王都态度严肃恭敬，讲论道义都没有差错。
[23]举贤而授能：选拔贤人而任命能人，即选拔任命德才兼备的人。授，任命，委任。
[24]循：遵循，按照。绳墨：比喻标准。颇：偏颇，偏差。按：以上四句皆言得道国君之致福。
[25]皇天：古人对天的尊称。皇，大。阿（ē）：偏袒。
[26]错：通“措”，设置，实施。辅：辅助。
[27]哲：智。以：连词，表示并列关系，相当于“和”。茂行：美盛的德行。
[28]苟：如果。用：享有。下土：指天下。按：“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是假设属句置于主句之后的特殊句型，依常规句法特点应为“苟得用此下土，夫维圣哲以茂行兮”，意思是：如果能享有这天下，那一定是圣智与茂行之人。我翻译时，为了不改变原来的句子顺序，改用条件复句翻译。
[29]瞻：往前看。顾：往后看。
[30]相（xiàng）观：观察。计：计算，衡量。极：标准。计极，衡量是非的标准。
[31]义：正义。
[32]善：道德。服：行。
[33]阽（diàn）：临近危险。危死：险些儿死去。
[34]初：指初志、初衷。
[35]量（liáng）：度量。凿（záo）：榫（sǔn）眼。正枘（ruì）：方榫头。
[36]前修：前代的贤人。（向重华所陈之词到此为止。）
[37]曾：通“层”，屡屡的意思。歔欷（xū xī）：哽咽，抽噎。郁邑：苦闷。
[38]时：时世。不当：没遇上。
[39]茹蕙：柔软的蕙草。
[40]沾：浸湿。浪浪（láng láng）：泪流不止的样子。
【韵部】
兹、词，之部。纵、巷，东部。狐、家，鱼部。忍、陨，文部。殃、长，阳部。差、颇，歌部。辅、土，鱼部。极、服，职部。悔、醢，之部。当、浪，阳部。
【译文】
我照前代圣贤公正做人，压抑满腔悲愤直到如今。渡过沅水湘水我向南行，对着重华我来倾诉衷情。夏启偷来《九辩》和《九歌》，用来纵情放肆寻欢作乐。不想到危难不考虑后果，武观又用它在宫中淫乱。后羿纵欲淫乐迷恋打猎，最喜欢去射肥大的狐狸。本来淫乱就少有好下场，寒浞杀羿占了他的娇妻。过浇凭借力气大耍无赖，放纵着情欲不能够忍耐。成天寻欢作乐忘记危败，最终被少康砍掉了脑袋。夏桀的行为反常，就垮台遭到祸殃。殷纣王把人剁成肉酱，殷王朝因此不能久长。商汤夏禹态度严肃恭敬，周代先王讲道没有差错。他们选拔德才兼备的人，按照一定标准没有偏颇。上帝对谁都公正无私，见谁有德就给予辅助。只有道德智慧很高的人，才能够享有天下的疆土。考察了前王又观看后代，是非标准已看得很分明。哪有不义的事可以干？哪有不善的事可以行？我纵使处绝境濒临死亡，我仍不后悔当初的志向。不考虑榫眼而只削方榫，前代贤人因此剁成肉酱。我内心苦闷常痛哭失声，哀叹我没有遇上好时辰。拿起柔软的蕙草擦眼泪，泪水滚滚沾湿了我衣襟。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乘□兮[3]，溘埃风余上征[4]。朝发轫于苍梧兮[5]，夕余至乎县圃[6]。欲少留此灵琐兮[7]，日忽忽其将暮[8]。吾令羲和弭节兮[9]，望崦嵫而勿迫[10]。路曼曼其修远兮[11]，吾将上下而求索[12]。饮余马于咸池兮[13]，总余辔乎扶桑[14]。折若木以拂日兮[15]，聊逍遥以相羊[16]。前望舒使先驱兮[17]，后飞廉使奔属[18]。鸾皇为余先戒兮[19]，雷师告余以未具[20]。吾令凤鸟飞腾兮[21]，继之以日夜[22]。飘风屯其相离兮[23]，帅云霓而来御[24]。纷总总其离合兮[25]，斑陆离其上下[26]。吾令帝阍开关兮[27]，倚阊阖而望予[28]。时暧暧其将罢兮[29]，结幽兰而延伫[30]。世溷浊而不分兮[31]，好蔽美而嫉妒[32]。
【校注】
[1]敷（fū）：铺开。衽（rèn）：衣襟。跪敷衽，跪在铺开的衣襟上。
[2]耿：光明。中正：指正道。
[3]驷（sì）：驾。玉：玉色，白色。虬（qiú）：虬龙，传说中的一种龙。《周礼·夏官·庾人》：“马八尺以上为龙。”这里的“玉虬”指的就是白色神骏。（参赵逵夫《〈离骚〉中的龙马同两个世界的艺术构思》，《文学评论》1992年第1期）□（yī）：凤凰一类的神鸟。这里是以“玉虬”作为前导，以“鸟”作为车。
[4]溘（kè）：忽然。埃风：夹着尘埃的大风。按：诗人驾虬乘凤升腾天上是为了追求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5]轫（rèn）：停车时阻止车轮的木头。“发轫”，拿掉阻止车轮的木头，使车前进，意即启程。苍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传说虞舜死于苍梧之野，葬在九嶷山。
[6]县圃（xuán pǔ）：即“悬圃”，神话中地名，意思是“悬在空中的花园”，在昆仑山上，犹如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
[7]灵琐：通“灵薮”，意思是神灵集中之地，即悬圃，亦即《穆天子传》“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的舂山之泽，神话传说中所谓“天池景观”。（闻一多、萧兵说）
[8]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快。
[9]羲（xī）和：神话中太阳神的驾车者。弭（mǐ）：止。节：与“策”同义，马鞭。
[10]崦嵫（yān zī）：神话中的日落之山，亦即《天问》中的蒙汜（sì）、昧谷。迫：迫近。
[11]曼曼：通“漫漫”，形容路长远的样子。修：长。
[12]求索：寻求，即下文的“求女”，喻求君。
[13]饮（yìn）：给牲畜水喝。咸池：神话中太阳出来时洗澡的天池。
[14]总：系结。辔（pèi）：马缰绳。扶桑：神话中长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的神树。
[15]若木：神话中长在西方太阳落山处的神树。拂：拂拭。因太阳风尘仆仆，故要拂拭。
[16]聊：姑且。逍遥：优游自得的样子。相羊：通“徜徉（chángyáng）”，徘徊。
[17]望舒：即月御纤阿（xiān’ē），神话中为月神驾车的人。
[18]飞廉：神话中的风神。“飞廉”的合音就是“风”。属（zhǔ）：跟随。
[19]鸾皇：即鸾凰，凤凰一类的神鸟。先戒：走在前面戒备。
[20]雷师：雷神。未具：没有准备齐全。
[21]凤鸟：与上文“乘”相应，指凤车（以凤为车）。
[22]继之以日夜：即夜以继日。
[23]飘风：旋风。屯：聚集。离：通“丽”，附着。
[24]帅：率领。霓（ní）：副虹。雨后天空中出现的彩色圆弧，通称为虹。这种圆弧常出现两个。红色在外，紫色在内，颜色鲜艳的叫“虹”，也叫“正虹”。红色在内，紫色在外，颜色较淡的叫“霓”，也叫“副虹”。“云霓”，泛指云霞。御：通“迓（yà）”，迎接。
[25]纷总总：聚集很多的样子。离合：忽离忽合。
[26]斑陆离：色彩斑斓的样子。上下：忽上忽下。
[27]帝阍（hūn）：天帝的看门人。开关：打开门闩，等于说“开门”。
[28]阊阖（chāng hé）：天门。按：此二句王逸《楚辞章句》注云：“言己求贤不得，疾谗恶佞，将上诉天帝，使阍人开关，又倚天门望而距我，使我不得入也。”闻一多《离骚解诂》说：“案王说非是。自此以下一大段皆言求女事，此二句若解为上诉天帝，则与下文语气不属。下文曰：‘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详审文意，确为求女不得而发。‘结幽兰而延伫’与《九歌·大司命》篇‘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九章·思美人》篇‘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语意同。结幽兰，谓结言于幽兰（详下），将以贻诸彼美，以致钦慕之忱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与下文‘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语意又同。彼为求有虞二姚不得而发，则此亦为求女不得而发也。然则此求女为求何女乎？司马相如《大人赋》曰：‘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以此推之，《离骚》之叩阊阖，盖为求玉女矣。帝宫之玉女既不可求，高丘之神女（详下）复不可见，故翻然改图，求诸下女。‘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下女者，谓宓妃、简狄及有虞之二姚，此皆人神，对帝宫、高丘之天神言之，故曰下女耳。”闻一多从全诗上下文义、语气的联属上，从诗人习惯用语的比较上，证明“自我”的上叩帝宫，非为求见“天帝”，实为求取“玉女”。论说精详，可称确论。按：《离骚》用男女爱情暗喻君臣契合，用求女来表现求君，是其“男女君臣之喻”整体构思的表现。《离骚》第二大段共写了五次“求女”，都是比喻“求君”。这里上帝宫求玉女是《离骚》中的第一次“求女”。
[29]时：时光。暧暧（ài）：日光昏暗的样子。罢：结束。
[30]结：编结，打结。幽兰：兰草，因多生于幽僻之处，所以称为“幽兰”。闻一多《离骚解诂》云：“结兰者，兰谓兰佩，结犹结绳之结。本篇屡言兰佩，‘纫秋兰以为佩’，‘谓幽兰其不可佩’。又言以佩结言，‘解佩□以结言兮’。盖楚俗男女相慕，欲致其意，则解其所佩之芳草，束结为记，以诒之其人。结佩以寄意，盖上世结绳以记事之遗。己所欲言，皆寓结中，故谓之结言。”即俗语所谓“心有千千结”也。延伫：长久站立。
[31]溷（hùn）浊：混浊。不分：指善恶不分。
[32]好（hào）：喜欢。蔽：遮盖。美：指有才能的人。
【韵部】
正、征，耕部。圃、暮、迫、索，鱼铎通韵。桑、羊，阳部。属、具，屋侯通韵。夜、御、下、予、伫、妒，鱼铎通韵。
【译文】
跪在衣襟上诉说衷肠，我得了正道前途辉煌。驾着玉虬，乘着凤凰，趁着长风我升腾天上。清晨我从苍梧启程，傍晚我便到达昆仑。我本想在这神山稍停，无奈太阳西沉夜幕降临。我叫羲和停下马鞭慢行，望见崦嵫山别急于靠近。前面的路漫长而又遥远，我要上天下地寻找知音。让我的马在咸池喝水，把缰绳系在扶桑树上。折下若木枝拂拭太阳，我姑且在此逍遥徜徉。派望舒在前面当向导，派飞廉跟在后面奔跑；派凤凰为我戒严开道，雷神却说还没准备好。我叫凤凰展翅飞腾，夜以继日奔驰不停。旋风抢先排队集合，率领云霞前来欢迎。云霞乱纷纷时聚时散，飘浮在天际光辉灿烂。我叫帝宫门卫打开天门，他却靠着天门对我冷望。天色昏暗一天又快结束，我编结着幽兰久久等候。这个世道混浊善恶不分，喜压制贤能而心生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绁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3]，哀高丘之无女[4]。溘吾游此春宫兮[5]，折琼枝以继佩[6]。及荣华之未落兮[7]，相下女之可诒[8]。吾令丰隆乘云兮[9]，求宓妃之所在[10]。解佩□以结言兮[11]，吾令蹇修以为理[12]。纷总总其离合兮[13]，忽纬□其难迁[14]。夕归次于穷石兮[15]，朝濯发乎洧盘[16]。保厥美以骄傲兮[17]，日康娱以淫游[18]。虽信美而无礼兮[19]，来违弃而改求[20]。览相观于四极兮[21]，周流乎天余乃下[22]。望瑶台之偃蹇兮[23]，见有娀之佚女[24]。吾令鸩为媒兮[25]，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26]，余犹恶其佻巧[27]。心犹豫而狐疑兮[28]，欲自适而不可[29]。凤皇既受诒兮[30]，恐高辛之先我[31]。欲远集而无所止兮[32]，聊浮游以逍遥[33]。及少康之未家兮[34]，留有虞之二姚[35]。理弱而媒拙兮[36]，恐导言之不固[37]。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38]。闺中既以邃远兮[39]，哲王又不寤[40]。怀朕情而不发兮[41]，余焉能忍与此终古[42]！
【校注】
[1]白水：神话中的水名，源出昆仑山。传说为饮之不死的神泉，其神话原型为黄河。
[2]阆（làng）风：也作“凉风”，神话中地名，即悬圃（玄圃），在昆仑山上。《水经·河水注》：“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大帝所居。”古人将昆仑山分作三级，象征宇宙层次。绁（xiè）：系上，拴住。
[3]反顾：回头眺望。流涕：流眼泪。
[4]高丘：楚山名。闻一多《离骚解诂》云：“《文选·高唐赋》神女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高丘若即巫山之高丘，则‘哀高丘之无女’，必谓巫山神女。五臣吕向注曰：‘女，神女。’盖得之矣。”按：登高丘而求取巫山神女是《离骚》中的第二次“求女”。
[5]春宫：神话中东方青帝所居的仙宫。此处仍指昆仑悬圃里的神宫仙室。
[6]琼枝：玉树的枝。继佩：继续佩带。在中国古代，玉象征着君子的人格。《管子·水地篇》提出玉有“九德”，即有仁、知（智）、义、行、洁、勇、精、容、辞九种美德。《荀子·法行篇》提出玉有仁、知、义、行、勇、情、辞“七德”。西汉刘向在《五经通义》里提出玉有“五德”，即智、仁、义、信、礼；他在《说苑·杂言》里又提出玉有“六美”，即德、智、义、勇、仁、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玉部》提出玉有“五德”，即仁、义、智、勇、絜。而以玉比德的最著名、最经典、最全面的论述，出自《礼记·聘义》中记载的孔子与其弟子子贡关于“玉德”的一次对话。子贡向孔子请教说：“为什么君子都看重玉而瞧不起像玉的美石呢？是因为玉少而像玉的美石多的缘故吗？”孔子回答说：“并不是因为像玉的美石多，所以瞧不起它，玉少，所以看重它。那是因为以前君子将玉来象征美德。玉温润而有光泽，象征仁；缜密而又坚实，象征智；有棱角而不伤人，象征义；悬挂着它好像要坠落，象征礼；敲击它，声音清脆悠扬，不敲击了，声音便戛然而止，象征乐；斑点不掩盖光彩，光彩也不掩盖斑点，象征忠；光彩四射，没有隐蔽，象征信；气象如白虹，象征天；精神映山川，象征地；朝聘时，只要用圭璋作为信物，就能无事不通，是因为玉象征德；天下人没有不看重玉的，是因为玉象征道。《诗经》上说：‘思念君子，温其如玉。’所以君子都看重它。”这就是有名的“比德说”。在这次对话中，孔子提出玉有“十一德”，即仁、义、礼、知、信、乐、忠、天、地、道、德。正因为玉石象征着君子的美好品德，君子佩玉之风由此盛行，而天然玉石被人为赋予的美好品德也成了后人的共识。故屈原这里写其佩玉，即象征自己重视道德修养。
[7]荣、华（huā）：都是花。这里指玉树枝上的花。
[8]相（xiàng）：看。下女：下界的女子，指下文的宓妃、简狄及有虞二姚等人，因相对于帝宫之玉女和高丘之神女而言，所以说“下女”。诒（yí）：通“贻”，赠给。
[9]丰隆：神话中的雷神兼云神。王逸《楚辞章句》：“丰隆，云师。一曰雷师。”因为天上阴云密布，必然会下雨，而夏季下雨又会电闪雷鸣，所以，古代神话中云、雨、雷、电之神往往纠缠不清、难分彼此。《九歌》中的“云中君”就是云雨雷电之神。“云神”“雨神”“雷神”往往三位一体，不必各执一端，争讼不已。
[10]宓（fú）妃：神话中人名，传说是古帝伏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成为洛水之神。按：求宓妃是《离骚》中的第三次“求女”。
[11]□（xiāng）：佩带。结言：在佩带上打结以表达爱慕的情意。
[12]蹇（jiǎn）修：章太炎在《菿（dào）汉闲话》中说：“今谓‘蹇修为理’者，谓以声乐为使。如《司马相如列传》所谓‘以琴心挑之’。《释器》‘徒击钟谓之修，徒击磬谓之蹇’，则此‘蹇修’之义也。古人知音者多，荷蒉野人闻磬而叹‘有心’，钟磬可以喻意明矣。”章太炎根据《尔雅·释器》释“蹇修”为钟磬声乐，汤炳正认为：“以屈赋修辞的‘拟人’惯例来看，当为不易之论。《离骚》的‘令蹇修以为理’跟《思美人》的‘令薜荔以为理’，是同样的修辞手法。”（《屈赋新探》）理：媒人。
[13]纷总总：这里形容情况不明，态度暧昧。离合：忽离忽合，指宓妃的态度变化不定。按：此句和前文的“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的前句字面相同，但文意不同。在屈赋里，有不少同样的或相似的句子重复出现。从一个单句来讲，它是“重现”；而从整个篇章来讲，不影响其为创新。这是古人在修辞手法上留下的历史痕迹。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在抄袭。汤炳正称屈赋这种修辞手法为“重现”。
[14]纬□（wěi huà）：态度别扭。
[15]次：停宿。穷石：神话中山名，是有穷氏后羿的根据地之一。传说宓妃是河伯之妻，常与后羿偷情。宓妃晚上宿在穷石，即指宓妃（即洛嫔）和她的“新欢”后羿有暧昧行为，就是《天问》所说的：“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16]濯（zhuó）：洗。洧（wěi）盘：神话中水名，发源于崦嵫山。
[17]保：恃，仗着。厥：其，指宓妃。
[18]这句是针对宓妃与有穷氏后羿“通淫”之事而说的。
[19]虽：虽然。信美：确实美丽。无礼：没有礼教。
[20]来：汤炳正认为是助动词，用在动词“违弃”的前面，表示要“违弃”宓妃。（《楚辞类稿》）违弃：丢开。改求：另作“追求”。因为宓妃虽然长得美丽，但一味胡搞，与洛伯用、河伯冰夷、有穷后羿都有暧昧关系，朝三暮四，人尽可夫，不是诗人理想的“美人”，所以要“违弃而改求”。
[21]览相观：“览”“相”“观”是三个同义词平列连用，都是看的意思。汤炳正称之为“同义联迭”修辞手法。（《屈赋新探》）在屈赋里，这种三或四个同义单词连续使用，不仅使诗歌的思想感情表达得更为酣畅，而且使音节旋律也更为舒扬。四极：四方极远的地方。
[22]周流：周游，到处游览。
[23]瑶台：玉台，犹“琼楼”，华贵的建筑。偃（yǎn）蹇：高耸的样子。
[24]有娀（sōng）：传说中的古代部落名。佚女：美女。有娀之佚女，即帝喾（kù）妃简狄。古代传说有娀氏女简狄，住在瑶台上，后来嫁给帝喾，她吞了玄鸟所衔的卵而生子契（xiè），契是商朝的始祖。按：求简狄是《离骚》中的第四次“求女”。
[25]鸩（zhèn）：传说中的一种毒鸟，羽毛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这里用来比喻坏人。
[26]鸠（jiū）：斑鸠，似山鹊而小，喜欢歌唱。这里用来比喻轻佻多嘴的人。鸣逝：边叫边飞。
[27]恶（wù）：讨厌。佻（tiāo）巧：轻薄。巧，言语花巧。
[28]犹豫、狐疑：都是双声联绵词，都是疑惑不决的意思。
[29]适：往。“自适”意谓“想自己去说情求婚”。
[30]凤皇：通“凤凰”。受：同“授”，给予，赠送。诒：通“贻”，这里是名词，指礼物、聘礼。这句意思是说凤凰受高辛氏的委托已经给简狄送去聘礼。
[31]高辛：传说古代部族首领帝喾即位后用的称号。
[32]集：栖止。止：居留。
[33]浮游：游荡。
[34]少康：夏代中兴的君主，是夏相的儿子。据《左传·哀公元年》，寒浞使其子浇杀死了夏相，少康逃到有虞，有虞国君将两个女儿嫁给他，后来少康灭了浇，恢复了夏的政权。未家：没有成家。
[35]有虞：古代部落名，帝舜的后裔，姚姓。二姚：指有虞国君的两个女儿。按：求二姚是《离骚》中第五次“求女”。
[36]理、媒：都指媒人。
[37]导言：媒人说合时传达双方意见的言辞。固：坚牢。
[38]称：抬举。
[39]闺：旧时指女子所居的内室。邃（suì）远：深远。
[40]哲王：明智之王，指楚怀王。寤：通“悟”，醒悟。按：这两句恐怕夹杂着对怀王枕畔工谗善妒的郑袖之流的憎恶，和对怀王执迷不悟的痛心。
[41]发：表现。
[42]焉：何，怎么。终古：永远。
按：从“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离骚》第二大段。作者借女媭之口极写自己的不容于世，通过向重华陈词进一步以历史上的兴亡事例阐明自己的政治理想，并借幻想的境界，以上天下地“求女”的不遇，来表现自己在遭到君王疏远以后仍不屈不挠追求君臣相得的艰苦努力及其失败。
【韵部】
马、女，鱼部。佩、诒，之部。在、理，之部。迁、盘，元部。游、求，幽部。下、女，鱼部。好、巧，幽部。可、我，歌部。遥、姚，宵部。固、恶、寤、古，鱼铎通韵。
【译文】
等到天明我渡过白水，登上阆风把马儿拴住。猛回头怅望潸然泪下，哀叹高丘上没有神女。忽然我游览到青帝宫旁，攀折玉树枝我又佩带上。趁着这鲜花还没有凋谢，到下界送给可爱的姑娘。我叫丰隆驾着云彩，去寻找宓妃的家门。解下佩带打结表我心，叫钟磬的乐声作我的媒人。宓妃态度暧昧捉摸不透，忽然她闹别扭难以迁就。晚上她竟到穷石去住宿，早上她又到洧盘去洗头。她依仗着貌美而骄傲，成天在外边卖弄风骚。她虽然美丽却没有礼教，我要丢开她去别处寻找。我在天空中观遍四极，观遍了我又回到大地。我抬头仰望高耸的瑶台，看见了有娀氏美女简狄。我托鸩鸟做我的媒人，鸩鸟撒谎说她去不好。雄鸠叫唤着飞去说媒，我又讨嫌他轻薄花巧。我心里疑惑拿不定主意，想亲自去又不合乎礼仪。凤凰既然已经送去聘礼，恐怕高辛先我得到简狄。我想往远方却无处投靠，我就暂且四处溜达逍遥。趁少康没有结婚的时节，还留下有虞氏两位阿娇。想到我的媒人那样笨拙，怕撮合的言辞说得不行。这个世道混浊嫉妒贤能，喜欢压抑好人抬举坏人。内宫是如此的幽深，明君又还没有睡醒。满怀衷情无处倾诉，我哪能够忍耐一生！
索藑茅以筳篿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岂唯是其有女[6]？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7]，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9]，尔何怀乎故宇[10]？世幽昧以昡曜兮[11]，孰云察余之善恶[12]？民好恶其不同兮[13]，惟此党人其独异[14]。户服艾以盈要兮[15]，谓幽兰其不可佩[16]。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17]，岂珵美之能当[18]？苏粪壤以充帏兮[19]，谓申椒其不芳[20]。
【校注】
[1]索：索取，找来。藑（qióng）茅：一种茅草，属于蓍（shī）草之类。以：与。筳篿（tíng zhuān）：竹片。“藑茅”和“筳篿”都是占卜的工具。
[2]灵氛：即《山海经·大荒西经》灵山十巫中的“巫朌（fén）”，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巫。这里请灵氛来占卜是虚构假设之词。占（zhān）：占卜，算卦。古人有疑则占卜算卦。算卦用龟壳（有时也用兽骨）的叫做“卜”，用蓍草（有时也用竹片）的叫做“筮（shì）”，根据龟壳的裂纹和蓍草的排列预测吉凶的叫做“占”（也叫做“卜筮”）。按：屈赋韵例，凡句尾两出“之”字，则韵必在“之”字上一字。此处“占”字与下文“慕”字不押韵，王树枏（nán）、刘永济等疑“占”乃“卜”字之讹。“卜”在古韵屋部，“慕”在古韵铎部，屋铎合韵。
[3]曰：主语是卜筮人灵氛，以下四句是灵氛代诗中抒情主人公的卜问之词，即卜筮人灵氛在占卜之前向蓍龟说明要占卜的是什么事。（参汤炳正：《从包山楚简看〈离骚〉的艺术构思与意象表现》，《文学遗产》1994年第2期）两美：指“美男”和“美女”。《离骚》以男女喻君臣，以上下求女喻追求君臣相得的理想际遇，故这里以“美男”与“美女”之间的遇合比喻忠臣遇到明君。
[4]信：真正，确实。修：美，指美女，喻明君。慕：思念。之：他，代屈原。
[5]九州：古代中国分为九州，所以“九州”是全中国的代称。
[6]是：此，此地，指楚国。女：指美女，喻明君。以上四句问卜之词的意思是：忠臣一定要遇上明君，为什么屈原这样的忠臣在楚国却遇不到明君，得不到重用？九州如此之大，是否只有楚国才有明君？
[7]曰：主语是卜筮人灵氛，以下四句是灵氛代蓍龟回答诗中抒情主人公的话，是卜筮的答案，即卜筮结果所示的吉凶。（此用汤炳正说。）勉：努力。远逝：远走。
[8]美：指美男，喻忠臣。释：放弃。女：通“汝”，指屈原。
[9]何所：何处。芳草：暗喻明君。
[10]怀：怀恋。故宇：旧居，故乡，指楚国。以上四句是卜筮的答案，针对上文问卜之词，指出：“努力远去，不必犹豫，哪个求忠臣的而会放弃你？天下何处没有明君，你又何必迷恋着自己的故国？”诗人找灵氛占卜，请他指示出路。灵氛劝诗人离开楚国，另找明君。
[11]幽昧：昏暗。昡曜（xuàn yào）：眼花迷乱。从此句开始到“谓申椒其不芳”是诗人的自我抒情。
[12]云：句中语气词。余：我，屈原自指。
[13]民：人。好（hào）：喜欢。恶（wù）：讨厌。
[14]党人：指朝中那些结党营私的奸臣。
[15]户：户户，犹言“个个”。服：佩带。艾：艾草，也叫艾蒿，恶草名。盈：满。要：通“腰”。
[16]佩：佩带。
[17]览察：观察。未得：不得当。
[18]珵（chéng）：美玉。当：胜任。
[19]苏：取。粪壤：粪土。充：塞满。帏（wéi）：香囊。
[20]申椒：申地所产的花椒。申，地名，即今河南南阳，所产花椒有名。
【韵部】
之、之，之部（一说“占”乃“卜”字之讹。卜、慕，屋铎合韵）。女、女，鱼部。宇、恶，鱼铎通韵。异、佩，职之通韵。当、芳，阳部。
【译文】
我找来了藑茅和竹片，请灵氛为我占卜算卦。卜问：双方美好必将结合，哪有真正的美女思慕他？想到天下是如此的广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娇娃？卜告：远走高飞别犹豫迟疑，怀春女子怎会放弃你？天涯何处没有芳草，你又何必迷恋故里？世道昏暗使人眼花迷乱，谁来考察我是好还是坏？天下人的好恶千姿百态，只有这些小人特别古怪。个个把臭艾挂满了腰间，偏要说幽兰不可以佩带。连草木好坏都不能辨别，辨别美玉又怎么能在行？拾取粪土装满自己香囊，却说申椒一点也不芬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1]，心犹豫而狐疑[2]。巫咸将夕降兮[3]，怀椒糈而要之[4]。百神翳其备降兮[5]，九疑缤其并迎[6]。皇剡剡其扬灵兮[7]，告余以吉故[8]。曰：勉陞降以上下兮[9]，求榘矱之所同[10]。汤禹严而求合兮[11]，挚咎繇而能调[12]。苟中情其好修兮[13]，又何必用夫行媒[14]？说操筑于傅岩兮[15]，武丁用而不疑[16]。吕望之鼓刀兮[17]，遭周文而得举[18]。宁戚之讴歌兮[19]，齐桓闻以该辅[20]。及年岁之未晏兮[21]，时亦犹其未央[22]。恐鹈□之先鸣兮[23]，使夫百草为之不芳[24]。
【校注】
[1]欲：打算。从：听从。吉占：好卦。
[2]狐疑：迟疑。
[3]巫咸：传为殷代的神巫，名咸。
[4]怀：揣着，抱着。椒：花椒，用来降神。糈（xǔ）：精米，用来祭神。要：求。之：他，代巫咸。1987年1月，在距战国楚都纪南城16公里的包山楚墓中发现了大量楚简。其中记录卜筮祭祷者，凡26简。据包山楚简，凡卜筮得到答案，为了趋吉避凶，必祭祷神灵以求福佑。因此，《离骚》于灵氛宣布吉凶之后，诗人作了一段自我抒情。接着就“怀椒糈”祭祷巫咸百神，求其赐福。（此用汤炳正说。）
[5]翳（yì）：遮蔽。备：尽，都。
[6]九疑：也作“九嶷”，山名，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传说虞舜死于苍梧之野，葬在九嶷山。《水经·湘水注》：“（九嶷）山南有舜庙，前有石碑，文字缺落，不可复识。”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引罗含《湘中记》：“衡山、九疑皆有舜庙。”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古地图》绘有九嶷山，山西侧注有“帝舜”二字，图中“向南绘有九个柱状符号，向东绘有七个柱状符号”（《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地图的整理》，《文物》1975年第2期）。谭其骧认为这九条柱状物后面的“建筑物即舜庙”，而“九条柱状物当系舜庙前的九块石碑”。（《二千一百多年前的一幅地图》，《文物》1975年第2期）萧兵更进一步怀疑这九根柱状物或七根柱状物应是新石器时代所谓“大石文化”（Megalithic Culture）里的“列石”（Aligment，或Alignement。所谓“列石”就是由平行排列、中有间隔的立石或独石组成的石柱行列），而列石后面的建筑物很可能就是原部落酋长的纪念碑或坟墓。（《楚辞新探》）缤：缤纷。汤炳正说：“用‘拟人’手法，把九嶷山写成了迎接百神的主人，诗人是以高度的想象力渲染了诗歌的奇妙意境。”（《屈赋新探》）旧说“九嶷”指九嶷山之神，并不妥当，也不必要。
[7]皇：通“煌”，辉煌。剡剡（yǎn）：光亮的样子。其：指巫咸。扬灵：发出灵光。
[8]吉故：吉利的故事，指下文所述君臣遇合的事例。这是祷神之后，神以吉凶相告。
[9]曰：主语是巫咸，以下至“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都是巫咸“告余以吉故”的内容，即巫咸代表天神讲的话。
[10]榘：同“矩”，画正方形的工具。矱（yuē）：量长短的工具。“榘矱”，比喻法度、准则。
[11]严：恭敬，庄严。
[12]挚（zhì）：即伊尹，传说他是奴隶出身，后来商汤任以国政，成为贤相，尊之为阿衡。咎繇（gāo yáo）：即皋陶（gāo yáo），曾被帝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大臣。后事夏禹，成为贤臣，被禹选为继承人，因早死，未得继位。调：协调，和谐。
[13]苟：只要。中情：内心。好：爱好。修：修洁。
[14]行媒：做媒的使者，喻通君侧之人。这两句意思是说：只要内心爱好修美，君臣自能遇合，不必通过媒介。《离骚》以“求女”喻“求君”，所以巫咸针对诗人前几次“求女”均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而告失败，而特意强调不用行媒。
[15]说（yuè）：即傅说。传说他是奴隶出身，后为殷高宗（武丁）大臣，是位贤相。操：拿着。筑：筑墙的木棒。傅岩：地名，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傅说即以此地名为姓。
[16]武丁：殷高宗名。传说殷高宗曾梦得贤臣，后发现在傅岩筑墙的傅说与梦中所见的人形貌相符，便用他为相，于是殷大治。
[17]吕望：即吕尚，俗称姜太公，曾被称为太公望（见《孟子》中的《离娄上》和《尽心下》两篇），所以又叫吕望（见《楚辞》中的《离骚》《九章·惜往日》）、吕太公望（见《吕氏春秋·长见》）、太公尚（见《史记·三代世表》）。以姜为姓，因先人封于吕，故以吕为氏，名望，亦名尚，故称姜尚、吕尚、吕望。太公为始祖之尊称，吕望为吕氏受姓之祖，故称其为太公望。（详俞樾《宾萌集》三《释太公望》一文）《史记·齐太公世家》言周西伯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将“太公望”名号的来历理解为因为“吾太公望子久矣”（我的太公盼望您很久了），俞樾言其说非。汉以后又言太公名牙或字子牙（名牙见《孙子·用间》《史记·齐世家索隐》引谯周《古史考》，字子牙见《路史·后纪》），此虽出于汉人附会，但后人遂惯称吕望为姜子牙。鼓刀：敲刀发声，以招揽生意。传说姜太公曾在殷都朝歌（故城在今河南省淇县北）当过屠夫，宰牛为生，遇周文王而被重用。
[18]周文：周文王。
[19]宁戚：春秋时卫国人，相传他做商贩时宿于齐国东门外，齐桓公夜出，见他正在喂牛，并敲牛角唱歌，倾诉自己怀才不遇。桓公知其为贤人，于是车载而归，用他为卿。
[20]齐桓：齐桓公，春秋前期齐国国君，曾称霸于诸侯。该辅：预备作为辅佐大臣。该，预备。
[21]晏：迟，晚。
[22]央：尽。
[23]鹈□（tí jué）：鸟名，一名伯劳、杜鹃、子规，鸣于春末夏初，正是落花时节。古人谓鹈□鸣则百花凋谢。先鸣：叫得早。
[24]百草：各种花草，比喻人的才能。按：从“勉陞降以上下兮”至此是巫咸代表天神讲的话。巫咸列举古代的汤、禹、武丁、周文王、齐桓公诸史事，以证明及时远逝以求贤君，必能达到君臣相得的理想；劝屈原趁年华未老，速去而不要迟疑。如果错过时机，则后悔莫及。
【韵部】
疑、之，之部。迎、故，阳鱼通韵。同、调，东幽合韵。媒、疑，之部。举、辅，鱼部。央、芳，阳部。
【译文】
我打算听从灵氛的好卦，我心里迟疑不决很犹豫。巫咸将在晚间从天降临，我拿花椒精米求他赐福。天上百神遮天蔽日降临，九嶷群山五彩缤纷相迎。巫咸光彩夺目发出灵光，把吉利的故事讲给我听。他说：应该努力上天下地，去寻求意气相投的同道。商汤和夏禹都虔诚求贤，得伊尹和皋陶君臣协调。只要你内心爱好修洁，又何必定要媒人说合？傅说在傅岩筑过土墙，武丁用他根本不疑惑。吕望曾经敲刀当过屠夫，遇到周文王就得到重用。宁戚在喂牛时唱着悲歌，遇到齐桓公就用为国卿。要趁着年纪还不是太老，要趁着时光还比较远长，当心伯劳鸟叫得太早，使百草从此不再芬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然而蔽之[2]？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4]。时缤纷其变易兮[5]，又何可以淹留[6]？兰芷变而不芳兮[7]，荃蕙化而为茅[8]。何昔日之芳草兮[9]，今直为此萧艾也[10]？岂其有他故兮[11]？莫好修之害也[12]。余以兰为可恃兮[13]，羌无实而容长[14]？委厥美以从俗兮[15]，苟得列乎众芳[16]。椒专佞以慢慆兮[17]，□又欲充夫佩帏[18]。既干进而务入兮[19]，又何芳之能祗[20]？固时俗之流从兮[21]，又孰能无变化[22]？览椒兰其若兹兮[23]，又况揭车与江离[24]？惟兹佩之可贵兮[25]，委厥美而历兹[26]。芳菲菲而难亏兮[27]，芬至今犹未沬[28]。和调度以自娱兮[29]，聊浮游而求女[30]。及余饰之方壮兮[31]，周流观乎上下[32]。
【校注】
[1]琼佩：玉佩，比喻美德。前文游春宫时，曾“折琼枝以继佩”，故云。偃蹇：前文“望瑶台之偃蹇”中的“偃蹇”意思是高耸，这里是其引申义，高贵突出的意思。按：从此句开始至“周流观乎上下”是诗人祭祷巫咸之后，针对巫咸的议论，引发出对群芳变节的慨叹。这一段是诗人的直抒胸臆，自我申诉。
[2]□（ài）然：被遮暗的样子。
[3]不谅：不讲信义。
[4]折：毁坏。
[5]缤纷：纷乱。变易：变化。这句是抒写屈原在政治上失败后，朝士纷纷变节、投靠谗臣的情况。下文以芳草兰、芷、荃、蕙、椒、揭车、江离的变化来比喻群士变节。
[6]淹留：久留。
[7]兰芷：兰草和芷草。
[8]荃：香草名，又叫荪。蕙：香草名。化：变化。茅：茅草，屈原在诗中将其视为恶草。
[9]何：为什么。
[10]直：简直。为：变成。萧艾：艾蒿，屈原在诗中将其视为恶草。
[11]岂：难道。故：缘故。
[12]莫：不。好修：爱好修饰。害：祸害。
[13]兰：兰草。王逸《楚辞章句》说是隐射楚怀王的小儿子令尹子兰，恐未可坐实。兰草是众芳中之卓异者，比喻才能卓著的人也变了质。可恃：可靠。
[14]羌（qiāng）：楚方言，同“卿”或“庆”，表反诘语气，同“何为”“何乃”，为什么的意思。容：外表。长：义同“修”，美好。古人以长为美。
[15]委：弃。厥：其，它的。
[16]苟：如果，果真。“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闻一多《离骚解诂》认为系假设属句置于主句之后的特殊句型，依常例则应为“苟得列乎众芳，委厥美以从俗兮”，意思是说如果能够厕身于众芳之列，就不惜委弃其美质以从彼流俗。
[17]椒：花椒。王逸《楚辞章句》认为是隐射楚大夫子椒，恐未可坐实。花椒是众芳中之卓异者，比喻才能卓著的人也变了质。专：专横。佞（nìng）：巧言谄媚。慢慆（tāo）：傲慢。
[18]□（shā）：即食茱萸（zhū yú），又名山茱萸、吴茱萸，落叶小乔木，果实为核果，长椭圆形，枣红色。这里比喻当日稍有才德而变节者。帏（wéi）：香囊。
[19]干进：追求往上爬。干，求。务入：义同“干进”。
[20]祗：通“振”，拯救。
[21]流从：有的版本作“从流”，言如从水之流。
[22]孰：谁。
[23]若兹：如此。
[24]揭车：香草名，叶黄，花白，味辛。江离：香草名，又叫蘼芜（mí wú）、芎□（xiōng qióng）。花椒、兰草是珍贵的香草，而揭车与江离是平常的香草。这两句意思是：才能卓著的人都变了质，何况平常的人呢？这都是哀叹众芳之芜秽，比喻原来与屈原志同道合的人后来都变节了。
[25]兹佩：此佩，指上文所写的玉佩，喻自己的品德。
[26]委：弃，这里是被人鄙弃的意思。厥：其，它的。历兹：至此。
[27]亏：亏损。
[28]沬（mèi）：通“昧”，本义为微暗不明，此处引申指香气暗淡。《集韵·队韵》：“沬，微晦也。”
[29]和调度（hé tiáo dù）：“和”“调”“度”系三个同义单词平列连用，与前文“览相观于四极兮”中的“览相观”一样，同为“联迭”修辞手法。（见汤炳正《屈赋新探》）和调度，调谐的意思，承上玉佩而言，指调节玉佩的声响而使之和谐。
[30]浮游：游荡。求女：上文灵氛说“岂唯是其有女”，此“求女”正承此而说，是指到别国去求女，比喻到别国去求贤君。
[31]及：趁着。饰：佩饰，喻品德才能。壮：盛。
[32]周流：周游，遍游。这两句说明浮游求女之意，为下文远游张本。
【韵部】
蔽、折，月部。留、茅，幽部。艾、害，月部。长、芳，阳部。帏、祗，微脂合韵。化、离，歌部。兹、沬，之脂通韵。女、下，鱼部。
【译文】
为何我的玉佩这般美丽，大家要把它的光彩遮蔽？这帮小人完全不讲信义，怕会嫉妒而将玉佩毁弃。时世乱纷纷变化无常，我怎么可以在此久熬？兰和芷都失掉了芬芳，荃和蕙都变成了茅草。为什么从前的香草，现在简直成了臭艾？难道还有别的缘故？不爱好修饰的祸害。我以为兰草十分可靠，为什么它却华而不实？抛弃美质去随从流俗，只要群芳谱里有个名字。花椒专横谄媚又狂妄，茱萸也心想钻进香囊。既然只贪图攀援钻营，又怎么能保持其芬芳？时俗本来就随波逐流，谁又能够不发生变异？看看椒兰尚且如此，更何况揭车和江离？只有我的玉佩最为宝贵，但遭鄙弃到这步田地。馥郁的芳馨很难丧失，至今还散发浓烈的香气。调谐我的玉佩以自欢娱，为寻找美女我姑且游荡。趁着我的佩饰还很芬芳，我要上天下地周游观赏。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1]，历吉日乎吾将行[2]。折琼枝以为羞兮[3]，精琼爢以为□[4]。为余驾飞龙兮[5]，杂瑶象以为车[6]。何离心之可同兮[7]？吾将远逝以自疏[8]。邅吾道夫昆仑兮[9]，路修远以周流[10]。扬云霓之晻蔼兮[11]，鸣玉鸾之啾啾[12]。朝发轫于天津兮[13]，夕余至乎西极[14]。凤皇翼其承旂兮[15]，高翱翔之翼翼[16]。忽吾行此流沙兮[17]，遵赤水而容与[18]。麾蛟龙使梁津兮[19]，诏西皇使涉予[20]。路修远以多艰兮[21]，腾众车使径待[22]。路不周以左转兮[23]，指西海以为期[24]。屯余车其千乘兮[25]，齐玉轪而并驰[26]。驾八龙之蜿蜿兮[27]，载云旗之委蛇[28]。抑志而弭节兮[29]，神高驰之邈邈[30]。奏《九歌》而舞《韶》兮[31]，聊假日以媮乐[32]。陟陞皇之赫戏兮[33]，忽临睨夫旧乡[34]。仆夫悲余马怀兮[35]，蜷局顾而不行[36]。
【校注】
[1]吉占：吉利的卜辞，好卦。根据包山楚简记载，凡祭祷之后，原来的卜筮人必再占吉凶，作最后决定。所以在《离骚》中，于祭祷“巫咸”“百神”之后，原来的卜筮人“灵氛”，又以祭祷之后所占的结果相告。亦即“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古今说者，多以为“灵氛既告余以吉占”，为回顾与重复上文开始卜筮时灵氛之断语。事实上此当为灵氛于祭祷后再次卜筮之结果；由于“巫咸”“百神”为之祛灾赐福，故谓之“吉占”。此乃祭神之后所占得的新结论，并非对祭神前的旧结论之回顾。这以下一大段“驾飞龙”而神游，正是根据这一“吉占”而付诸实行的浪漫主义意象表现。（参汤炳正《从包山楚简看〈离骚〉的艺术构思与意象表现》）
[2]历：选。
[3]琼枝：玉树枝。羞：通“脩（xiū）”，即腊肉。“折琼枝以为羞兮”是暗喻。琼枝和腊肉都是长条形的，二者具有相似性，因此诗人把琼枝比作腊肉。
[4]精：动词，精选。琼爢（mí）：玉屑。□（zhāng）：粮食。古人认为玉是山中之宝，得天地之精，具有神秘莫测的功能。《淮南子·俶真篇》即说：“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经过原始巫术思维神化的玉，成了古人永命延年、求仙访道的最佳媒介，因此食玉蔚然成风。《山海经·西山经》就记载了黄帝食玉的传说：“峚（mì）山……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因此，屈原也把琼枝玉屑作为永命延年的灵丹仙药。在《九章·涉江》中，屈原更明确地抒写了自己希望服食“玉英”（玉树的花朵）以求长生的理想：“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博物志》里也说：“名山大川，孔穴相间，和气所出，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道教以玉为灵物，视为神药，葛洪《抱朴子·仙药篇》中即说：“玉亦仙药，但难求耳。”《玉经》曰：“服玉者，寿如玉也。”
[5]为余：替我，是呼唤“仆夫”的语气。飞龙：良马之称。郭沫若《屈原赋今译·离骚》自注：“原文为‘为余驾飞龙’，龙乃马名，马八尺以上为龙，《尔雅·释畜》作□（róng）。知必为马名者，下文言‘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固明言是马。又下文‘驾八龙之婉婉’亦同此解。”闻一多《离骚解诂》一书更说：“古图画龙形似马，传说中龙与马亦往往不分二物，故凡言驾龙乘马者，皆谓马也。”
[6]杂：混杂，犹言“兼用”。瑶：美玉。象：象牙。
[7]离心：犹言“异心”，不是一条心。同：合。
[8]远逝：远去。自疏：自行疏远，主动离开。
[9]邅（zhān）：楚方言，转道。
[10]修：长。周流：周游。
[11]扬：举。云霓：云霞，此处指云霞作的旗。晻（yǎn）蔼：云霞遮天蔽日的样子。
[12]玉鸾：玉铃，用玉做成，形状像鸾鸟，是挂在车前横木上的车铃。啾啾（jiū）：象声词，指铃声。
[13]天津：即银河，古代也叫天河、天汉、天江。王逸《楚辞章句》：“天津，东极箕斗之间汉津也。”《晋书·天文志》：“天津九星，横河中，一曰天汉，一曰天江，主四渎津梁，所以度神通四方也。”古人认为从此可通向更辽远的境界。
[14]西极：西方的边极。西极是诗人预期要到达的目的地，胡文英《屈骚指掌》云：“夕至西极，预期之辞也。”此说是。诗人神魂从来也没有到达西极。因此我翻译时加一“将”字。
[15]翼：翅。承：接。旂（qí）：本指帛上画有两龙，竿头系有铃的一种旗。此处承前文“扬云霓之晻蔼”，指云霞做的旗。
[16]翱翔：在空中回旋地飞。翼翼：悠闲自得的样子。
[17]流沙：神话中的西方沙漠之地，据说那里的沙不停地流动。其神话“背景”疑是大漠里常见的沙流、沙崩或沙暴，非常可怕。
[18]遵：沿着。赤水：神话中水名，源出昆仑山。容与：即犹豫、踌躇不前的意思。
[19]麾（huī）：指挥。蛟龙：和前面写到的“飞龙”“八龙”“玉虬”的含义不同，它不是指马。《文选·恨赋》李善注引《竹书纪年》：“东至于九江，叱鼋鼍以为梁。”蛟龙的原型疑即鼋鼍（鳄鱼）类动物。鳄鱼为水中巨兽，所以诗人使它浮于水上以为津梁。屈原说“麾蛟龙使梁津”，而不曰“飞龙”“玉虬”；驾车言“飞龙”“八龙”“玉虬”“马”，而不曰“蛟龙”，可见在诗人是判若云泥，两不相混。梁：桥，这里用作动词，即架桥。津：渡口。
[20]诏：命令。西皇：指神话中的古帝少皞（hào）氏，是西方之神。涉：渡过。
[21]修远：形容路途遥远的样子。
[22]腾：传话，传令。径待：当从一本作“径侍”，径相侍卫的意思。
[23]路：路过。不周：即不周山，神话中山名，在昆仑山西北。不周有“风穴”，寒冷的“不周风”等风暴经常发生。从昆仑向西海，必须“路不周以左转”，克服此险山及其风穴的障碍。
[24]西海：神话中西方的海。西海，在屈原和他的时代是一个广大、遥远、缥缈的“大西洲”，和上文的“西极”同为“极乐世界”的象征。期：相会。
[25]屯（tún）：聚集。乘（shèng）：量词，古代四匹马拉一辆车叫“一乘”。这里的“千乘”是虚数，指许多辆车。
[26]玉轪（dài）：玉轮，即用玉装饰的车轮。楚地方言称车轮为轪。
[27]八龙：八匹神骏。蜿蜿（wān）：曲折而行的样子。
[28]委蛇（wēiyí）：舒卷自如的样子。
[29]抑志：和上文的“屈心而抑志”的“抑志”有别，此处的“志”通“帜”。“抑志”即垂下旗帜，承上文“载云旗之委蛇”句说。弭（mǐ）：止。节：与“策”同义，马鞭。弭节，犹言“停车”，承上文“驾八龙之蜿蜿”句说。
[30]神：神思，思绪。高驰：高飞。邈邈（miǎo）：遥远无边际的样子。
[31]《九歌》：乐曲名，古代神话传说是夏启从天帝那里偷来的。《韶》：即《九韶》，传说是虞舜时的乐舞。
[32]假日：假借时日。媮（yú）：通“愉”，与“乐”同义。
[33]陟（zhì）：上升。陞（shēng）：同“升”。陞皇，初升的太阳。赫戏：光明的样子。
[34]临：居高视下。睨（nì）：斜视。旧乡：故乡，指楚国。
[35]仆夫：仆人，这里是为屈原驾驭车马的车夫。怀：思念。
[36]蜷（quán）局：曲身，表示不肯前进。顾：回头，有“流连”之意。
按：从“索藑茅以筳篿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为《离骚》第三大段。作者借原始的贞问“事君”吉凶的卜筮形式来排遣自己在去留问题上的苦闷。尽管灵氛的卜筮断语勉其远逝而求女，巫咸的卜筮断语勉其速去而无疑，诗人曾听从他们的劝告“驾飞龙”而去国远游，但当他神游到天空，忽然看见自己的故乡时，却不忍离去。作者最终以自己的行动与意志对卜筮答案作了彻底的否定，表现了崇高而强烈的爱国之情。
【韵部】
行、□，阳部。车、疏，鱼部。流、啾，幽部。极、翼，职部。与、予，鱼部。待、期，之部。驰、蛇，歌部。邈、乐，药部。乡、行，阳部。
【译文】
灵氛已把好卦告诉了我，选个吉日我要远走他乡。攀折下琼枝做腊肉，精选好玉屑做干粮。替我驾上飞速的龙马，用美玉和象牙镶成车舆。离心离德的人怎么同处？我将远走高飞离群索居。我转道驶向西方昆仑，在漫长的道路上周游。举起云旗遮天蔽日，摇动鸾铃声音啾啾。我清早从天津出发，我傍晚将到达西极。凤凰的翅膀连接着云旗，高高地飞翔悠闲得意。我踽踽独行忽然到了流沙，沿着赤水河边我踌躇不前。我指挥蛟龙在渡口架桥，我命令西皇渡我到对岸。道路长远而又艰难，我传令众车直接保卫。路过不周山向左转弯，指定西海在那里相会。我聚集着成千的车辆，对齐了玉轮就并驾齐驱。各驾着八匹龙马迤逦而行，车上载的云旗舒卷自如。我放下旗帜，停下车辆，我神思飞扬，思绪绵绵。奏起《九歌》，舞起《九韶》，姑且借此机会快乐悠闲。东升的太阳大放光芒，我忽然向下看见了故乡。车夫悲伤，我的马也思念，曲身回头不肯走向他邦。
乱曰[1]：已矣哉[2]！国无人莫我知兮[3]，又何怀乎故都[4]？既莫足与为美政兮[5]，吾将从彭咸之所居[6]。
【校注】
[1]乱：古代乐歌中结尾时的齐奏合唱，也就是“尾声”。楚辞起源于乐歌，所以不少篇有“乱词”；从诗的结构来看，乱词是总括全篇要旨的话语，也就是全篇的结语。
[2]已矣哉：算了吧，绝望之词。
[3]国无人：指国无贤人。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
[4]故都：等于说“故国”。
[5]美政：屈原理想的政治，如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等。
[6]彭咸：据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是殷朝贤大夫，相传他因劝谏国君，不被采纳，于是投水自杀。所居：所居住的地方。这句意思就是要效法彭咸投水自杀。
按：以上乱词结束全篇，点出“美政”二字。屈原奋斗终生，就是想实现他的“美政”。然而诗人在楚国既不见容，其他国家又不愿去，“美政”终不能实现，无可奈何，只得效法彭咸，以死殉志。这是诗人当时所可能选择的一条道路，是诗人理想的彻底幻灭，也是诗人人格的最高升华。诗篇动人的悲剧美，正在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中得到了完成。
【韵部】
都、居，鱼部。
【译文】
尾声：算了吧！国内无贤人，没人了解我，我又何必怀念自己的故乡？已经没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将效法先贤彭咸跳水投江。
【集评】
[汉]刘安《离骚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据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一注所引，并参今人汤炳正《屈赋新探·〈屈原列传〉理惑》）
[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第五》：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清]刘熙载《艺概·赋概》：《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
[清]刘熙载《艺概·赋概》：顿挫莫善于《离骚》，自一篇以至一章及一两句，皆有之，此传所谓“反覆致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