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扫烟囱的小孩,他叫汤姆。这个名字很短,也很常见,你一定知道这个名字,所以你很容易就能记住它。
汤姆住在英国北部的一个大城市里。城里有很多的烟囱,需要经常打扫。这样汤姆就有很多机会可以赚钱,汤姆的师傅也就有了很多的钱可以用。汤姆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自己也从没想过要读书写字。他甚至连脸都不洗,因为他住的院子里压根儿就没有水。也没有人教他做祷告。
一天当中,他有时候哭,有时候笑。当他不得已要爬进黑暗的烟囱,把他的膝盖和臂肘磨破了时,他就会哭;如果煤灰掉进了眼睛里,他也要哭。这种事情可不是偶尔发生,而是天天都有的。他的师傅打他时,他当然也会哭,这也是天天都会发生的。他吃不饱饭时也哭,这也是每天都有的事。
可一天里也不全是不幸的事,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耍的时光就很快乐。汤姆和其他孩子一起扔硬币,或者跳马,一个一个地跳过去,看见有人骑马跑过时,向马腿扔石子,这最好玩了。如果附近有堵墙可以让他躲藏的话,那就更过瘾了。每逢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就开心地笑了。
关于扫烟囱、饿肚子和挨打这些事,汤姆把它们看成是世界上应该有的事情,就像下雨下雪和打雷一样。碰到这种事情,就像驴子总得挨过天上的冰雹一样,汤姆总是硬着头皮勇敢地挺过去,最后再摇摇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样欢天喜地的。
汤姆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将是个大人了,而且还是个扫烟囱的师傅。那时他会坐在一个酒店里,一边享用着一大杯啤酒,一边抽着一根长长的烟斗。他还会用银币赌纸牌,身上穿的是绒布衣服和高筒皮靴,还要养一只灰耳朵的白毛哈巴狗,把它装在衣服口袋里,就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
他当然要收徒弟,一个,两个,三个,有多少收多少。他也要像自己的师傅对自己那样对待他们,把他们打得头昏眼花。回家的时候,他要叫他们扛着装煤灰的口袋,自己则骑着驴子走在他们前面,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衣领的纽扣眼里插着一朵鲜花,像个神气的国王那样走在自己军队的前面。不管怎样,好日子总是要来的。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所以只要他师傅开恩,让汤姆喝一口他喝剩的啤酒时,汤姆就是城里最快活的孩子了。
有一天,一个神气的小马夫骑马来到汤姆住的院子里。那时汤姆正躲在墙后面,准备用块破砖向那人的马腿扔去,这是那一带欢迎陌生人的一种惯例。但那个马夫瞧见了汤姆,就招呼他,向他打听那个扫烟囱的格林先生住在哪儿。格林先生原来就是汤姆的师傅。汤姆一向对做生意很在行,对客人总是客客气气的,他也就悄悄地扔掉破砖,跑过来招呼客人。
那人是约翰·哈特荷佛公爵派来的,他来叫格林先生第二天早上到公爵的庄园去,因为公爵那里原来扫烟囱的人被关进了牢房,庄园里的烟囱就没有人扫了。说完这些话,小马夫就匆匆上马走了,汤姆都来不及问他那个扫烟囱的人是为什么事给关进牢房的。汤姆自己也曾经有一两次被关进了牢房,他自然很想知道这事的原因。
另一个让汤姆不高兴的地方是那个马夫的外表。那个马夫看上去非常整洁——黄褐色的绑腿,黄褐色的裤子,黄褐色的短外套,配上一条雪白的领带,领带上别一根漂亮的别针,再加上一张干净红润的圆脸,这些都使汤姆感到厌恶。他认为这样的人一定是个傲慢无理的家伙。这种人衣着光鲜,装得神气活现,其实这些衣服全是别人买给他的。汤姆又走到墙后面去拿那块破砖头。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人毕竟是来谈生意的,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也就算了。
他的师傅一听说有这么一个大主顾,得意忘形的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上。一般他晚上都是喝两杯啤酒,那天晚上特意多喝了几杯,为的是第二天能一大早起来。据他说,一个人睡醒时如果头痛得厉害,就需要跑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第二天早上,他真的四点钟就起来了,起来又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上,这是为了给汤姆一次教训(就像那些少爷们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教训一样),好让他这一天比平时更守规矩一点。因为这天他要上一个大户人家去,如果他的表现能使主顾满意,那好处可就多着呢。汤姆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就是他师傅不打他,他也会极力装得规规矩矩的,因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应该就是哈特荷佛庄园了(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而哈特荷佛公爵或是约翰公爵本人他是见过的,因为汤姆两次都是被他送进监牢里去的。对他来说公爵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哈特荷佛庄园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即使是在富裕的英国北方也很了不起,那里地方很大。汤姆还记得在一次当地的骚乱中,惠灵顿公爵的十万兵将和许多大炮全都安置在那里,还绰绰有余。
那庄园里养着很多鹿。汤姆认为这些鹿是专门喜欢吃小孩子的妖怪。这里有好几英里长的禁猎场,有时候如果嘴馋了,格林先生和那些烧炭的小伙子们会偷偷溜进去抓只山鸡什么的野味来打打牙祭。有几次汤姆看到了那些山鸡,心想着这些山鸡吃起来不知是怎样的美味。那儿还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里有鲑鱼,格林先生和他的朋友也想偷偷进去摸鱼,可是要摸鱼就得钻进冷水里,这个苦差事他们可不喜欢。
总而言之,哈特荷佛庄园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而且约翰公爵也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就连格林先生都很尊敬他。格林先生尊敬他,是因为如果格林是罪有应得的话,他就可以把格林先生关进大牢里去。每星期他总要把一两个人关进大牢里去呢;格林先生尊敬他,也因为周围方圆好几英里长的土地都是他的产业;格林先生尊敬他,还因为在那些养着猎狗的一班绅士中,他最开朗、正直、通情达理。他认为应该怎样对待他的邻居,他就怎样对待。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他就能得到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体重足有两百斤,至于胸围有多少,谁也说不准。当地很少有人打得过格林先生,可是他要是跟格林先生公开格斗的话,那准会把格林先生摔出老远。不过,孩子们,这事约翰公爵一般是不会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即使你心里非常想做,而且完全能做到,但是你也不能做,这件事也是如此。因为格林先生尊敬约翰公爵,所以每当约翰公爵骑马经过的时候,格林先生总要将手高举到帽檐向他敬礼,并称呼他“大好人”,而叫他年幼的女儿们“美丽的姑娘”。在当地要同时得到这两个称呼可不那么容易。格林先生这样说也是出于对自己偷鸡的补偿。
我担保,你们从来就没有在大夏天早上三点钟从床上爬起来过的经历。有些人夜里三点钟起来,那是为了捉鲑鱼;还有些人三点钟起来是为了去爬阿尔卑斯山;而更多的人三点钟起来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就像汤姆这样,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起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夏天半夜里三点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最好的时刻。至于为什么大家都在这个时候起来,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他们故意要把白天一样可以做的事情放在晚上做,但这样就会使他们的大脑和健康受损。至于汤姆,既不在晚上八点半钟出去吃晚饭,也不在晚上十点钟赴舞会,并且也不会从夜里十二点钟到早上四点钟一直跳舞跳个不停。
汤姆的师傅昨晚七点钟去酒店的时候,汤姆就上床睡觉了,睡得同一头猪一样。所以当那些累坏了的老爷、太太们正预备去睡觉的时候,汤姆已经准备起来了,就像没有礼貌的雄鸡那样,一早起来把那些女仆们叫醒。
汤姆就这样跟着他的师傅一起出发了。格林先生骑着驴子走在前面,汤姆扛着刷烟囱的刷子跟在后面。出了院子,来到了街上,经过那些关闭的百叶窗前,遇到那个眯着眼睛的警察。早晨的天空还半明半暗,映得那些屋顶灰白发亮。汤姆和师傅就在那些屋顶下面走过。
他们穿过煤矿工人住的村子,那时家家户户的门都还紧闭着,村子里静悄悄的。他们穿过路上的关卡,然后他们就真正到了乡下了。这里的泥路上尘土飞扬,师徒两人沿着黑色的泥路吃力地前进,路两旁堆的全是黑煤渣,有一堵墙那么高,耳边只听见附近煤田里的挖煤机器轰鸣作响,此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可是没走多远路就变白了,墙也变白了,墙角里草儿长得很茂盛,美丽的花儿鲜艳地盛开着,都披着湿湿的露水。挖煤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听不见了,只听见云雀高高在天上唱着晨歌,斑鸠在芦苇里鸣唱,那些斑鸠已经这样整整唱了一夜了。
其他的一切一片寂静。因为大地婆婆这时还在沉睡,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美丽可爱。高大的榆树在金绿辉映的草地上面酣睡,树下牛儿们也酣睡着。还有附近的几朵白云也同样沉睡着,它们好像累得想要躺到地面上来休息一会儿。它们躲在榆树的枝干中间,飘过河边赤杨树的树顶,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白雪或者一缕缕白纱,等着太阳叫它们起来,然后再升上清澈的蓝天去做它们白天应该做的事情。
两个人向前走啊走。汤姆不住地东张西望,他还从来没有来过这样远的乡下。他巴望着爬过一扇篱笆做的门,去摘点毛茛花,再去找找篱笆里的鸟窝。可是格林先生是个有要紧事要做的生意人,绝对不会同意为这些事耽误时间的。
不久他们碰到了一个穷苦的爱尔兰女人,她背着一个包袱,在路上艰难地走着。她头上包裹着一块灰色的头巾,身穿一条深红色的裙子,一看就知道她是从加尔威来的。她光着脚,既不穿鞋子,也没穿袜子,两只脚又酸又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上去好像很疲倦的样子。可是她长得很高,也很美,灰色的眼睛非常明亮,又黑又密的头发披散着。格林先生被这姑娘迷住了,所以他走近她向她喊道:“姑娘,这路太难走了,不应该让你这双尊贵的脚来走。你还是骑上这驴子,坐在我后面好不好?”
可这姑娘也许不喜欢格林先生的样子和他说话的口气,她冷冷地回答:“谢谢,我上不来。我还是跟你这个小伙计一块儿走吧。”
“那随你。”格林气呼呼地吼道,继续抽他的烟。
那女人就一边跟汤姆并排走,一边跟汤姆聊起来,问他住在哪里,都知道点什么,又问到他的身世。谈到后来,汤姆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见过的说话最讨人喜欢的女人。最后女人问他平时做不做祷告,汤姆说他不知道怎么做,女人听了表示很难过。
接着汤姆问她的家在哪里。她说远在大海另一边。汤姆就问她海是什么样的。她就告诉他,在冬季的黑夜里,海浪怎样在礁石上翻腾,怒吼时发出怎样的声音;在晴朗的夏日的白天,海又是怎样安静地睡着,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在海里游泳和玩耍。她还告诉他很多关于海的故事。汤姆听了巴不得立刻去看一看大海,并且和那些孩子一样在海里游一游。
终于他们走到山脚下,看到一股泉水。这泉水并不像你在这儿能见到的两种泉水:一种是从一个水潭里的白沙粒中冒出来的,潭里面长着红色的猪笼草、酸葫芦和芳香的白兰花;另一种是从长满羊齿草的峡谷中流出来的,泉水流过温暖的沙子,翻滚着泡沫,把水底的沙子扑打上来,这样日夜不绝地流淌着。汤姆他们看到的泉水和上面两种泉水都不一样,是真正的北方才有的石灰泉,就像西西里岛或者希腊的那些泉水一样。古代的人幻想常常有仙女在酷热难耐的夏季坐这些泉水旁边纳凉,而牧羊人就躲在树丛后面偷偷看她们,并对着她们吹笛子。
这是一股汹涌的泉水,从一座石灰岩脚下的一个小石洞里冒出来。泡沫翻滚,发出汩汩的声音,清澈得简直让人分不清哪儿是水,哪儿是空气。泉水顺着路向下流去,形成一股强有力的溪流,这股水流足以推动一座磨坊。在泉水流经之处四周开着浅蓝的天竺葵、金黄的毛茛花、野生的覆盆子和开得像一丛丛雪的山樱花。
格林停下脚步在泉水旁边看着,汤姆也停下来望着泉水。汤姆心里嘀咕着,那个黑洞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东西,晚上这个东西说不定会从洞里出来在草地上飞来飞去。可是格林却什么也不想。他从驴子上下来,一句话也不说,翻过那座篱笆墙,跪在泉水旁边,把自己那个丑恶的头浸在泉水里,一下子把泉水弄脏了。
汤姆手忙脚乱地摘着路边的野花。那个爱尔兰女人也帮他摘,还教他扎花。两人很快就扎成了一个美丽的花束。可是汤姆一看见格林竟然洗起脸来,他就停下来花也不扎了,十分诧异地盯着格林。格林洗完脸,晃晃脑袋,把耳朵里的水甩掉,汤姆就说:“啊,师傅,我从没见你洗过脸呢。”
“以后你很可能也不会再看见我洗脸了。我洗脸并不是要把自己弄干净,只是天太热,我要凉快一下。我才不会像那些满脸煤灰的烧炭工,每隔一两个星期洗一次脸,那才丢人呢。”
“我也想把头放在泉水里凉快凉快呢,”可怜的小汤姆说,“这一定就像把头放在城里抽水机下面一样好玩,再说这里可没有什么人来把你赶走。”
“你过来,”格林说,“你洗什么脸?我昨天晚上喝了半加仑的啤酒,你也喝了吗?”
“我才不管你为什么洗脸呢。”淘气的汤姆说着就跑到泉水旁边真的洗起脸来。
刚才那个爱尔兰女人宁可跟汤姆在一起,也不跟他在一起。所以格林就不高兴了,而这下他就更加生气了,于是他冲着汤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把汤姆从泉水边一把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可是这样的打骂对汤姆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他把头藏在格林的两条腿中间,让他打不到,同时还拼命踢他的脚踝。
“难道你不觉得害臊吗,托马斯·格林?”爱尔兰女人在篱笆墙那一边喊道。
格林听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他抬起头,可是他只说了一句:“不,一点儿也不,而且永远不会觉得。”说完又继续打汤姆。
“的确如此,这就是你。如果你会觉得有点害臊的话,你应该老早就回到温德尔去了。”“你知道什么温德尔?”格林大声叫道,可他住手不再打汤姆了。
“我当然知道温德尔,我还知道你。比如两年前圣马丁节的夜里,在赤杨泽那边发生的那件事情,我就知道。”
“这件事你知道?”格林大声喊。他丢下汤姆,爬过篱笆墙,和那女人面对面站着。汤姆以为他会打那个女人,可是那女人严厉地看着他,他哪敢下手。
“是的,当时我就在那里。”爱尔兰女人声音平静地说。
格林对她说了许多脏话,后来又说,“听口音,你不像是一个爱尔兰女人”。
“你别管我是谁。反正我就是看见了我能看到的东西。如果你再打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就要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格林显得很害怕,他什么也不说,跑去牵驴子了。
“你站住!”爱尔兰女人喊,“我还有一句话要让你们两个人知道。记住了,你们两个在事情结束之前,还会见到我。那些想要清白的人将得到清白,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将会堕落到底。牢记!”
说完她转身离去,穿过一座栅栏门,走进了草场。格林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站了好一会,仿佛吓呆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一边跑去追她一边叫道:“你给我回来。”可是当他赶到草场上时,那个女人并不在草场上。
难道她躲起来了吗?可是这儿并没有什么地方能躲啊。格林还是到处找她。汤姆也在找她,他和格林一样,对她的身份迷惑不解,同时也被她扑朔迷离的行踪搞得晕头转向。可是不管他们怎样寻找,那女人就是找不到。
格林只好作罢,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吭,可以看出来他有点儿害怕了。他默默地骑上驴子,重新装好烟斗狠命抽起烟来,不再找汤姆的麻烦。
他们又走了三英里多,就来到了约翰公爵庄园门口。
庄园的人都住在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铁栅栏的园门也很有气势,有两根大理石做的门柱,每根柱子上端都刻了一个吓人的怪物。怪物龇牙咧嘴,头上长着两只角,身后拖着一条尾巴。据说约翰公爵的祖先参加玫瑰战争时,头上就是戴的这种怪物头盔。他那些祖先想得非常周到,戴这种怪物头盔吓唬那些敌人,让他们一看见就赶快逃命。
格林拉一下门铃,立刻有一个看管园子的人来开了门。
“公爵吩咐我在这儿等你们,”他说,“你们听着,规规矩矩地走大路,别到处乱跑。回来的时候,可别让我在你们衣服里搜到什么兔子之类。我会仔细检查的,你们记好了。”
“如果我把猎物藏在煤灰袋下面,你可就搜不到啦。”格林说着大笑起来。
管园子的人也笑了,他说:“你既然这么说,我还是一起陪你去大厅吧。”
“我想最好你陪我过去。伙计,看守庄园内的山鸡野兔是你的活儿,可不是我的啊。”
管园子的人就跟他们一起走了,一路上他和格林谈得很投机,这让汤姆觉得很奇怪。汤姆并不知道,管园子的人和偷猎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在里面管园子的,到了外面就是偷猎的;偷猎的,到了里面就是管家。
他们走上一条两边是菩提树的大路,这条路有一英里长还不止。透过菩提树枝干,汤姆望见许多鹿在羊齿草里睡觉,这些鹿头上竖着高高的鹿角,吓得汤姆浑身发抖。汤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树,他抬起头来看着天,好像蓝天正在树顶上休息。可是最让他迷惑不解的是,一路上一直有一种古怪的嗡嗡声。汤姆越来越觉得奇怪,干脆鼓起勇气问管园子的人这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汤姆说话时态度非常恭敬,并且称呼管家的人“老爷”,这是因为他心里很怕他。管园子的人听汤姆叫他“老爷”倒是很高兴,就告诉汤姆,这些声音是菩提树上采花的蜜蜂发出的。
“蜜蜂是什么?”汤姆问。
“酿蜜的虫子。”
“什么是蜜?”汤姆又问。
“你怎么这样啰唆。”格林说。
“你别难为这孩子。”管园子的人说,“很难得这小家伙这么懂礼貌。要是他老跟你这种人在一起,说不定很快就会会变坏。”
格林大笑,他觉得这话是对他的一种恭维。
“我要是能做个管园子的人该多好啊,”汤姆说,“那我就能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穿上绿色的天鹅绒衣服,纽扣上再挂着一个真正的用来叫狗的哨子,就像老爷你这样。”
管园子的人笑了,他算得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孩子,你要学会知足啊。你的饭碗可比我的要牢靠多啦。你说呢,格林?”
格林师傅又大笑起来。接着两个人开始压低声音谈话。不过汤姆能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谈论偷猎的事情。最后只听格林师傅气恼地说,“难道你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我吗?”
“暂时没有。”
“那么等你有了理由之后再跟我说吧,我可是个老实人。”
这话大概很好笑,两人听了大笑起来。
他们走到一所大房子前面的大铁门前。透过铁门,汤姆远远望见里面盛开着杜鹃花和石楠花。他又望着那所大房子,心想房子里面不知道有多少烟囱,他还想知道这房子是哪一年造的,造这所房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因为造这房子挣的钱多不多。这些问题都很难回答,因为哈特荷佛庄园修了九十次,融合了十九种不同的建筑风格,仿佛有人用勺子把各种各样的形状搅和在一起了。
汤姆和他的师傅并没有从大铁门进去,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从房子后面的一个很小的后门进去。那铁门是专供公爵和主教来时走的。一个倒煤灰的男仆打着吓人的哈欠把他们放了进去。在过道里他们碰到了女管家,穿了一身印花的袍子,十分花哨,汤姆误以为她就是公爵夫人。她用严厉的语气要求格林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好像来扫烟囱的是格林而不是汤姆。格林小心地听着她吩咐,不时低声对汤姆说:“小鬼头,这个你记住了吗?”
汤姆尽量把这些记在心里,至少把能记得的都记住了。接着女管家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里,房里的东西全都用大张的棕色牛皮纸盖起来了。她吩咐他们立刻动手,她的声音又高又傲慢。汤姆哼哼了两声,又被他师傅踢了一脚,他就这样钻进壁炉,爬到烟囱里去。
汤姆在烟囱里的时候,一个女仆留在房间里面看守家具,格林先生讲了许多讨好她的话,又开玩笑,又献殷勤,可是女仆对他爱理不理,这让他很扫兴。
究竟汤姆扫了多少烟囱,这我也数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扫了很多烟囱,所以很疲倦,以至于有点迷迷糊糊。因为庄园里的那些烟囱和汤姆在城里扫的烟囱不大一样,大而弯曲,因为过去改建过好多次,所以现在弄得纠缠在一起了。乡间老式别墅里的烟囱都是这样的,如果你爬上去一看就明白了,只是你恐怕你不会愿意爬上去。正因如此,汤姆在烟囱里完全迷失了方向。尽管眼前是一片漆黑,这对他来说倒无所谓,因为他钻在烟囱里就像鼹鼠钻在地下一样自在。可是最后当他爬下烟囱时,他以为自己走对了,实际上却走错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房间里,就在壁炉地毯上面。这样的房间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
房间里的景象汤姆从来就没有见过。从前他走进上流人士的房间里时,那里面地毯都是卷起来的,窗帘都是放下的,家具全都堆放在一起并且用块布盖着,墙上的画则都是用围裙或罩衫遮起来的。汤姆常常想,这些房间布置好了以后供那些高贵的人们居住时,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现在他可是亲眼看见了,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美妙。
房间里几乎一片洁白: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帐子,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墙壁,只有几处画上有些粉红色的线条。地毯上点缀着艳丽的小花。墙上挂着镶着金边框的画,有些画上有贵妇和绅士们,有些画上有马儿和狗儿,汤姆看了觉得十分有趣。汤姆喜欢那些马,可是对那些狗没什么兴趣,因为里面既没有哈巴狗,也没有小猎狗。
最让汤姆感兴趣的是两幅画。一幅画上有一个男人,穿着礼服,周围是一群孩子和他们的妈妈。男人的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汤姆觉得这幅画很适合放在一个太太或是小姐的房里。从这个房间的陈设来看,他判断这是一个女人的房间。
另一幅画让汤姆大吃一惊,画上画的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汤姆觉得自己好像在商店的橱窗里见过这幅画,可这儿为什么也会挂这样的画呢?
“他真可怜,”汤姆心想,“这人看上去十分仁慈安详。这个房间的女主人怎么会在自己房间里挂一幅这么可怕的画呢?有可能画上的男人是她的一个亲戚,他被坏人杀死了,她就把他的画像挂起来做个纪念。”汤姆既难过又害怕,转身去看别的东西了。
接着他看见一个脸盆架,上面放着热水瓶壶、脸盆、肥皂、刷子和毛巾。还有一个大浴缸,缸里面放满清水。这么一大堆东西,应该全是用来洗脸、洗澡的,这让汤姆感到一头雾水,他寻思着:“照师傅的说法,她要用这么多的水来洗,一定是个脏女人。可是洗好以后,剩下的脏水在哪儿呢?我在房间里一点脏水也看不到,她的毛巾也很干净,很可能她是个狡猾的女人。”后来,他朝床上望望,这一望就看见了那个脏女人,眼前的景象让他吃惊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躺在床上,盖着雪白的被子,枕着雪白的枕头。汤姆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小姑娘。她的脸颊就和枕头一样白,头发就像金丝一样散在床上。她看起来和汤姆差不多大,也许大一两岁。可是汤姆并不在意这些。他完全被她娇嫩的皮肤和金黄的头发吸引住了,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个真正的活人,还是那种店里卖的蜡制洋娃娃。当他看见她呼吸的样子时,他就知道她是个活人。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那儿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位下凡的仙女。
啊不,她怎么可能是肮脏的呢?她永远都会洁净如泉水般,汤姆告诉自己。后来他又想:“是不是所有的人洗干净了以后都像她这样呢?”他瞧瞧自己的手腕,想擦掉上面的煤灰,又不确定这些煤灰能不能搓得下来。“如果我长得像她这样,我看起来一定会帅得多。”汤姆四下张望着,忽然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子站在他身边。这个孩子又黑又丑,眼睛都烂了,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汤姆怒气冲冲地面对着这个小孩子。这样一个漆黑的瘦猴怎么能跑到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房里来呢?再仔细一瞧,汤姆瞧出来了,原来那就是自己的形象啊,是从面前的一面大镜子里面照出来的,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这副尊容。
汤姆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脏孩子,立刻哭了起来。他又羞又怒,转过身去,打算悄悄地爬进烟囱里躲起来,可他把炉子周围的护栏撞倒了,把火钳也碰倒了,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一万只疯狗的尾巴上拖着一万只空罐头跑来跑去一样。
床上的小姑娘被这声音惊得跳了起来,她一看见汤姆,就像一只孔雀那样尖叫起来。一个高大肥胖的老保姆闻声从隔壁房间里赶来,一看见汤姆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这时汤姆正摔倒在炉子的护栏上,老保姆飞快向他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外衣。可她并没能抓到他。汤姆曾经好几次落入警察的手中,但又设法从警察手里逃了出来。要是他笨头笨脑的被一个老太婆抓着,那还有什么脸见他那些朋友呢?所以汤姆一定会从这位善良的女士手里溜掉的。他跑到房间另一边,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汤姆当然有胆量跳下去,但他并不需要这样做。他连顺着下水管滑下去都用不着,虽然这对他来说也是再拿手不过的了。有一次他沿着下水管道爬上教堂的屋顶,他自己说是掏鸟蛋的,可是警察却说他是上去偷东西的。可说归说,警察上不去,只得眼睁睁地望着他高高地坐在那里,直到太阳晒得他受不了了,他才从另一条下水管悄悄溜了下来。警察拿他没办法,只得回警察局吃饭去了。
这次,汤姆没有从下水管溜下来。原来正对着那房子的窗子下面,刚好有一棵大树,树上长着大大的叶子,开着芬芳的花朵。那些花几乎有汤姆的头那么大。我想,那大概是棵木兰树,可这汤姆根本不知道,而且一点也不关心。他就像一只猫一样熟练地从树上溜了下来,穿过花园中的草地,爬过铁栅栏,向庄园另一边的树林子跑去,老保姆急得在窗口拼命地叫喊:“救命啊,有贼啊!”
正在割草的小花匠看见汤姆,赶忙扔下手里的镰刀,却被镰刀扎在腿上,划了个口子,这导致他后来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可他当时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照旧去追赶汤姆。挤牛奶的女人听见叫喊声,不留神膝盖把盛奶的罐子碰倒在地,里面的牛奶洒了一地。可是她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马房里的马夫正在洗刷约翰公爵骑的马,听到喊声手一松,马立刻乱蹦乱踢起来,马夫要去抓马,却立刻扭伤了脚,可他也跑去追赶汤姆。
在铺着石子的院子里,格林师傅打翻了装煤灰的袋子,把院子里弄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也跑出来,去追赶汤姆。老管家匆匆忙忙地去开门,他的小马驹的下巴却被钩在门上尖尖的铁刺上,也许现在还挂在那儿呢。可是他也跳了起来,去追赶汤姆。农夫还在田地里耕地,可也丢下自己的两匹马不管了。结果一匹马跳过篱笆,把另一匹马和犁一起摔到沟里去了。可是农夫头也不回地去追赶汤姆了。那个管园子的人正用夹子捉一只黄鼠狼,一失手让它跑了,还夹痛了自己的手指。可是他仍然蹦起来,跟在汤姆后面拼命追。一想到他刚才讲的话和他那副嘴脸。如果汤姆被他抓住,我可真要替汤姆担忧呢。
约翰公爵这时已经起床了,正从他的书房窗口朝外望,又抬头望望老保姆,屋顶上的灰刚好掉到他眼睛里,害得他不得不去请医生。可是他仍旧跑出来,追着汤姆。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向大房子走来,她一定是从什么小路过来的。她扔掉自己的包袱,也去追赶汤姆。只剩下我们那位公爵夫人没有去追赶汤姆,因为她把头探出窗口,她的假发就掉在院子里了。她只好拉铃叫贴身的女仆进来,让她下楼替她把假发取回来。这就使她只能待在屋里,因此这个故事里她就不再出场了,我们也就不提她了。
总而言之,这个庄园里就从没这么喧闹过。就算是在一个满地碎玻璃和碎花盆的地方追杀狐狸,大概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音。喧哗声、叫嚷声响成一片,完全没有了体面和秩序。当格林、花匠、马夫、挤牛奶的女人、约翰公爵、老管家、农夫、管园子的人和那个爱尔兰女人全都追着汤姆满庄园跑,认为他口袋里至少有价值一千镑的首饰,大声喊着“捉贼呀”时,连喜鹊和乌鸦都在汤姆后面叽里呱啦地叫,就好像汤姆也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狐狸,快要倒下了一样。
这时候,可怜的汤姆始终光着脚在庄园里跑着,就像一头小黑猩猩,从花园里向树林里逃去。可惜,没有一个大猩猩那样的父亲在这时候为他挺身而出,用一只爪子把花匠的肚肠抓出来,用第二只爪子把挤牛奶的女佣人抛到树上去,用第三只爪子把约翰公爵的头扭掉,同时还用牙齿咬碎管园子的人的脑袋,就像咬破一个椰子或者一粒鹅卵石那样毫不费力。
不过,因为汤姆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也不指望有个父亲这时来救他。他只能指望自己照顾好自己。说到赛跑,他大可以跟着一辆邮政马车跑上两英里路,只要有一个铜子或者一段香烟头赏他就行。而且还能伸直手脚,像风车一样打着转侧身翻滚着跑,这可比你的本领大多了。正因如此,那些追赶他的人想要抓到他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当然希望他们不要抓住他。
汤姆当然会向树林里逃。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到过树林。尽管如此,他却很机灵,知道自己可以躲在灌木丛里,或者爬上一棵树藏起来,总而言之,在树林里比在空地上更容易逃脱。如果他连这点也没想到,那他就真的蠢得比不上一只老鼠或者一条鲦鱼了。
可是当他跑进树林后,他发觉那里和他想象中的树林不太一样。他冲进一片茂密的杜鹃花丛,立刻发现自己在里面受困了。那些树枝缠着他的腿,勾着他的胳膊,刺他的脸,戳他的肚子,他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往前冲。(不过这也无所谓,因为本来他就算是睁着眼睛最多也只能看出两三英尺远)等到他好不容易从杜鹃丛里脱身,那些蒲草和芦苇又绊了他一跤,后来他的指头也被划破了。还有石榴树也狠狠地抽打着他,就像是在教训伊顿公学的顽皮学生。所有有正义感的孩子都会勇敢地站出来说,汤姆遭受这样的鞭打是不公平的。树林的那些荆棘似乎嫌汤姆还不够惨,也来凑热闹,把他活生生的绊倒在地,还用鲨鱼牙齿一样的枝条扎他,搞得他惨不忍睹。
“我非得想办法逃出树林不可,”汤姆想,“不然的话,我就得在这里等人来救我出去,我可不希望这样。”
可怎么出去似乎成了个难题。说实在的,我看他根本就没办法出去。要不是他的头突然撞上了一堵墙,恐怕这辈子也出不去了,到后来就只好任由那些蓬蒿叶子把他整个人埋起来。你肯定知道把头撞在墙上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尤其是如果撞上的是一堵松松垮垮的墙,墙上都是石头。如果一块尖角的石头撞在你的鼻梁上,就会撞得你眼冒金星。当然,星星是十分美妙的,可惜的是这些星星在万分之一秒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随着这些星星一起而来的疼痛感却会一直持续下去。汤姆就是这样长时间地感受着头痛。只不过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所以一点也不怕。他猜测墙的那一面就是树林外面了,就像只松鼠一样爬上墙头,翻了过去。
现在他来到了一大片禁猎场的面前,那里松鸡最多。乡下人把这片场地叫哈特荷佛泽。放眼望去只见无尽的石楠树、沼泽和石头,直到天际。
汤姆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就跟一头老公鹿一样机灵。怎么不是呢?虽然他只有十岁,却比大多数的公鹿待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更长,再说他生来就比公鹿聪明得多。跟公鹿一样,他也知道如果他退后的话,一定会把那些追踪的猎狗甩掉。所以他跳过墙之后,就突然向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再沿着墙跑了大约半英里路。
公爵、管园子的人、老管家、花匠、农夫、挤牛奶的女佣人和其他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在墙这边追了半英里远。这样他们就和墙外的汤姆离开有一英里路远了。汤姆听见那些人的喊声在林子里越来越远,快活地笑了起来。
后来他来到一个斜坡,他沿着斜坡走到底,这才勇敢地离开那堵墙,转身向禁猎场走去。他知道自己和敌人之间已经相隔一座山,现在可以放心地向前了。
可是在追着汤姆的那些人里面,那个爱尔兰女人瞧见了汤姆的去向。她始终都在众人的前面,可是她一直都走得不紧不慢的。她步子轻盈而文雅,两只脚不停地交换着步子,简直无法看出她哪一只脚在前,哪一只脚在后。后来大家相互询问这个古怪的女人是谁,可是没有人知道,大家只能说她也许是汤姆的同伙。
可是当她走进树林子里时,人一下子不见了。大家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原来这女人早已悄悄跟着汤姆翻过墙去了,汤姆往哪里走她就往哪里走。约翰公爵和其他人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既然眼睛里没有,心里也就不再想了。
这时汤姆走进了一片石楠丛。石楠长在沼泽地里,那里的沼泽就和我们这一带的沼泽一样,只不过那里的沼泽地里到处是石头,而且地势并不是渐渐变平。汤姆越往前走,沼泽地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还好路不算太难走,所以汤姆勉强能慢慢往前走,并且还能抽空眺望这个奇怪的地方。在他看来,那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瞧见些大蜘蛛,背上长着许多奇怪的王冠形和十字形的花纹。它们都坐在自己的网当中,一看见汤姆过来,就飞快地抖动着蛛丝,弄得汤姆眼睛都花了,几乎都看不见它们了。
后来汤姆又看到了蜥蜴,有褐色的,有灰色的,有绿色的。汤姆以为这些是蛇,会咬他。可是那些蜥蜴却也同样害怕汤姆,一下蹿进石楠丛里去了。
在一块石头下面,汤姆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动物。那东西很大,尖尖的鼻子,浑身棕褐色,尾巴上一撮白毛,原来是只母狐狸。它身边围着四五只脏兮兮的小狐狸,汤姆从没见过那样有趣的小家伙。母狐朝天躺着,满地打着滚,四肢头颈和尾巴都在明亮的阳光下舒展着。小狐狸们在它身上蹦来跳去,绕着它打转儿,用小尖嘴咬它的爪子,还使劲拖它的尾巴。母狐好像很享受和小狐狸的游戏一样。
有一只小狐狸很自私,想单独去找点吃的来。它偷偷溜走了,在附近找到一只死乌鸦,那只死乌鸦差不多有它身体一样大小。小狐狸把它拖了回来打算藏起来。它那些兄弟姐妹们看见它这样,都大声叫唤着赶过去,这时它们正巧碰到了汤姆。
小狐狸们全跑回了母狐狸的身边。母狐狸嘴上叼着一只小狐狸,其余的小心翼翼地跟在它后面,全躲进一个黑漆漆的石洞里去。这场好戏就演完了。
接下来汤姆受到了惊吓。当他爬上一座沙崖顶时,只听见呼哧呼哧咯咯哒,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去,那声音非常吓人。他以为大地裂开了。汤姆紧紧地闭着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那原来不过是只大山鸡在沙子里洗澡。这就像阿拉伯人一样,因为没有水洗澡,只好在沙子里洗。那时汤姆差点儿踩到山鸡身上,所以它跳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像疾驰而过的火车一样。这只山鸡丢下太太和孩子,自己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走了。它边逃边叫着:“咯咯哒,咯咯哒,救命啊,杀人啦,放火啦,抢劫啦!咯咯哒,咯咯哒,世界末日啦,地球快完了!”它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什么事发生在离开它鼻尖一寸以外的地方,它就以为世界末日来了。可正如你所知,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但老松鸡却以为是世界末日来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老山鸡回到家,庄严地对太太和儿女们说:“咯咯哒,乖太太乖孩子们,世界末日虽然还没有来呢,可是我敢担保后天一定就是了。”可是这样的话老山鸡的太太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它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仅如此它还知道老山鸡接下去会说些什么。它自己是一大家子的主妇,有七只小山鸡等着要吃要洗澡,这使它养成了很实在的性情,只是有时候有点急躁,所以它回答它的丈夫说:“叽叽——快去捉蜘蛛,快去捉蜘蛛——叽叽。”
汤姆继续向前走啊走,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宽阔而奇特的地方,这里的空气清新凉爽、令人振奋。可是越往上走,他就走得越慢,因为脚下实在太难走了。现在在他脚下的已经不是柔软和潮湿的泥土,而是大块大块的石灰岩,那些岩石之间有着很深的裂缝,里面长满羊齿草,整个路面就像破烂不堪的人行道一样。汤姆要在一块块石头中间跳过,因此难免踩到石缝里。虽然他的小脚丫子相当结实,也还是会痛。即使这样他还是努力向上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原来跟着汤姆后面走的爱尔兰女人始终跟在汤姆后面,走在沼泽地里。如果汤姆看见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虽然她一直盯着汤姆,汤姆却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不知道是因为汤姆很少回头看,还是因为她故意躲在那些岩石和土堆后面,好让汤姆看不到。
现在汤姆觉得饥渴难忍。他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这时太阳已经在天上升得很高了,把那些岩石晒得就像铁锅一样滚烫,石头上方的空气就像石灰窑上面的空气那样都转着圈,这又使得周围的东西望上去都在飘荡溶化。
汤姆看出来自己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东西吃,更没有水可以喝。树林里虽然到处都是越橘树和浆果树,可还在六月里,树还在开花。至于可以喝的水,谁有本事在石头和岩缝里找到呢?偶尔,他走过一些又深又黑的石洞,一直深入地底,看上去就像住在地下的小矮人房子的烟囱似的。他走过这些石洞,常常能听到叮当的水声,那是从很深的地方发出来的。他多想下去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啊!虽说他是个勇敢的扫烟囱小孩,可像这样的烟囱他可不敢爬下去。
他只能继续向前走,一直到被太阳晒得头脑发热才停下来,这时他听见远处教堂的钟声。“啊!”他心里想,“有教堂的地方总是有房子和人的。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给我一点吃的喝的呢。”于是他又往前走,去找那所教堂,他肯定自己刚才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定是钟声。
可是他一往四下眺望,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对自己说:“唉,世界真大啊!”他说的一点不错,从山顶上他能够看见一切——他有什么看不见呢?
远在他身后,山脚下是哈特荷佛府、黑森林和闪光的鲑鱼河。在他的左边,也是很远的地方,是那个大城市和煤矿上空那些冒烟的烟囱。再远一点的地方是条宽阔的河,向大海奔流而去。河面上有许多星星点点,那是船,在大海的怀抱里开着。
他的面前是一片大平原,就像一张地图一样展开,上面有农场和绿树掩映的村庄,这些好像就在他的脚下蔓延。可是汤姆一点儿也不糊涂,知道这些东西离自己至少有几十英里远。在他的右面是重峦叠嶂,越是远处越是模糊,最后变成一片淡蓝,和天色融合在一起。可就在汤姆和那些沼泽之间,就在他脚下,却有一片好地方。汤姆一看见就打算下去,因为这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条深绿色的峡谷,有几百英尺深,很狭长,里面长满了树。可是透过下面的树木,他能望见一条清澈的溪流。啊,要是能到水边去该多好啊!汤姆看到溪水边有一个农家屋子的屋顶和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有花台和花床,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红色东西在走动,那东西和一只苍蝇差不多大。汤姆低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啊!说不定她会给他点吃的东西呢。
教堂的钟声又响了。下面一定有一个村庄。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哈特荷佛庄园那边出的事情。哪怕就是约翰公爵把所有的警察都叫来追他,消息也不会很快传到这个村庄里。而他却只要五分钟就可以下到村庄里去。汤姆猜对了一半,那片呼喊追逐的声音的确还没有传到村庄里,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离开哈特荷佛庄园足足十英里了。至于五分钟内他自己就能下得去,却是不对的,因为那座农家屋子离这里有一英里多路,还足有一千英尺深。
幸亏汤姆是个勇敢的孩子,尽管他双脚酸痛,又饥又渴再加上疲倦万分,他还是走了下去。教堂的钟又敲得那么响,他以为是自己的脑子在作怪,而不是真的钟声。那条小河在下面淙淙地流着,唱着欢快的歌:
“清澈凉爽,清澈凉爽,
流过欢歌笑语的水滩、梦一样的池塘,
清澈凉爽,清澈凉爽,
流过耀眼的卵石、泡沫飞溅的堤岸,
在画眉鸟歌唱的岩石下,
在钟声悠扬,爬满常春藤的墙下,
清澈的水,留待清白的人,
在这水边嬉戏吧,在这水里沐浴吧,母亲和孩子。
脏臭又潮湿,脏臭又潮湿,
流过烟囱林立、烟雾腾腾的城市,
脏臭又潮湿,脏臭又潮湿,
流过黏滑的河堤、码头和阴沟,
越向前流,我就变得越黑暗,
我越来越富有,越来越贪婪,
被罪恶玷污的谁敢和它玩?
不要靠近我啊,快离开吧,母亲和孩子!
强大而自由,强大而自由,
闸门打开了,我向大海奔流;
自由而强大,自由而强大,
我匆匆地赶路,将污秽冲走,
奔赴金色的沙滩、跳荡的沙洲,
洁净的潮水在远方等着我,
当我融入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像一个罪恶的灵魂得到救赎,
清澈的水,留待清白的人,
在这水边嬉戏吧,在这水里沐浴吧,母亲和孩子。”
和着歌声,汤姆走了下去,并不知道那个爱尔兰女人也跟着他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