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信封之后,赵英焕自动选择了规范用药,回避了几乎所有的“辅助用药”。可是一个多月后,组长再次找到他,又拿了一个信封交到他手里,这个信封比之前薄了很多,可当赵英焕再次打开那张用药明细之后,他发现,就连那些必须用到的治病用药,也都是有些回扣的,只是相对那些辅助用药,少了很多而已。
赵英焕家境富庶,他一生中从没有过金钱方面的困扰,他的父母为他打下了优渥的物质条件,他可以不去动这方面的心思。可是其他人呢。医生也是凡夫俗子,同样要养家活口。他当然知道国内的医生很辛苦,压力大,劳动强度高,阳光收入是不能匹配如此的工作强度的,政府对医院的财政补贴也是非常有限的,这些回扣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可它同样有着致命的副作用,眼下这恶劣的医患关系,患者以及家属的极度不信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不也是这些医药回扣引起的吗。
让他下定决心离开这个行业的决定性因素是在他研三的下学期。他们组有一个病人,山区来的,因为颅内肿瘤位置比较特殊,一家人跑了很多医院,最后才来到西华求医。入院后光是检查就已经将他们的预算花的所剩无几,而就这样,他们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也被潜伏在医院的小偷偷走,一家人真的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患者的老婆在科室走廊嚎啕大哭起来,周围病房的家属纷纷跑来围观。
那个中年妇人哭的天愁地惨,“你阎罗王不嫌咱鬼瘦啊,你硬是要把俺全家都逼上绝路啊!”
见她哭的太厉害,有好心人劝解,可是她像得到了某种助力,更是哭的声嘶力竭,边哭边说,“俺当家的得了这个病,在县城看了瞧不出结果,在市里看了也不知道是啥病,到省医院看了好不容易知道是个啥病了,可是说手术难度太大,让我们到西华来看看。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才刚瞧出个结果来,俺带着俩孩子东一家西一家的凑钱,借遍了整个村,又卖了牛,才来到这里瞧病。结果这里又不认我们在省医院做的检查,一来这里又重头做,才两天就给我说住院押金用完了,这点钱根本就不够手术的。”
她用力揩了下和眼泪一起流出的鼻涕,“俺当家的寻思着不治了,这个钱我们根本就出不起,可就剩最后这么点路费也让天杀的贼娃子都偷去了!”
周围人看着这个跪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头发凌乱的妇人,都觉于心不忍。到这里看病的,都不是什么小毛病,即便平日里他们可能并不处在同一社会阶层,但因为疾病的关系相互间也很容易体谅。
围观者无不为妇人的经历叹息,他们纷纷咒骂那个无耻到偷人救命钱的小偷,也有人于心不忍,悄悄给妇人塞钱救急。
可人群中有人提出,“也是医院这么做把人逼上绝路啊,他才在省医院做了那么多检查,省三甲的设备能有多差,到了这还是不认别人的片子,一来就又是大型检查再来一遍,别说像他们这样的一家了,现在一些大型检查光是一项就可能抵得上一个白领几个月工资。如果不是开单提成,这些医生能这样做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人立刻停止了对小偷的咒骂,“就是啊,过去医生都是望闻问切,就把病看了,现在的医生呢,一来医院,一言不合就是一大堆检查,一个感冒也能花上一千多,哎,真的是生不起病。”
“还不止是检查,上次我媳妇生完孩子,顺产的,也没啥特殊情况,医生给我媳妇开了五六种药,七七八八加起来快二十盒了,现在有些医生,简直就是见钱眼开,活脱脱脱的药贩子!”
更有言行过激者,“现在有些医生简直就是白衣狼,眼里只有利益,治病也是看人下菜碟,病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论斤论两交易的,没点人性,怪不得三天两头就有医生被杀,这也是有原因的!”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小女儿就在她身边,女孩年级不大,但是应该也是听进去了母亲的“教育”。
看热闹的人很多,赵英焕也被夹杂在人群里,已经下班了,他没有穿工作服,周围人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吐槽他们对医院和医生的不满,更让他觉得后背发凉的是,在这些人心中,原本治病救命的医生,居然比那个偷窃病人救命钱的小偷更值得口诛笔伐。
他们说的对吗,好像有些地方是有点道理的,赵英焕不想去和这些人解释不认可其他医院检查的原因包含了近期瘤体还在生长,有无伴随远处转移等因素。一个看似普通寻常的“感冒”每年也能夺走数以万计的生命。一次漏诊造成的致命错误对患者和医生来说都会是无法挽回的恶果。可是这些人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就像早就认定了无官不贪、无商不奸,医生也是要随时在病人身上揩油甚至割肉的。
平日里,人们都喜欢说,医生是最接近神的工作。因为神的主要工作就是创造和拯救生命,而很多时候,医生的工作性质有神性的一面。
可是到这一天,赵英焕才觉得,他们的工作的从来不那么光彩,他们是救了别人的命,可别人也花钱了不是,而他们也从中得到了一些利益不是,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曾经,他为这个行业叫屈,为何这个如此接近神性的职业会如此受人诟病。
很多时候,他们做了那么多却得不到患者的尊重是有理由的,因为从他们接受那个信封开始,有了这些灰色的地带,医生又如何能够得到患者发自内心的尊重。这就像皇帝的新装,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所有人都不会说。
他自小便被父母保护的很好,在象牙塔长大的人,大多也内心纯净,他的世界就是简单的是非黑白,容不得灰色的地带。那时赵英焕在上研三,七年制的陈灵先他一年毕业,她毕业时两人已经分手。赵英焕选择念医科大学,完全是因为陈灵,而眼下,既然爱情也不再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在这条谈不上热爱的灰白色地带上越走越远。
于是赵英焕在毕业后,没有选择去医院工作,而是去了蓉城市一家知名的药企。虽然在药企,但他自然不屑去当医药代表,那是他当医生是最不喜欢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