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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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代诗点评》:江河《星星变奏曲》点评[1]

星星变奏曲

江河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夜里凝望

寻找遥远的安慰

谁不愿意

每天

都是一首诗

每个字都是一颗星

像蜜蜂在心头颤动

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

柔软得像一片湖

萤火虫和星星在睡莲丛中游动

谁不喜欢春天,鸟落满枝头

像星星落满天空

闪闪烁烁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一团团白丁香朦朦胧胧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

寻求星星点点的希望

谁愿意

一年又一年

总写苦难的诗

每一首都是一群颤抖的星星

像冰雪覆盖在头上

谁愿意,看着夜晚冻僵

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风吹落一颗又一颗瘦小的星

谁不喜欢飘动的旗子,喜欢火

涌出金黄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了的时候——升起

去照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朦胧诗是新时期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它是“文革”后期一群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青年,利用诗歌的形式对现实进行反思和追求诗歌独立的审美价值的产物。江河是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原名于友泽,生于1949年,北京人,现居美国。1980年江河在《上海文学》发表处女作《星星变奏曲》,代表作品有政治抒情诗《纪念碑》和组诗《太阳和它的反光》等。

这首《星星变奏曲》在诗歌主题、诗人主体意识和诗歌技艺方面都体现了朦胧诗的一些典型特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剖朦胧诗的具体而微的样本。

这首诗表达了对黑暗冰冷的现实的否定,抒发了对理想的向往和追求,在朦胧诗中非常有代表性。全诗由两个并列而基本对称的诗节组成,每节16行。每一诗节都以“如果……”的假设句起头,语气上有一种一气呵成的气势,显示了诗人为追求光明不惜牺牲的决心。“星星”在诗里象征着黑夜里的有限光明。第一节的头四行诗直接引入主题。这四行诗通过假设口吻强调指出,人们抬头凝望星空,把星星当作遥远的安慰,完全是因为黑暗笼罩了大地。同时又在这个假设复句下的子句中连用“谁还会”“谁不愿意”“谁不喜欢”引领的三个反问句,充分肯定人们对光明世界的向往,同时也就有力地鞭笞了黑暗的现实。“谁不愿意”以下12行,诗人用诗、萤火虫、星星、鸟、白丁香等意象展现了一个光明、美好的世界——那是一个春天的世界,鸟落满枝头,夜晚柔软得像一片湖;在这个世界里,每天都是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

第二节诗的头四行,使用了与第一节前四行相同的句式,所用的意象也基本同义,只是稍作变化,各有侧重(头一节强调现实的黑暗,第二节强调现实的寒冷),两者构成主题与变奏的关系,一起完成了对现实的否定。“谁愿意”以下八行,写出了现实的寒冷与苦难。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诗人一年又一年总写苦难的诗,夜晚被冻僵,一颗又一颗瘦小的星被风吹落。这部分与第一节诗人向往中的光明世界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全诗最后五行,则表现了诗人为追求光明而献身的决心。在这几行诗中,旗子象征着理想,火是为光明而献身的烈士的化身。因此,这几行诗可以被解释为,诗人愿意在天上的星星疲倦的时候,燃烧自己,代替它们照亮黑暗的现实。

从全诗来看,整个第一节和第二节同样构成主题与变奏的关系。所以,诗题叫“星星变奏曲”可谓名副其实。

在阅读朦胧诗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产生一个这些诗是为谁而写的疑问。事实上,大部分朦胧诗的说话对象都是模糊不清的。也可以说,朦胧诗的说话对象就是世界。这也是朦胧诗的共同特征之一。《星星变奏曲》同样是一首没有具体的说话对象,对整个世界说话的诗。进一步说,朦胧诗中的说话者即诗人的身份也是不那么清楚的。这个说话者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诗人自己,而是一个既高于诗人,也高于读者的人物,他代表时代向世界说话。正如一些评论者所指出的,这首诗“奏出了一代人的希望和失望”,表现了人们在特定历史时期共同的心理感受,这就是当代诗歌批评中经常提到的朦胧诗的代言人身份。这在一个万马齐喑,众人都被剥夺了思考和说话的权利的时代,无疑是合理的,也是非常宝贵的。正是这一点,成就了朦胧诗的历史功绩。但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巨大变迁,一个人人都有自己的话要说,众声喧哗的时代来临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这个代言人身份就变得十分可疑,也不再有效了。这又决定了朦胧诗只能是一个过渡性的文学现象。朦胧诗萌芽于“文革”后期,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形成高潮,随后迅速衰落。到1984年前后,一般认为朦胧诗作为一场文学运动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中国诗歌由此进入了一个后朦胧诗时代。

在艺术上,朦胧诗基本上采用了一种意象化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朦胧诗并不直接表现或呈现经验,而总是借助意象来暗示或间接地表现经验。这种表现方式,和我国古典诗歌特别是词非常相像。这可能也是它被一些人认为朦胧,而又能够迅速在公众中得到传播的原因。《星星变奏曲》在这一点上是相当典型的。这首诗就是以“星星”作为核心意象来组织诗思的(“星星”的意象先后出现七次,加上两次出现的“星”总共高达九次),其他意象都连缀在“星星”这一核心意象的周围。诗中一些次一级的意象,如诗、蜜蜂、萤火虫、睡莲、春天、鸟、丁香、夜晚、湖等,都与“星星”这一核心意象有密切联系,构成一个主次分明而又浑然一体的意象群。这种写法有助于造成含蓄朦胧、精致细腻、富于诗意的效果,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表达的间接性降低了经验的强度和切身性,使它难以和现实产生直接的摩擦,而这一点被认为是现代诗歌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此外,意象的标签化使用,也造成了艺术上大量的低效的重复。正是由于上述的代言人身份的失效和艺术上存在的这种天然局限,朦胧诗在达到高潮后就迅速被后朦胧诗所取代。朦胧诗的一些代表诗人,如北岛、多多等,逐渐放弃了朦胧诗的写作理念和写作手法,转向了更为个人化的写作;而另一些诗人,如江河、舒婷,由于未能及时在艺术和意识上做出调整,不得不在朦胧诗退潮后很快放弃了写作。

比喻的运用在这首诗中有十分突出的作用。意象与意象的联系在这首诗中主要是靠比喻建立起来的。也就是说,比喻在这里不仅是修辞的手段,还是结构的方法。如果在这首诗中去掉比喻的成分,整首诗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比喻在彼此隔离、陌生的事物之间筑起桥梁,在它们之间建立起感觉上的联系,扩大了人类知觉的范围,提高了人类的感受力。因此,在以人类感受力的丰富和深化为追求目标的诗歌中,比喻一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修辞手段。由于比喻的运用,诗中的字变成了星星,星星变成了蜜蜂,鸟变成了星星,天空变成了一棵树,字—星星—蜜蜂、鸟—树—天空在诗人的笔下被连缀成一个感觉的整体。而作为时间概念的夜晚既可以有“柔软”的触感和“湖”的体积感,它还可以被冻僵,僵硬得像一片土地;星星可以是瘦的,会感到疲倦,还可以被风吹落……如果没有比喻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就不可能存在,我们也不可能获得这些独特的感觉。当然,比喻的滥用和意象的滥用一样,也会造成艺术上的平庸和对直接经验的遮蔽。重复的、缺少新意的比喻也意味着感觉的重复,是诗歌的大敌。歌德说,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惊异”,那是一种黑暗突然被闪电照亮,灵魂突然被惊醒的感觉。这首诗的比喻并不能造成我们“惊异”的感觉,但至少还是新鲜的。这是对一首好诗的最基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