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抵达好莱坞后,侦探电影的福尔摩斯时代开始没落。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式的侦探、贵族,面色苍白,抽着烟斗,持着手杖,手套雪白,斗篷乌黑,他们可以足不出户就把匪夷所思的案件弄得水落石出,滴水不漏的推理让观众叹服不已。同时,侦探电影也形成了“伟大的头脑为人间清理乱麻”之传统,而这个为世界恢复秩序的侦探也越来越变得不食人间烟火。20世纪40年代,作家钱德勒来到好莱坞,他顺脚踢开了传统的侦探小说套路,为好莱坞缔造了激动人心的“黑色电影”。连硬汉侦探的开山鼻祖汉密特(Dashiell Hammett)创造的大侦探山姆·斯贝德也不得不活在钱德勒的菲力普·马洛的阴影里。钱德勒因此也成了电影史上最伟大的编剧。
雷蒙·钱德勒
说起来,钱德勒的故事不仅不讲究推理,甚至故事松散,出现漏洞。去追究他的故事内容,在他看来,也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因为他到好莱坞不是为了给这个电影工场制造更多的神枪手或超人的脑袋,而是为了给这个在他看来“秃鹰纠集”的金钱世界灌输一种冷冷的尊严和热情。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夜长梦多》(The Big Sleep,1946)在拍到一半的时候,导演霍华德·豪克斯(Howard Hawks)和演马洛的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在喝酒的时候就剧本中半途死掉的司机的死因争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打电话问编剧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谁知福克纳说他也不记得了,最后问到钱德勒,他也说不清楚。所以,在影片里,这个司机硬是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因也成了好莱坞永远的秘密。因此,有很多影评人指责钱德勒连故事情节都交代不清楚,说他的故事没逻辑,但是钱德勒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写侦探小说,终其一生,他都很厌恶别人称他为侦探小说家,虽然有讽刺性的是,他的全部声名都源于他的侦探小说和剧本。他这样解释自己的故事:“呈现于观众眼前的一幕幕场景才是真正重要的。”所以,让不少人看得一头雾水的《夜长梦多》堂而皇之地成了侦探经典,因为这部影片的每一个场景都令人难忘,每一句对白都精彩至极,每一个角色都有特殊的眼神,而它们也证明了钱德勒的故事确实不需要逻辑,电影需要的是一种节奏、一种侦探气氛、一种恐怖。
钱德勒自己一直是个孤独的人,所以马洛侦探的语调总是冷冷的。而且因为他的妻子希斯(Cissy)比他年长18岁,看上去像他的母亲,他也因此很少出入好莱坞的交际圈。很多传记作家说钱德勒一生都热爱他的妻子,称她为自己生命的“心跳”和“全部意义”,但这个传奇其实是相当虚幻的,钱德勒晚期经常跟他年轻的秘书抱怨说他和他的老妻子在一起是多么不幸福,说他跟希斯结婚是因为她有足够的钱让他写作。而他的马洛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展现了钱德勒对“一个摆脱了希斯的雷蒙”的幻想,一个独立的男人,一个不会对女人随便动情的男人。所以,侦探马洛是钱德勒幻想中的一种语调、一种生活态度。电影里的马洛经常赢得美人归的好莱坞结局也因此让钱德勒痛恨不已。1945年,米高梅公司买下了他的小说《湖中女》(The Lady in the Lake,1943)的版权,并请他改编成剧本,但是后来他们又嫌钱德勒的剧本太长,而且缺了点女性观众需要的罗曼史,所以他们随后又请了斯蒂夫·费舍(Steve Fisher)重写钱德勒的剧本。1947年的影片里就凭空多了段马洛和美艳女秘书的恋情,钱德勒因此公开嘲讽好莱坞说:“真正的侦探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不过呢,性是好莱坞的至高法则。”因为只有他深深知道,在洛杉矶的任何一条道路上,等待着马洛的永远只有幻灭,而不是美人。
因为和好莱坞的美学观格格不入,钱德勒在好莱坞臭名昭著。和金牌导演比利·怀德(Billy Wilder)合作改编《双重赔偿》时,两人的关系简直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们一起编剧,钱德勒不停抽烟,弄得屋里腾云驾雾一般,但他不允许怀德开窗,因为他不信任洛杉矶的空气。忍无可忍的怀德只好跑到厕所里,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而这又让钱德勒怀疑他生殖器有问题。过了10周,钱德勒就到公司告了怀德一状,并为怀德罗列了长长一串他亟须改进的条目,比如,怀德先生不可以用专横的语气对钱德勒先生说:“雷,你去开一下窗行吗?”但纵使两人都对对方深恶痛绝,他们也从来未曾掩饰过对彼此才华的欣赏。怀德说:“确实,钱德勒的每一页都有闪电。”钱德勒说:“和比利·怀德合作缩短了我几年寿命,但我从他那儿学了编剧。”不过,他们在剑拔弩张的关系下创作的剧本却出奇的好,《双重赔偿》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剧本提名。
钱德勒在给朋友约翰·豪斯曼(John Houseman)的信里说:“像马洛这样的人是永远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的,因为在一个腐败的社会里,一个诚实的人是永无机会赢的。不然,他就得跟好莱坞的制片商那样堕落无耻。”而且,钱德勒借马洛之口痛骂了好莱坞:“你在好莱坞生活一辈子,你看不到一丁点儿电影里看得到的。”最后,好莱坞也终于无法忍受钱德勒的傲慢、酗酒和冷嘲热讽,终于在他改编完《高窗》(High Window,1947)后解雇了他,虽然自1942年至1947年,他的4部小说6次搬上银幕,参与编剧的包括威廉·福克纳,似乎至今没有一个作家享有好莱坞如此的厚爱。
菲力普·马洛
在钱德勒看来,古典的侦探作家都“太经营”,他们的侦探,包括福尔摩斯、罗平、玛波小姐都太免疫于犯罪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么了”。而马洛就不同了,他置身于一个充满盗窃、欺骗、堕落和谋杀的黑色世界,连这个世界的“法官都可以藏一地窖的禁酒,而把口袋里藏一小瓶酒的人送进牢房”。而马洛侦探,按钱德勒自己的说法,是一个走在残酷大街上的普通人,他“不残酷,没有被磨损,也不畏惧”。当然,“他既不是太监,也不是纵欲者。他有荣誉感,绝不会拿一分肮脏的钱。讲起话来带一点粗野的智慧,有识人的本领。自然,他也穷。不然不会干侦探”。他长年累月地叼着根快要掉下来的烟,讲话的声音相当低,也再没有助手华生,他得和他的当事人一起在声名狼藉的洛杉矶出生入死,被绑架,被出卖,被女人爱被女人背叛。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救赎又全然不染如今动作片的那种虚张声势的花哨,很少见他们随便拔枪,也不见他们飞檐走壁,他们用某种艺术家似的手势和眼神把侦探变成了前卫艺术。而马洛的精神气质也因此更接近于海明威的英雄:屡败屡战,一路追踪,直到漩涡的中心。
在好莱坞,有不少令人难忘的影星演绎过菲力普·马洛:《老鹰接手》(The Falcon Takes Over,1942)中的沃德·邦德(Ward Bond),《谋杀爱人》(Murder,My Sweet,1944)中的狄克·波维尔(Dick Powell),《湖中女》中的罗伯特·蒙特高梅瑞(Robert Montgomery),《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1973)中的艾利奥特·高尔德(Elliott Gould)。不过,马洛最完美的银幕代理人肯定是无与伦比的亨弗莱·鲍嘉,连一向对好莱坞百般挑剔的钱德勒本人也非常满意鲍嘉的形象,认为他“没枪也够硬”。而鲍嘉确实为钱德勒的马洛灌注了一种不动声色的激情、一种普通的尊严。所以很多大导演把鲍嘉的照片放在自己的电影里,以此表达他们的敬意或惆怅。最著名的例子是戈达尔拍摄的新浪潮经典《断了气》,里面不断出现鲍嘉的电影海报,而笼罩该部影片的黑色气氛又是绝对钱德勒式的。有意思的是,在20世纪40年代,这些扮演中年侦探马洛的演员们,在接戏前,大多面临一个年龄的困境,需要改变他们早期的银幕形象以确保他们在好莱坞的地位,尤其是狄克·波维尔和罗伯特·蒙特高梅瑞,他们在30年代都是当红小生,扮演的也多是年轻、幸运、朝气蓬勃的角色;而自身命运灰暗的马洛讽刺性地一一延长了这些影星在好莱坞的星运。至于在40年代由黑色电影走上银幕(像《死亡之吻》、《告别过去》、《杀手》等影片)的一些年轻影星,比如维克多·马丢尔(Victor Mature)和罗伯特·密奇姆(Robert Mitchum),却经常只能演绎一些柔弱的、容易自杀又饱受折磨的年轻男人。所以,黑色电影的主人公似乎先天地排斥不成熟的男人和稚气,而这似乎又和黑色电影的出身不无关系:钱德勒中年以后才开始创造他的马洛,本人也一直与整个世界有一种疏离感,讨厌呼喊的热情和冲动。
格瑞尔太太
钱德勒为侦探电影奠定了“黑色美学”:路灯,淫雨,黑色风衣,肮脏的酒吧,色情而冷酷的音乐,神情古怪的陌生人,街对面突然的一颗子弹,还有风情万种的黑色女人。这些黑色女人对她们的美貌和吸引力一直有强大的信心,从不放弃任何一次使用的机会。钱德勒和怀德合作编剧的《双重赔偿》中就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一出场观众就知道不是好人的女人:戴着脚镯,穿着紧身衣服,目光火辣辣;色诱了丈夫的人寿保险人去谋害自己的丈夫,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得到“双重赔偿”:10万美金。
不过,这个黑色女人比起根据钱德勒的《再见,吾爱》(Farewell,My Lovely,1940)改编的《谋杀爱人》中的格瑞尔太太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故事的开头是好莱坞侦探马洛被巨人马罗尔胁迫着去找他8年未见的女友维尔玛,8年来,马罗尔一直蹲在监狱里。同时,马洛又受雇去当马里奥特的保镖,因为后者要去做珠宝交易。交易没做成,马洛被打昏,马里奥特被打死。警方的人因此警告马洛远离马里奥特的朋友阿姆特。不久,马洛的办公室来了一个叫安的女郎,她是来追踪丢失的珠宝——一条项链——的下落和马里奥特的死因的。马洛发现她其实是珠宝商人格瑞尔的女儿。安因此带着马洛去见她的父亲和继母。这个格瑞尔太太一见马洛就放出黑色闪电,她告诉马洛说阿姆特正拿她的婚外情勒索她,又说他就是杀马里奥特的凶手。但马里奥特已经死了。第二天,马洛带着马罗尔去海边,他要在那儿会见格瑞尔太太。自然,在最后的一场情杀戏中,观众知道马罗尔的女友其实就是现在的格瑞尔太太,而马罗尔的8年牢狱之灾也蒙他深爱的女人所赐;最后,也是因她而死,包括格瑞尔先生。
这个海伦·格瑞尔可以说是黑色女人的代表。她极其迷人,带着致命的性感。她第一次见马洛的时候,穿的是低胸衣服,露脐,并在恰当的时候让裙子从修长的腿上滑下去。第二次,她就直接找到马洛的住处去了,她赞美马洛的身体,并邀他去一家色情夜总会。在海边的房子里,她赤裸裸地引诱马洛,让马洛去为她杀阿姆特,请马洛和她一起过夜。但不久她就起了杀机,而我们知道其实她早就想把马洛杀了。事实上,在这个电影里,主要的男性除了马洛在格瑞尔的勾引下活了下来,其他人都完蛋了。她过去的情人为了她坐了8年牢,知道了真相后也还是爱她;她的丈夫一样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还有马里奥特和阿姆特。影片最后,导演让一直爱着马洛的安和马洛双双坐车离去。在车里,马洛去吻安,半途他又从西装内袋里把枪拿出来,因为影片前面留着伏笔,海伦·格瑞尔跟他说过:“当你带着这把枪的时候,别吻女孩子,那会在身上留下瘀青。”马洛那时说:“我会试着记住。”果真,他记住了她的话,而黑色女人的魅力也就持续到了最后。
斯蒂芬·发布尔(Stephen Farber)在《暴力和妓神》中写道:“在战争和战后年代,美国电影里充斥了强大的女人,而且她们经常是以魔鬼或女妖的面目出现,满怀的是贪婪和欲望,对她们所造成的痛苦完全漠然。这些影片无疑折射了战争时代美国人对那些走出内室行使男人权利的女性的恐惧……一种男性对女性的阉割。”不过,虽然这些带枪的黑色妇女人在黑色电影中无一例外地被消灭了,但是,“邪恶的好莱坞”却还是由衷地赞叹了这些黑色女人的致命魅力,而这里也潜藏了钱德勒的道德暧昧:为什么他总是需要用尤物中的尤物去考验他心爱的主人公——侦探马洛?可以说,构成马洛的道德陷阱的黑色女人其实也是钱德勒自己的道德困境。晚年的他,像男孩一样从自己年老的妻子身边几番出走,虽然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希斯的身边。
不过,钱德勒的道德困境却为以后的世界电影开创了很多出路。在欧洲,新浪潮用黑色电影的框架创作了最好的故事,比如戈达尔的《断了气》和特吕弗的《刺杀钢琴师》(Shooting the Piano Player,1960),黑色男人和黑色女人也获得了更多人性的诠释;而在好莱坞,布莱克·爱德霍兹(Blake Edwards)开创的《粉红豹》系列则把黑色女人和黑色男人都变成了卡通式的人物:你如果无法爱他们,那你也绝对无法恨他们。不知道钱德勒看到现在的黑色人物会说什么,不过,在他的著名论著《谋杀的简单艺术》里,他关于侦探的说法应该永远是真理:“他必须是那个世界最好的人,也应当是任何世界里足够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