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两次经过香港,我都不曾在香港登岸。我只逛过九龙的街市。
现在我的脚终于踏上香港的土地了。朋友洪和我,两个人,两件行李,没有一点麻烦。洪是时常往来香港的,他知道这里的许多事情,他又懂得这里通行的广东话。
洪找到了他的一个旧同学,是一位小学教师。我们把行李寄放在他那里,空着两手出来,在街上闲走。一个小孩拉住我要给我擦皮鞋,另一个小孩又过来给我刷白通帽。朋友洪也让第三个小孩拉住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一只脚踏着踏凳,让小孩慢慢地给我擦鞋。我的眼睛在看香港的街市和匆匆来往的行人。街小人多,车也不少。阳光照亮了街道。到处都是白衣服白帽子的男子,短衫长裤的少女,各种颜色旗袍的女人……
我们去坐登山的电车。登山电车和普通电车不同,车里很宽敞,却只有寥寥的几个乘客。
车开了。它慢慢地往上爬。两旁的树木都向后退去。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射进车里。微微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我回过头有时可以看见一段海景,有时这海景却被山壁和树木遮住了。
车不住地往上面爬。我知道我们离地面已经很高了,然而我们在车里很安全,用不着担心。我希望电车把我们一直载到山顶。
然而到了半山,电车就不再前进了,众人都下了车,我知道这是电车的终点站了。我们下车来,沿着旅馆(Peak Hotel)前面的人行道走了好几步,就站在路旁看海、山、天的景致。下面是山谷,谷里长满了丛丛的绿树;我们再望过去,还看见一片浅蓝色的海水,海水平静,三四只帆船点缀在那里,像几个黑点。远处是一些岛屿,最远的颜色最淡。天也是浅蓝色,天边有云。有时候望过去,我很难分辨出天和水的界限,云和岛的界限;天和水差不多,岛屿又很像云。
我们回转身沿着上山顶的路走去。路很宽,走着并不吃力。我们愈走愈高。许多建筑物和树木都在我们的下面了。我时常掉头往四面看,到处都是沐着阳光的绿树,还有海水,还有各种颜色的洋房。我们离山顶不远了,忽然从后面吹过来一阵风,几片云飞过我们的身边,往对面的山顶飞去。有几片云很薄,淡白色的,就像几缕丝,几股烟。我们登上太平山山顶的时候,对面那座较低的山已经是烟雾弥漫了。
这时香港的全景陈列在我们的眼前。我看海:海水平静得就像一幅图画,十多只大轮船排列在画面上,两三只一排,很整齐,小得像玩具一样。还有多少小火轮、汽艇、木船,它们密集在边沿上,或者像黑点似地散布在全个画面。我知道它们都在动,都在走。但是在我的眼里它们却成了固定的东西。
我再看街市:房屋很有秩序地排列着,它们变得很小,就像许多长方块一条一条地摆在那里。偶尔还可以看见街上的行人,他们到了我的眼睛里,小得和蚂蚁差不多。我简直不能够想象先前我也在他们的中间。
香港的两层电车引起了我的兴趣。朋友洪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就请他的旧同学陪我们去坐电车,那个人给我们选了一条最长的路线。
我们在先施公司门前上车,一直坐到筲箕湾,然后又搭原车回到先施公司,车价来回一共两角:头等票每次一角,不论远近都是一样。
头等座位在上面一层,这就是电车的楼座,由前面的楼梯上去。座位不多,但车里不会拥挤,座位一满,下面的铁门就关上,不让客人上车了。
我拣了一张单人椅坐下,朋友们坐在后面两人坐的椅子上。我的座位在靠海的一边,我倚着窗,埋头看下面的街市。
车缓缓地向前走。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只有一抹最后的阳光留恋地挂在屋顶上。车里没有闹声,也少有人走动,中途不过两三个人下车。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我把眼睛埋下去看下面的世界。同时我慢慢地在思索一些事情。我的眼睛看见的景象不停地在变动:热闹的街市、花园、学校、树木、海水……
到了海滨游泳场区域(那里有几个游泳场),全车的男女乘客都陆续下去(我们看见许多人在那里游泳或者划船)。车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始终没有下车,就坐这辆车回到了先施公司,街的两旁已经是灯火辉煌了。
1933年5月底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