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旅途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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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香港小火轮[8]

从香港去广州,搭小火轮一个晚上就到。海上没有浪,舱里也相当舒服。

我们买的是二等票,搭的舱是尾楼。每人一张帆布椅,许多帆布椅紧密地排列着,而且背靠着背,一共有五六排,中间留了两条过道。一个舱里容纳好几百人,每个人都要吃点心,谈话、吵闹是意料中的事。不过舱里有好几面窗,还有电扇,所以空气并不十分坏,至少不会使人透不过气来。

有茶,还有瓜子和糖果。舱里本来干净,但是不到一会儿,地板上就满是瓜子壳、痰和别的脏东西了。

舱里有卖黄色小说的,也有卖《良友》和《时代画报》[9]的,但生意比起卖中西饮食的来却差了些。还有一个叫卖牛肉干的人,他开始了长篇的说教。我不懂他的话,只听见一些单字,如“人生”之类。但是听他的声音,看他的姿势,我觉得他很可以做一个大演说家。结果,他把一个小箱子的牛肉干卖光了。

那个人卖完了牛肉干,马上又挂出一方红白布做的药房的广告旗,卖什么“十灵丹”。他自然不会忘记他的漂亮的说教。他的声音很响亮。我正预备睡觉,却给他吵得不能够闭眼。后来他卖完了“十灵丹”收拾起箱子走开了,我斜对面那四个姑娘又叫茶房摆好桌子打起麻将牌来。

这一晚我总算睡了三四个钟头。天刚亮,一个叫卖“化痰止咳药片”的人就把我吵醒了。我不愿意听他说教,把脸洗过(等候洗脸的轮值,是要花费许多时间的),便跑到舱外去。天已经大亮,船也驶进珠江了。

两岸都有树木,树丛里忽然响起了有规律的、缓慢的锣鼓声。我正在惊疑间,一条龙船从树林后面的支流中驶了出来。接着又窜出另一条,船身比前一条更短。

小火轮上的人看见龙船就高兴地叫起来,龙船上的人也用欢呼回答。那条长的龙船上面有几十个划船的人,他们一齐下桨,船很快地流起走了。

我才知道今天是旧历端午节。

我回到舱里,看见那个叫卖药品的人正在做生意。一个顾客给他一个银圆,他接到手里不留心把它落在地板上,后来他费了许多功夫找寻,都找不到。他马上收拾了药箱,带一副焦急的面容在这附近徘徊。他接连搬开几把椅子,又移动客人的行李,也没有用。后来茶房把帆布椅全收起来,地板上再没有什么东西遮拦他的眼睛,看看希望就要完全断绝了时,一个客人忽然无意间在脚边一张破报纸下面发见了那个银圆,他才欢喜地提着箱子走了。

船到了广州,每个客人争先恐后地上岸,扶梯上变得格外拥挤了。我们不愿意跟别人抢先,便把行李提到舱外走廊上栏杆旁边,在皮箱上面坐下来,安静地望着对岸的景物。

船上一个工友被海关警察追赶着,从里面跑出来。他穿一身香云纱衣裤,手里拿了两个纸包。他很快地翻出栏杆,往水里一跳。扑咚一声。起初我们还看见他的头,以后他就完全藏进水里去了。海关警察朝水面望了一阵,笑着骂了一声“丢那妈”,也就走开了。

我们等别人都下了船,才从容地作登岸的准备。我刚走到扶梯口,又看见那个工友。他一身湿漉漉的,手里的纸包却没有了。他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一对眼睛活像老鼠眼。

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水里爬到船上来的。

朋友笑着对我说:“这就是生活的斗争。”

那个工友听见他的话,望着我们笑了笑。

我也会意地笑了笑。

在一个小火轮的“尾楼”里,我看见了中国社会的轮廓。

1933年5月底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