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老前辈去秋90寿诞,前往她家祝贺的要人、闻人及亲朋好友不少。报纸上发表了消息还有照片,她女儿吴青曾来电话问我为何一整年都不去同老人家聊聊,我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晦气得很,去了怕对人瑞无益。吴青责我“孤拐脾气”。其实我是觉得冰心老前辈仿佛一株巨大的榕树,飞去朝仪瞻仰栖憩啜露的鸟儿甚多,我这一阵心脏正闹事,头发掉去不少,一只落翎的病鸟,在她一生结识接触的鸟群中该不占什么位置,所以从此不去也罢。
虽没有去看望冰心老前辈,却还是时常挂记着她。还常从同辈朋友那里听到她讲的一些妙语。所以今年元旦之前,我就寄了一张自绘的贺年卡给她,上面不过是“敬祝安康”的简单贺辞。没想到两天后便接到了她的短简,是用圆珠笔写的,笔锋依然刚劲有力,而且是一句逼近一句的六句话。
她的第一句话是:“心武:感谢你自己画的拜年片!”这倒平常。第二句是:“我很好,只是很想见你。”这自然令我感动。然而我的“孤拐”本性仍使我觉得“心领”也就够了。因为一天到晚跑上她家去见她的人依旧很多,拜在她门下自认干儿的我就知道好几个,我想光他们也就很可慰她寂寞(如果感到寂寞的话),我还是不必去添热闹。她短简上的第三句话是:“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年轻的一个。”这当然更使我受宠若惊。记得1984年的时候,我去看望冰心老前辈,那时候吴文藻老先生还健在,她问起我的年龄,我说42岁,吴青就说:“呀,娘正好大你一倍!”当时两位老前辈都笑了。不过如今我已年近半百,自我感觉是风过叶落,繁花满枝的青春期已翩然远去,所以纵使有冰心老前辈这句话,我也还不打算去见她,她要是见到心目中“最年轻”的那并不年轻的面目,该多扫兴啊!然而她短简上接下来的第四句话是:“我想和你面谈,可惜我不能去你那里。”这句话的冲击力就大了。本来我心里飘过了“给她老人家回封信吧”的念头,这句话一入眼,如同风扫残云,“孤拐”劲儿荡然无存了,必须郑重对待她老人家的约请。然而,我的优柔性格,决定了我并无迅即安排这项拜望的心理节奏。冰心老前辈料事如神,所以她下面紧跟着的第五句话是:“我的电话×××××××(未经她老人家允许,我不好在此直录号码,请读者诸君见谅)有空打电话约一个时间,如何?”其实她知道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但她不惮其烦地又写了一遍给我,你说我若再不给她拨电话,那不成了个悖情悖理的怪物了吗?短简的最后一句话才是“你过年好!”然后是签名和日期。
我拨了电话,吴青接的,约好隔一天的下午去见她。
那天下午去了,吴青开门就告诉我:“娘就等你,没约别的人。”冰心老前辈见到我,倒仿佛我们头天才见过似的,也不提我的贺年卡和她的短简,只是随便闲聊。没聊几句,来了位记者,跟吴青熟的,老前辈也记得,跟我也不是生人。吴青说他是凑巧遇上了我,老前辈开玩笑地说:“别是故意来听我们聊天的啊!”我说:“一有记者,我就聊不起来了。一生误我是记者啊!”自然也是玩笑话。大家戏谑一番,吴青把记者朋友请到另室活动,冰心老前辈遂同我娓娓闲聊起来。
我感觉冰心老前辈挺喜欢我。其实我毛病很多,她不知道罢了。每次见面,她总同我回忆些往事。有一回她讲起童年时在烟台,一天傍晚,她一个人大着胆子上山去找她父亲。她父亲是海军军官,正在那山上的炮台值班;她因为从小就男孩子般顽皮大胆,所以穿越蒿草丛生的小径时全不害怕;她只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呼呼喘气地跟着她,也没回头看,一心只顾跑向父亲;父亲闻声跑下来迎她,用手中一块石板,赶走了那跟在她身后的黑影,她扑到了父亲怀里,父亲告诉她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只狼,她也并无“后怕”,只觉得幸福而快乐!我记得她早年的散文中曾用数百字写到此回上山情景,却并未写及狼的细节。她说至今也还未在文字中写过,但那狼的黑影她至今仍记忆犹新。我问她何以她父亲手中正好有块石板?她说那是军中用来记事的,我立即悟出那是一块用化石笔书写的黑石板。又有一回她讲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暂居巴黎,那时罗浮宫前的圆形大花坛中,满栽着大朵的郁金香,一共有4种颜色,使她流连忘返。冰心老前辈的这类闲聊,短短的话语,却总能勾出我丰富的想象,犹如银幕、荧屏上的画面,有拉远推近仰视俯观慢动速过定格翻卷一类的效果。我很惊叹这样一位世纪老人用三言两语传达出如许浓酽意象的才能!
这一回见面,冰心老前辈向我回忆起幼年时在福州家中过元宵灯节的情景。她说那时她家宅院外的街上就有灯市,“花市灯如画”,真是一点也不错!有各式各样的灯,圆的、方的、菱形的、扇面形的……十二生肖的、神佛的故事的,千奇百怪,花样叠生,走马灯犹如一台戏文,莲花灯仿佛可结莲蓬,那真是最让她兴奋的日子!她说长辈们总要送她灯笼,她常常是带着8盏灯在天井中悠游。我便问她:“您两只手,怎么提得了8盏灯?”她慈祥地笑笑,告诉我:“一手提一盏外,右手总还要牵一盏灯。记得有一次牵的是个兔儿灯……”她这么一说,我脑中立即出现了一个不足10岁的冰心姑娘,手中提的2盏灯朦胧不明,而右手所牵着那盏带小辘轳的兔儿灯,却生动而分明地闪动着灯光,映照着刘海下红扑扑的脸蛋和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们自然还聊到很多别的事。一般来说,人老了,往往对远古的事反记得真真的,对近前的事倒常常忘怀,至少在同我闲聊时,我觉得冰心这位比我故去的双亲诞生得还早的世纪同龄人竟超出了这个规律,她不仅记得我母亲是1988年秋天去世的,记得我妻子体弱,且记得我儿子已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工科。但冰心毕竟是老了。她同我聊天中途站起来扶着不锈钢的支架去卫生间时,我发现她的脊背已然弯驼。吴青后来告诉我,那支架是从美国弄回来的,可以调整高度,但冰心本人不让调高,说人老了背驼是自然雕塑师的作品,不必人为扭转,而且支架矮一点重心往前靠,移动起来也较为省力安全。
这回我同冰心老前辈闲聊了两个多小时,她还兴味盎然。她同我聊天从无半句训诫或劝告,我也从未向她请教过什么创作问题或处世经验。她乐于同我聊聊,我也乐于同她聊聊,如此而已。我怕她累着,便起身告辞,她也不留,叫过吴青,让把她为我留着的早签好名的《冰心文集》第五卷(1990年2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第一版)交给我,并说:“不值得都看。在我只有一篇希望你看,我在目录上作了记号的。”又嘱咐吴青把拜托人家中午送来的大螃蟹给我2只。吴青告诉我那螃蟹是家乡福州一位杂志社的编辑一早乘飞机特给老人家送来的。到了厨房,我见一共只有5只,都肥大而且活着,便对吴青说不要给我了,吴青说:“老人家说了给你我就一定要给你,你也一定要带走,并且说了给2只你就不能只拿1只。”我只好带走了那2只肥螃蟹。冰心老前辈对我这只落翎鸟如此厚爱,这让我过意不去!
回到家,翻开《冰心文集》第五卷目录,找到记号,翻到那篇文章,一口气读了。我想那确是值得单指定我这个“朋友中最年轻的一个”细读的一篇文章。冰心老前辈的娓娓闲谈,以及这篇淡淡落笔的短文,于我都如同春风般骀荡,春水般明澈,春雨般滋润,春草般新鲜,使我粗糙的灵魂,多少增添了些磨炼的勇气和精致的向往。
等到远望柳树有绿雾成团的感觉时,再去拜望冰心老前辈吧,那时定会再次听到兔儿灯般令人回味无穷的话语!
1991午1月24日深夜于北京安定门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