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商老龚快要不行了,医生已经下了判决书、糖尿病晚期伴有低血糖,人体许多器官已衰竭,最多还有三个月。
此刻,老龚一个人躺在那张里面露出老棉絮的老得不能再老的旧沙发上,眼睛半开半阖,陷入了沉思。老龚今年八十岁,家里还有个四十岁未结婚的儿子。很早以前他就喜欢中国古代文化,退休后就在古镇开了一家古董店,收古董、卖古董,这些年他足足花了八十万元人民币,但是由于古董生意水实在太深,竟然没有收到一件真正的像模像样的古董。将近20年来,他收的古董已达5000多件,各种字画、瓷器、玉器、青铜器、紫砂壶等,可以足足装满一辆四吨大卡车。如今人要归天了,这些东西咋办?真是死不瞑目哪!
“咚咚咚!”有人敲门,生意来了,老龚挣扎着从沙发上踉踉跄跄站起身,打开了已经足足关了几天的店门。“老板,字画有吗?听说你有一幅傅儒的老画,卖吗?”“卖,卖!”老龚一听浑身激灵,霎时毛病也似乎好了一半。此时,他立即想起一星期前收到那幅叫“东方既白”的老画的全过程。
那时,店里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拿了几件瓷器和几幅老画来找老龚。他告诉老龚自己住在上海市区的中山路,他家有个房客也是做古董生意的,前两个月房客突然病倒卧床不起,他一直去照顾他,关怀他。有一天,他让年轻人坐到他床边,告诉年轻人自己毛病难好,承蒙年轻人在他生病时关心照顾,没什么可以报答,这些东西是他最后的古董,送给年轻人作为回报。说完将放在床里面的一个包袱亲手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再三推托不成只得收下。他知道古镇有几家古董店,故特意送来给老龚看看收不收。说罢将东西递给老龚。
老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幅看上去最陈旧的老画,戴上了老花眼镜开始仔细地研究起来。他看见这幅老画是一幅立轴,足有四平尺之多,纸张已经泛黄,有的地方已经有点裂痕。此幅是人物画,一个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老人仰望着大海的东边,最东边的上方角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此画的右上角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东方既白。此画从气势落笔看,非常精细老辣,气度不凡。仔细一看,只见右上角“东方既白”下有一行小字写道:傅儒于东京。再仔细用放大镜一照印章,那鲜红的印章清清楚楚地写着“傅儒”两个篆体字。老龚大吃一惊,因为他从前听人说过傅儒,这个人名头很大,如果是真画,那一定价值不小。
那么,这幅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老龚再一次对此进行了认真研究。如果是假画,这幅东西画得太美啦!首先,字写得潇洒自如,苍劲有力;其次,画风更是精细老辣,惟妙惟肖;第三,这枚印章也是刻得刀法圆润,细腻娴熟。眼前,这幅老画无论从字、画、印哪个方面看都可让人拍案叫绝,堪称一流。就算是仿品,一般人无论如何也没这水平。怎么办?到底是收,还是不收?想想自己这些年来毕竟上了不少当,收的仿品、印刷品,不下百幅,万一这次又收了一幅印刷品,那,那——想到此,老龚真有点举棋不定。突然,老龚好像想起来什么,手猛拍大腿,心里嘀咕了一句:嗨,有了!于是他立刻走到旁边柜台边撕了几张餐巾纸,把它揉成一团,然后又把它朝茶杯里蘸了点开水,再慢慢地用餐巾纸朝画的中间——那个人物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擦了几下。其实,老龚人真的不笨,这些年上了那么多当,终归吃一堑,长一智。他知道如果是印刷品,餐巾纸蘸了水后肯定不会有黑的颜色,如果是真品,国画,那么餐巾纸上一定会有黑色的墨汁。于是,这次他擦了两下,看见餐巾纸上真的有黑色的墨汁。是真的,确定无疑。看到此,老龚一阵大喜,随即拿出最后看病的3000元人民币递给年轻人。年轻人微微一笑,接过人民币转身离开了古董店。
第二天,老龚又请人在电脑上一查。不查则已,一查老龚高兴得差点像孩子一般跳起来。又见电脑上写道:傅儒,姓爱新觉罗,1895—1963年,北京人,现代国画大师,曾留学日本,出身清皇族,别号西山逸士,与张大千有“南张北傅”之称。看得老龚心花怒放,做了大半辈子古董生意今天总算收到一幅真正的老画。
常言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龚收到了这幅老画真的感觉自己毛病好多了,走路也觉得格外轻松。现在怎么办?马上到市区拍卖行,把老画给专家识别,如果是真的就直接给拍卖行上拍。老龚心里想着,说干就干,于是拿起老画,随手叫了辆出租车直朝上海市区进发。一路上,老龚想起了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三年前,老龚曾用了1000元人民币收了“珠山八友”王琦的一幅两平尺瓷版画。珠山八友是民国时期以王琦、王大凡为代表的八位知名瓷版画家,珠山八友画的瓷版画少说也要值几百万元,他收的这幅王琦的山水画,山峦重叠,气势不凡,结果被专家认定是真品,起拍价300万元,要老龚出1%的宣传费,0.5%的保管费,成交后再出10%的手续费。老龚想成交后至少要赚200万元以上,于是就先付4.5万元,希望能早日拍出。谁也没想到结果流拍,白白损失了4.5万元,后来只得把瓷版拿回家,再后来人家告诉他这幅瓷版画是假的。这些都是小拍卖行捣的鬼,这次一定要找家大的拍卖行,因为大的拍卖行不收宣传费也不收保管费,他要找中国嘉德这家自己最看中的大拍卖行。
正想着,出租车开进市区,来到希尔顿大酒店门口,驾驶员很热心,陪他一起进了大楼乘上电梯到40层。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里面排队征拍的已有百人,工作人员在大厅里先挨个发牌子,然后根据牌号逐个安排人进鉴定室让专家鉴定。工作人员见老龚走路跌跌撞撞,连忙招呼他坐下,给了他一块靠前的牌号,老龚由驾驶员搀扶着走进鉴定室。专家见他这么大年纪还来鉴宝,连忙招呼他坐下,拿起放大镜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此刻老龚的内心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会儿看见专家肌肉紧绷,一会儿又看见专家肌肉松弛,他的心简直跟专家的面部表情一样,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了。见老龚如此神色,专家连忙安慰他说:“老先生,你这幅东西不错,不过我们暂时不要,以后什么时候要再通知你。”说完示意驾驶员搀扶老龚出去。
老龚拿着专家递还的老画,人几乎是跌出鉴定室的,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懂,专家说的是什么意思?走回大厅,老龚坐定后稍微定了定神,于是又重新拿出老画问旁边同行,这幅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为什么专家不说是假,又说暂时不收。旁边同行见他打开老画,就仔细研究起来。
“哎呀,老先生,你这幅画是假的,这是幅利用现代高科技水墨印刷仿造的假画,专家怕你年事已高受不起惊吓,所以才说暂时不要的呀!这幅画原作早已拍过了,现在在北京博物馆呢。”
老龚惊愕了,只觉天旋地转,眼睛直朝头里扦。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老龚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回的家,清醒过来时,儿子已在他旁边,他长叹一声,于是就把刚才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最后老龚告诉儿子说,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还活着干啥?儿子听了老龚的话安慰他说,不要这样,专家是不会瞎说的,既然专家没说这是假货,说不定博物馆那幅是假的,这幅却是真的呢。听了儿子的好言相劝,老龚这才暂时安下心来,先把老画锁进箱子。
想不到事隔一天,又来了一位踏地皮的人,并指名道姓要这幅《东方既白》,老龚被弄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幅真是正品?想到这,老龚又来劲了,连忙拿出老画递给那人。那人一看,连声称赞,当即问:多少钱?老龚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
“多少,三十万?”那人问道。
老龚毕竟是商场高手,本来他伸出三个手指是想说三万的,但他并未说出口,主要是想摸买家的心思,现在既然买家讲三十万,那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老龚连忙附和地说:“是!”
“噢,不贵!”
想不到买家如此爽快地说出这话,说明买家有备而来,而且很有可能此画是真的,博物馆那幅是假的。
不过,老龚也是个老实人,见那人从拷克箱里倒出三十万大钞,心里也有些害怕,万一那人回去查出是假画就麻烦了,于是老龚索性告诉那人目前世界上有两幅《东方既白》,还有一幅在博物馆,到底哪幅是真的还吃不准。说完又把昨天去拍卖行的情形告诉那人。谁知,那人听了哈哈大笑说:“没错,我要的就是它。”说完那人放下钱收下画转身扬长而去。
那人走了,老龚长舒一口气,望着桌上一大堆人民币,心里喃喃地说:“最后的古董,最后的古董哪!”随后拎起电话将事情告诉了儿子。电话打好后,他再也没力气了,人一下子瘫倒在沙发,等到儿子赶到店里,连忙给他掐人中,喂人参汤。半晌老龚才缓过神来,一字一顿地对儿子说:“儿啊,我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今天终于可以闭眼了,这是用真正的古董给你留的礼物。”说完,脚一挺,头一别,闭上了双眼。
出殡的那天,他的儿子含着热泪手拿这幅老画,心里默默地说:“父亲呀,我原本请人用我的三十万积蓄来向你买画,目的是让你的心愿得到满足,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父亲,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