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数千年文学长河中,一门三星高耀的情况并不鲜见,而苏辙父子三人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三苏”当中,苏辙年最幼,可这并不影响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与其父苏洵和兄苏轼一样,他的文章在生前就已为人们广为传诵,并流传到少数民族地区。这些文章,都是其政治生涯和一生为人的集中写照,文如其人,文见其人,的确如此。
自从赵匡胤开国之初起,宋王朝便种下了积贫积弱的根苗。经过几十年的文恬武嬉,至仁宗末年真可谓危机四伏、百病丛生,而二十三岁的苏辙却正在此时步入政坛。他凭着满腔的政治热情和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大胆向统治者坦露心声,直言为政得失,虽因此遭受祸殃,但并无丝毫悔改之意。随着政治生活的深入,他对各种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的了解更加透彻,认识也更深刻,因此,神宗即位之初,他便不顾自己官卑位微,毅然上书极论时政,认为“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方今之计莫如丰财” ,敏锐地看到了宋王朝表面升平背后的积贫积弱本质,并终生为改变这种状况而努力。
王安石推行新法,引出了新旧党之间长达几十年的纷争,苏辙其间也痛遭谤毁,不仅政治上备受排挤打击,而且著作也惨遭焚毁,并在后世还被划入了保守派。其实,王安石变法的问题虽然很复杂,但根本目的还是想增加封建国家的财政收入,改变国家财力枯竭的状况,这实际上与苏辙“方今之计莫如丰财”的观点是一致的。新法的推行,固然对大地主阶级的得益有所抑损,但受害更多的则是贫民下户。由于宋王朝官僚机构本身的腐朽,甚善的法令也在推行中变了质,各种税钱都强行“抑配”(摊派)到老百姓身上,而豪强地主的负担,最终也转嫁给了贫苦农民,因此,到后来得王安石提拔并思报恩的郑侠等人,也不得不把民间疲惫不堪的情况如实相告,王安石本人也在熙宁八年(1075年)再次拜相时有所悔悟,写下了“膏泽未施空谤怨,疮痍犹在岂讴吟”这样的诗句。由此可见,王安石变法本身就具有两面性,所以对苏辙的态度也不能一概而论。苏辙对新法的批评,不是为了一人一家之私,位卑而名高的苏辙兄弟,当时若要希图富贵,根本用不着挖空心思去巧合逢迎,只消随声附和,甚至默不作声,就可青云直上,苏辙奋起论争,确是出于对封建国家根本利益的维护。所以,苏辙前后对新法的批评,虽有偏激片面之处,但他所预言的新法弊端,也多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
苏辙政治品格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对自己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和秉持公心、直言敢谏、实事求是的精神。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苏辙历尽磨难,从神宗初期上书抵王安石新法开始,多次遭到贬谪,至哲宗即位,方得重用。短短几年时间,由右司谏升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的苏辙,正值政治生涯的黄金时代,其革除弊政的心情更加强烈,有时甚至公然与皇帝争对朝堂,据理不让,从而冒犯龙颜,再贬南荒,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再也未得重用。不断贬谪的生活,使苏辙常感困顿,不仅遭受经济拮据的困扰,而且失去了人身自由。每次的遭贬,都是因为“言必中当世之过”,但他吃尽苦头却不改初衷。
他一生不虚美,不奉承,也不避忌讳,从《上皇帝书》等青年时代的佳品,直至晚年所著《历代论》等,都自始至终贯穿着这一精神。
苏辙秉持公心、实事求是的态度,还体现在他的为人上。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诗得罪,被捕下狱,苏辙上书营救,并以辞去官职替兄赎罪,这其间固然有兄弟亲情,但更重要的却是因为苏轼的蒙冤和对兄长的信任,他并不因为害怕牵连就置亲人于不顾,也不因为是亲人就避嫌而不加申诉。后来的几十年中,他备受“乌台诗案”的牵连,但却毫无怨言。元祐前期,他为右司谏,对依附王安石、后又反脸为狼、对王安石落井下石的奸佞小人吕惠卿等痛加斥责,毫不留情,而对因政见不合被贬边荒的郑侠却大鸣不平,虽与郑侠素昧平生,但他仍恳切而真诚地替他上章,请求恢复其职。凡此种种,都体现出苏辙为人的正直,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为巢谷那样的小人物树碑传。
苏辙强烈的政治热情和高洁人格的形成,一方面来自父母的良好教育和兄长优秀品格的熏染,另一方面则源于浩博的古代文化的影响。他的父亲苏洵,是位博通历史而注视现实的政论家,剀切的议论中带着正义感,他对当时的阶级矛盾有清醒的认识,在其《衡论下·田制》等文中,对土地的高度集中和地主对农民的残酷剥削等都有深刻的揭露。他的兄长苏轼,积极用世、关心民生疾苦的精神,也对其为政为人有所鞭策。苏辙说:“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实无枉言。同时,苏辙自幼好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览,且博通古今,著有《诗传》《老子解》《古史》等书。古代文化中儒、佛、道多家的思想,都对之有所影响。儒家积极用世、君轻民贵、民为邦本等进步因素,铸就了他忧国忧民的性格,而佛、道清静恬淡、逍遥齐物的观点,又使他能以乐观豁达的态度面对人生,特别是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坚贞自守、履险若夷。这其中虽有某些消极影响,但这并不有损他人格的高洁。正是由于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和注重自己高洁人格的塑造,从而形成了苏辙文学上独有的风格。
苏辙文学上的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方面,他的文为数甚多,各体皆备,内容也很广泛。他曾说:“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而他自己的创作,也同样如此,所以,他散文的成就首先体现在政论方面。苏辙的政论文,更多地继承了苏洵策论的特点,无论是针砭时弊,还是借古讽今,都显得纵横开阖,雄辩滔滔,气势畅达,且往往引经据典,分析透彻,议论剀切。同时,他还总是把抽象深奥的道理转化为通俗浅显的比喻,让人从日常生活的熟悉事例中去理解问题,心悦诚服地接受作者的观点。苏辙一生强调“养气”,认为“文者气之所形”,“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并反复强调“养气”对于自我修养和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特别注重文章的气势。另外,不管是对历史的评价,还是对现实的批评,苏辙总是有感而发,从而使他的政论文还在透彻精辟的说理中蕴含着深挚的感情,常常情理交融,感人至深,不仅字里行间透溢着浩然正气,而且其赤子之心亦明显可鉴 。这些政论文,常以上疏、奏章、进策、进论的形式指斥时弊,表露心声,故其语言迂徐婉转,回环往复,有回肠荡气之势,但彬彬有礼的言词却遮掩不住犀利的锋芒。由于学识的渊博和对现实深刻的认识,苏辙众多的史论和时政论,实则就是中国几千年古代史和北宋一百多年间现实的浓缩反映。
伴随着政论文的创作,苏辙还写了大量的游记散文和辞赋,体现了他多方面的才能和风格,这是与他强调文章风格多样化的观点分不开的。他的游记和辞赋,写景状物生动传神,历历如在目前,而且总是把情寄于景物之中,借景抒情,借景言志,叙事、写景与议论、抒情水乳交融在一起。这些文章往往随事而记、随物而写,语言清丽明快,朴实自然中透出华彩。
苏轼评价他的《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一文说:“子由作《栖贤堂记》,读之便如在堂中,见水面阴森,草木胶葛。……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其特色由此可见一斑。不仅如此,这些文章还同样体现了苏辙散文气势畅达的特色。如其《超然台赋》,气势磅礴,风格豪迈,实堪与苏轼之赋媲美,苏轼评其曰“精确高妙,殆两得之”,实不为过。
除此之外,他还写了不少人物传记、笔记杂文及叙、引等作品。其自传洋洋洒洒近万言,畅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政治活动,展示了自己执着追求理想的一生,披肝沥胆,忠义坚贞。其他人物传记,多以小人物为主角,或叙其经历,或载其轶闻趣事,往往寥寥数笔,就使人物跃然纸上,形神毕现。其笔记杂文以《龙川略志》和《龙川别志》为代表,表现了丰富的内容,体现了苏辙政治、经济、宗教等多方面的主张。这些文章随意性极强,但大都娓娓而谈,写人栩栩如生,叙事迂徐有致,论事透彻精辟,言情含蓄蕴藉,亲切感人。至于叙、引类文字,长短不论,但大都能抓住关键问题加以阐发,并时常借题发挥,抒写自己的见解。
总而言之,苏辙散文的风格是多方面的,其成就也是巨大的,在北宋时期就已被人们与其父、兄合称“三苏”,后又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成为人们学习的典范。除文之外,他在诗的创作上也有较高造诣,虽比其兄之作略逊一筹,但其诗“有古人之风”,体现着自己的独到之处。苏辙以其辉煌的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在“八大家”其他人物无限风光的时候,他却常常被人们遗忘,目前公认权威的几部文学史极少提到他,即使提及也往往一笔带过。关于他作品的选本不少,但选用的作品也大都是大家熟知的那几篇。迄今为止,苏辙众多的著作还没有一部新近完备的校注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