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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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臣事策一

【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应诏集》(三苏祠藏本)卷七,是苏辙时策之一。文中,作者详细分析比较了权臣与重臣之间的区别,提出了天下不可一日而有权臣、亦不可一日而无重臣的观点,说明了重臣在国家重大问题上能坚持立声的重要性,对权臣危害国家利益的本质作了批判,态度鲜明。实际上这正是苏辙希望统治者认真选择,能用人得当观点的表露,也是对宋朝统治者不重用直言之士的批评。策:古代把问题书于简册,令应举者回答的一种形式,亦叫“策问”,后成为一种文体。

【原文】

天下有权臣[1],有重臣,二者其迹相近而难明,天下之人知恶夫权臣之专,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于其间。夫权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无也。

天下徒见其外而不察其中,见其皆侵天子之权,而不察其所为之不类[2],是以举皆嫉之而无所喜,此亦已太过也。

今夫权臣之所为者,重臣之所切齿,而重臣之所取者,权臣之所不顾也。将为权臣耶,必将内悦其君之心,委曲听顺而无所违戾;外窃其生杀予夺之柄,黜陟[3]天下,以见[4]己之权,而没其君之威惠。内能使其君欢爱悦怿[5],无所不顺,而安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无所不归命[6],而争为之腹心,上爱下顺,合而为一,然后权臣之势遂成而不可拔。至于重臣则不然,君有所为不可以必争,争之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听,则专行而不顾,待其成败之迹著[7],则上之心将释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中,天子为之踧然[8]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于其侧。爵禄庆赏,己得以议其可否,而不求以为己之私惠;刀锯斧钺[9],己得以参其轻重,而不求以为己之私势。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为,而臣下有所震惧,而己不与其利。何者?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归己;而为权臣者,亦无所事天子之畏己也,故各因其行事而观其意之所在,则天下谁可欺者?臣故曰:为天下安可一日无重臣也。且今使天下无重臣,则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为而无所可否,虽天子有纳谏之明,而百官畏惧战栗,无平昔尊重之势,谁肯触忌讳冒罪戾[10]而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际,乃敢上章欢哗[11]而无所惮,至于国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系,则将卷舌而去,谁敢发而受其祸?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后世之君,徒见天下之权臣出入唯唯[12],以为有礼,而不知此乃所以潜溃[13]其国;徒见天下之重臣刚毅果敢,喜逆其意,则以为不逊,而不知其有社稷之虑。二者淆乱于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丧乱相仍而不悟,何足伤也!昔者卫太子聚兵以诛江充[14],武帝震怒,发兵而攻之京师,至使丞相太子相与交战,不胜而走,又使天下极其所往而翦灭其迹。当此之时,苟其重臣出身而当之,拥护太子以待上意之少解[15],徐发其所蔽而开其所怒,则其父子之际尚可得而全也。惟无重臣,故天下皆知之而不敢言。臣愚以为凡为天下,宜有以养其重臣之威,使天下进官有所畏忌,而缓急之间[16],能有所坚忍持重而不可夺者。窃观方今四海无变,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虑之,则可以无异日之患,不然者,谁能知其果无有也,而不为之计哉。抑臣闻之,今世之弊在于法禁太密,一举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为言而不问其意之所属[17]。是以虽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为于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为天子之计,莫若少宽其法,使大臣得有所守,而不为法之所夺。昔申屠嘉[18]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邓通[19]立之堂下,而诘责其过,是时通几至于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以为怪,而申屠喜亦卒非汉之权臣。由此观之,重臣何损于天下哉!

【注释】

[1]权臣:专权为私的官吏。[2]不类:不相同,不一样。[3]黜陟:进退人才。降职曰黜,升职为陟。[4]见:现的异体字。[5]欢爱悦怿:非常喜欢,宠幸。[6]归命:欣然从命。[7]著:明显,显著。[8]踧然:恭敬不安的样子。踧通“蹙”。[9]刀锯斧钺:喻指各种刑罚。[10]罪戾:罪过。[11]欢哗:喧哗,大声吵闹。[12]唯唯:十分顺从的样子。[13]潜溃:暗中败坏。[14]“昔者卫太子”句:卫太子,汉武帝太子刘据。江充,汉武帝大臣,字次倩。汉武帝梦被木人所击,是故身体不适,江充与太子据有矛盾,便向武帝进言宫中有蛊气,其病就是由此引起。武帝下诏要江充入宫寻找,江充报告说太子宫中木人很多。太子知道后极害怕,杀了江充,并告诉皇后发兵起事,后兵败自杀。[15]少解:逐渐缓和,慢慢松缓。少,通“稍”。[16]缓急之间:危急时刻,关键时刻。[17]法吏:执法官吏。[18]申屠嘉:梁(今河南商丘)人,汉文帝丞相,封故安侯,打算诛杀文帝宠臣邓通,帝为之求情而免。景帝时反对晁错变更法令,拟杀之未成,吐血而死。[19]邓通:汉文帝时宠臣,蜀郡南安(今四川乐山)人。文帝对之赏赐无数,且许其私自铸钱,并戏于朝殿。

【译文】

天下有专权之臣,有位重之臣,两者之间情况相近且难以辨别,天下的人知道痛恨权臣的专横,从而使世上的重臣也就不为天下人所容纳。那些权臣,天下一天都不能有,但重臣,天下却不能一天没有。天下人只看见他们的外在表现而不明察他们的内心,看见他们都侵夺到皇帝的权力,却不清楚他们所做的事情不一样,所以全都嫉恨他们而没有喜欢的,这也太过分了。

如今,权臣所做的事情,是重臣所切齿痛恨的,而重臣所要做的事,又是权臣所不愿顾及的。如要做权臣,必定要在内取悦其国君的欢心,委曲求全、百依百顺而没有丝毫的违抗;在外要窃取其生杀予夺的权力,任意升降天下的人才,以此表现自己拥有的大权,并淹没其国君的威望与恩德。(如果)在内能使其国君欢爱宠幸,无所不顺从他,且安然自若地做他的皇上;在外能使那些王公大臣、各种官吏无不欣然听命,且争做他的心腹之人,皇上的宠爱与下官的驯顺合为一体,然后权臣的势力就形成且不可动摇。至于重臣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皇上如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就一定要抗争,抗争不行,且所做事有什么必不可听之处,就专一地实行而不顾念其他,等到事情成功或失败的情形很显著了,那么皇上心将会如释重负而自行宽解。他们在朝廷之中,皇上也对之恭敬有安且有所畏惧,士大夫在他们身边不敢安逸放肆、懈怠懒惰。分封赏赐之事,他得以讨论它们是否可以,但不寻求并作为自己的私利;刑罚处置之事,他得以审查其轻与重,但不强求以作为自己的私有势力。总之,使皇上有不可必做之事,且大臣们有所震慑惧怕,而自己不参与其利益之争。为什么呢?做重臣的人,不要求天下归附自己,而做权臣的,从有做令皇上畏惧自己的事,所以各自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而观察他们的用意所在,那么天下谁是可欺骗的呢?我因此说:治理天下怎能一天没有重臣呢。况且如今假使令天下没有重臣,那么朝廷的事,只有皇上所作却无人说可否,虽然皇上有采纳谏议的英明之处,但各类官吏畏惧得发抖,没有了平时尊贵持重的气势,谁愿意触犯忌讳冒着罪过去替天下人说话呢?只有在那些微小的得失之处,才敢上奏章喧哗一番且无所忌惮,而至于联系着国家安危存亡的大事,却将卷舌不言并离之而去,谁敢说话而遭受其灾祸呢?这就是皇上最值得忧虑的事。

可悲啊!后世的国君,只看见天下的权臣时刻都十分顺从,认为有礼节,却不知道这就是暗中败坏国家的地方;只看见天正气重臣刚毅果敢,喜欢违背自己的意志,就认为不敬,却不知道他们有为国谋虑之心。两者混淆于心中却不能分辨他们的好坏,所以死丧变乱不断出现却不觉悟,多么值得悲伤啊!过去卫太子刘据聚兵诛杀江充,汉武帝震惊大怒,发兵在京城攻伐他,致使丞相、太子相互交战,不能取胜而逃跑,又派天下人尽其所去的地方而铲除其遗党。在当时,假如其重臣挺身而出阻挡他们,拥护太子以等待皇上的怒气慢慢缓解,慢慢启发他们被蒙蔽之处并开导他们所为之发怒之事,那么他们父子之间仍可得以保全。只是因为没有重臣,所以天下人都知道这点却不敢说。我认为,凡统治天下,应有决心培养自己重臣的威望,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危急时刻,能有坚忍持重且不可改变之人。(我)暗中观察,当今天下没有什么祸变,意外之事亦平息而不发生,尽管如此,但趁着现在就考虑它,就可以没有他日的祸患,不然的话,谁能预知将来果真没有(祸患),就不为之考虑呢。然而我听说,当今之世的弊端在于法规禁令太多,一举一动不符合法律禁令,执法者就将因此议论而不问其心中想什么。所以,即使是皇帝的大臣,又哪敢在法律之外有所作为,而安排天下的大事呢?为此,做天子的办法,不如稍微宽缓其法令,使大臣能够有所遵循,但又不被法令所束缚。过去申屠嘉为丞相,至于叫来文帝的宠臣邓通使他立于公堂之下,并诘问谴责他的罪过,那时邓通几乎已至于死而无人能救,汉文帝知道了此事,也没因此责怪他,而申屠嘉也最终不是汉代的权臣。由此看来,重臣对天下有什么损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