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三苏祠藏本)卷三十七。元丰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元祐元年(1086年),因反新法和受“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外官长达近二十年的苏辙重又入朝,任右司谏,历时五年。任职期间,他对前朝故臣蔡确、韩缜、吕惠卿等上书弹劾,历数其罪状,要求皇上予以处分。对于韩缜,苏辙前后上了八封诉状,这是第七次上章,要求皇上重处其罪。苏辙因直言获罪,沦落于外,但吃尽苦头却仍不改初衷,其不畏权臣、为国担忧的拳拳之心,由此可见一斑。文章开门见山地提出论点,并以“冰、炭不可以一器,枭、鸾不可以共栖”的生动比喻,引出君子小人不可以共处的观点,为下面的申诉奠定基础,接着又引古今具体事例,反复说明小人当政对国有的危害,态度鲜明,锋芒毕露,充分体现了苏辙政论的特色。韩缜:字玉汝,登进士第。神宗元丰年间,从龙图阁直学士进知枢密院事,哲宗即位,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缜为以苛严著称,当时奉地谚语曰:“宁逢乳虎,莫逢玉汝。”其苛酷可见。
【原文】
右臣[1]闻天下治乱,在君子小人进退之间耳。冰、炭不可以一器,枭、鸾不可以共栖[2],共鲧[3]、皋繇[4]不可以同朝,颜回[5]、盗跖[6]不可以共处。《传》曰:“一薰一莸[7],十年尚犹有臭。”夫君子推诚而不疑,故易欺;孤立而不党,故易危;正言而不讳,故易间[8];洁廉而不怀,故易去。小人则不然,窃用威福以布私恩,交通[9]左右以结主知,顽钝无耻,集垢无节,故其合也易,而其去之也难。诚使君子小人同处,则小人必胜,君子必去,如薰之香一日而亡,如莸之臭十日而存,此理之必然者也。
陛下用司马光[10]为相,虽应务之才有所不周,而清德雅望,贤愚同敬。至于韩缜,如屠沽[11]之行害于而家,以穿窬[12]之才,凶于而国,皆有实状可以覆[13]按。行路之人,指目非笑,纷纭之论,不可具载。此何等人也,而陛下使与光同列?以臣度[14]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如人服药,用茯苓[15]、乌喙[16]合而并食之,陛下以为茯苓长年之功能胜乌喙杀人之毒乎?臣前后六上章论缜过恶,乞正典刑[17],至今留中不下。陛下必谓缜先朝旧臣,不可不用,则宜早罢光政事,使缜自引其类布列于朝。臣等亦当相率而避之,毋使邪正杂处,而君子终被其祸。自古四夷内侮[18],必于新故更代之际,主少国疑之时,故孝惠、高后之世[19],匈奴桀骜[20]。唐太宗初即位,突厥奄至渭北[21]。今二虏蓄谋,安危未分,折冲御侮,专在辅弼[22]。去岁虏使入朝,见缜在位,使副相顾,反唇微笑,此何意也?虏诚见缜无状,举祖宗臣百里之地,无故与之[23],今其为政,我之利也,故喜而窃笑耳。启奸辱国,必始于是。北虏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24],今以为相,虏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理固当尔,而朝廷以蹙国[25]七百里而相缜,臣愚所未谕也。伏乞检臣前后章疏[26],下三省两制杂议[27],正缜之罪,以告四方,有不如臣言,甘伏讪上[28]之罪。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注释】
[1]右臣:苏辙时任右司谏,故省称。[2]枭、鸾不可以共栖:枭,通“鸮”,指恶鸟。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3]共鲧:即传说中禹的父亲鲧,治水无功被流放。后作为不贤之人的代称。[4]皋繇(yáo):即皋陶(yáo),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被舜任为掌管刑法之官,十分贤能,后被禹选为继承人。此代指贤臣。[5]颜回:孔子的学生颜渊,贫而好学,古代以为贤人的典型。[6]盗跖:跖是传说中反抗贵族统治的领袖,被统治阶级诬为“盗”,故称盗跖。此代指恶人。[7]一薰一莸(yóu):薰,一种香草,代指香味。莸,一种臭味的草,代指臭味,亦以之喻恶人。《左传·僖公四年》:“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8]间(jiàn):离间,钻空子。[9]交通:结交,交往。《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10]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涑水乡(今属山西)人,世称涑水先生。仁宗宝元年间进士,神宗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他坚决反对,任枢密副使,坚辞不就。哲宗即位,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相八个月病死,追封温国公。他是北宋著名大臣和史学家,有《资治通鉴》《司马文正公集》等传世。[11]屠沽:出身微贱者。屠,屠夫。沽,卖酒的人。亦写作“屠酤”。[12]穿窬:指盗窃行为。《论语·阳货》:“比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朱熹注:“穿,穿壁;窬,逾墙。”[13]覆:察看。[14]度(duó):推测,估计。[15]茯苓:中药名,能益脾安神,利水渗湿。此代指良药。[16]乌喙:即乌头,内含乌头碱,有剧毒此代指毒药。[17]正典刑:对犯法者依法处置。[18]内侮:欺负,骚扰,侮辱。[19]故孝惠、高后之世:孝惠,汉孝惠帝刘盈,汉高祖太子,在位七年驾崩。高后,汉高祖皇后吕雉,惠帝死后临朝称制,公元前187—前180年在位。[20]匈奴桀骜:汉惠帝即位三年,匈奴冒顿(mòdú,汉初匈奴单于之名)写信给高后,言辞非常猥亵傲慢。桀骜,傲慢不驯。[21]突厥奄至渭北:唐太宗即位元年,突厥族颉利和突利两可汗合兵十万骑侵扰泾州,颉利率军进至渭水桥之北,派遣心腹人见太宗以窥虚实,太宗自与房玄龄等六人,径直到渭水上与颉利隔水对话,责备他负约,突厥军大惊,皆下马而拜。奄,覆盖。[22]辅弼:宰相。《后汉书·伏湛传》:“柱石之臣,宜居辅弼。”[23]“举祖宗”二句: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七月,诏韩缜到河东割地给辽国。在此之前,辽使至宋争议疆界,帝不能决,问王安石。王安石说:“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于是诏以黄嵬山为界,命天章阁待制韩缜去河东割地与之,东西失地七百里,从而使之成为后来兴兵之端。《续资治通鉴》卷七十一有载。[24]耶律用正:辽大臣,因首议地界之事,为辽外得七百里疆土,后任宰相。按《资治通鉴》日地界之议起事于耶律普锡。[25]蹙国:减少国土。《诗经·大雅·召旻》:“今也日蹙国百里。”[26]章疏:两种文体。此泛指上呈给皇帝的奏章。[27]下三省两制杂议:三省,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合称。隋唐时,三省同为最高政务机构,一般为中为书决策,门下审议,尚书执行,实际上为三省长官共同负责中枢事务。宋沿其制,但偏重尚书省的工作。两制,唐宋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的总称。中书为外制,掌正式诏敕;翰林为内制,掌临时的特殊文告。实际上它们都是与闻机务、接近君主的重要职任。[28]讪上:谤毁皇上。讪,讥讽、谤毁。
【译文】
我听说天下的治与乱,在于对君子小人的晋用与摒弃。冰和炭不能放入同一器皿,枭鸟和鸾鸟不能共居一处,鲧和皋陶不能同列于朝廷,颜渊和盗跖也不可以一起相处。《左传》说:“一个香一个臭,十年尚且还有臭味。”君子推崇诚实而没有疑心,所以容易被欺骗;孤高自立而不纠集私党,所以容易碰上危险;直言敢谏而没有忌讳,所以容易被人钻空子;廉洁坦荡而不怀私心,所以容易被去职。小人却不然,(他们)暗用威势与利益来散布私恩,结交左右之人而结成心腹,顽固愚钝,不知廉耻,聚集耻辱,毫无节操,所以要聚合他们很容易,但如要摒弃他们却很难。真让君子与小人同处一起,那么小人必然取胜,君子必然被弃,就如薰草的香味一天就没有了,如莸草的臭味十天仍存在,这是人间规律的必然结果。
陛下任用司马光为宰相,虽然他应付政务的才能有不周密的地方,但他的清廉美德和崇高威望,却令贤愚之人都很敬佩。至于韩缜,犹如屠沽一类低贱者的所作所为危害于他的家庭,凭着偷鸡摸狗的才能,逞凶于他的国家,都有实际罪状可以审察。行路的人,瞩目讥笑,繁杂之论,不可一一记载。这是什么样的人,而陛下却让他与司马光同列于朝?据我的预测,不出一年,韩缜的奸邪之计必然会实行,奸邪之徒必然获胜,司马光没有罪过而去职,却必然会称病而退避。犹如人吃药,把茯苓和乌头混合后一起吃,陛下认为茯苓的长年的功效能胜过乌喙杀人的剧毒吗?我前后六次上章议论韩缜的罪行,要求对之依法处置,到现在陛下还把奏章留于宫禁中不予批答。陛下必然认为韩缜是先朝旧臣,不可以不用,那么就应该尽早罢去司马光的政事,使韩缜自己引荐他的同类布列于朝廷。我们这些人也应当接二连三地避开他们,不要使奸邪者与正直者杂处一起,从而使君子最终遭受他们的祸殃。自古以来四方异族侮辱朝廷,必定是在新旧交替、皇上年少而国势动摇的时候,所以汉孝惠帝和汉高后时期,匈奴傲慢不驯。唐太宗刚即位时,突厥族蔓延到渭水桥以北地区。如今两敌蓄谋已久,安危之势未定,阻击敌人的进攻,排除朝廷的羞辱,全在于宰相。去年敌方使者入朝,见韩缜在位,使者与副使相顾而笑,这是什么意思呢?
敌人实际上是看见韩缜没有罪状,拿祖宗七百里土地,无缘无故给了他们,如今他仍当政,是他们的有利时机,为此而暗自高兴。开启奸贼辱没国家,必然从这里开始。辽国关于争夺地界的计策,出于耶律用正,如今被任为宰相,敌方因为开辟国土七百里而任耶律用正为宰相,是理所当然的,而朝廷却因缩小国土七百里而任韩缜为相,我愚拙不明白其中道理。请求检查我前后的奏章,下到三省两制讨论,定夺韩缜的罪行,把它告于天下,如有不符我所说的事,甘愿伏谤毁皇上之罪。恭谨地上奏使皇上如道此事,恭候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