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约1250—约1324年），字千里，号东篱，大都人。早年在大都生活二十余年，郁郁不得志。元灭南宋后南下，一度出任江浙省务提单，同卢挚、张可久有唱和。晚年隐居田园，过“酒中仙，尘外客，林中友”的“幽栖”生活。他是著名的戏曲作家，有“曲状元”之称。有《东篱乐府》辑本，存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数二十三套。
[越调］天净沙·秋思①枯藤老树昏鸦②，小桥流水人家，古道③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④。
注释
①秋思：秋天的思绪、感触。
②昏鸦：黄昏时的乌鸦。
③古道：古老荒凉的小道。
④断肠人：指飘泊天涯、百无聊赖的游子。天涯：天边。此指异乡。
赏析
此曲仅二十八字，却写出了富有特征的景色和人物。写景连用九个名词，却又巧妙地连缀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秋郊夕照图。断肠人孤寂无依的情怀与画面相交融，创造出一个苍凉的意境。构思巧妙，音节和谐，“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王国维《元剧之文章》），曾被誉为“秋思之祖”（周德清《中原音韵》）。
[双调］蟾宫曲·叹世东篱半世蹉跎①，竹里游亭，小宇婆娑②。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③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④。笑我如何，倒大⑤江湖，也避风波。
注释
①东篱：马致远自称，出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句。蹉跎：虚度光阴。
②小宇：小屋。婆娑（suō）：形容枝叶茂密的样子。
③严子陵：《后汉书·严光传》：“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姓名，隐身不见。”光武曾召为谏议大夫，辞谢不就，隐居富春江，以耕渔为生。后世以严子陵作为隐士代称。
④孟光：汉代丑女，三十岁始与梁鸿成婚。后来一起逃至霸陵山中隐居，梁鸿给人做佣工舂米，孟光举案齐眉以进食。事见《后汉书·梁鸿传》。后世以孟光举案齐眉喻夫妻相敬相爱。台：台盘，盛食物的器皿。此指孟光的食案。
⑤倒大：到头来。
赏析
此曲表现对功名的否定态度和退隐林泉的愉悦心情。以古为鉴，直抒胸臆，豪爽旷达。
[双调］拨不断叹寒儒①，谩读书②，读书须索题桥柱③。题柱虽乘驷马车，乘车谁买《长门赋》④？且看了长安回去。
布衣⑤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⑥。一场恶梦。
注释
①寒儒：贫穷的读书人。
②谩读书：岑参《行军诗》：“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谩，徒然、枉自。
③须索：应该、必须。题桥柱：司马相如未发迹时，从成都去长安，出城北十里，在升仙桥桥柱上题云：“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见《太平御览》引《华阳国志》）。
④《长门赋》：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退居长门宫，闻司马相如善作赋，以黄金百斤请其作《长门赋》，以悟主上。武帝看后心动，陈皇后复得宠。事见司马相如《长门赋序》。
⑤布衣：无功名官爵的平民百姓。
⑥“禾黍”二句：许浑《金陵怀古》诗：“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六代，指建都建康（今南京）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此泛指许多朝代。楸，落叶乔木。
赏析
第一首慨叹读书无用，抒发怀才不遇的幽怨。今昔对照，感慨系之。用联珠体，蝉联而下，紧凑流畅。第二首表明对王霸之业的否定态度。反问有力，以史为证，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双调］寿阳曲山市睛岚①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霁②。四围山一竿③残照里，锦屏风④又添铺翠。
远浦帆归⑤
夕阳下，酒旆⑥闲，两三航⑦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平沙落雁南传信，北寄书⑧，半栖⑨近岸花汀⑩树。似鸳鸯失群迷伴侣，两三行海门斜去。
潇湘夜雨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注释
①山市：山村。晴岚：雨后新晴的雾气。
②霁（jì）：雨住放晴。
③一竿：古人认为太阳离地面有三根竹竿那么高，故有成语“日高三竿”。此谓一竿，即太阳快下山了。
④锦屏风：形容一排排山头如锦绣的屏风。
⑤浦：岸边。帆：代指船。
⑥酒旆（pèi）：酒店门前的幌子。
⑦航：船。
⑧“南传信”两句：用鸿雁传书事。
⑨栖：栖息。
⑩汀：水边平地。
海门：海口。
客：指离家的人。梦回：醒来。
赏析
这组曲子共八首题咏“潇湘八景”，所选乃前四首。
一、二首描绘湖南洞庭一带风光景物。绘声绘色，明丽清爽，幽雅别致。三、四首则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真切感人。郑振铎云：“以淡墨秃笔作小幅山水，虽寥寥数笔，而意境无穷。这是他的不可及处。”（《中国俗文学史》）
[双调］寿阳曲磨龙墨①，染兔毫②，倩花笺欲传音耗③。真写到半张却带草，叙寒温不知个颠倒。
从别后，音信杳④，梦儿里也曾来到。问人知行到一万遭⑤，不信你眼皮儿不跳。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⑥。罢字儿碜可可⑦你道是耍，我心里怕那不怕？
他心罢，咱便舍，空担着这场风月⑧。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⑨几时得热？
注释
①龙墨：装饰有龙形花纹的墨。
②兔毫：用兔毛制成的笔。
③倩：美丽的。音耗：音讯。
④杳（yǎo）：幽远，不见踪影。
⑤问人知：指向人打听。遭：次。
⑥动不动：常常、每每。两罢：指双方断绝爱情关系。
⑦碜（chěn）可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
⑧风月：“风花雪月”的省词。指男女私情。
⑨再撺红：重新添柴使火烧旺。撺，投掷。
赏析
这四首曲子写男女情爱的深切和波折，尽洗庸陋，别创新意。情景交融，心理刻画细腻入微。比喻新巧，语言生动活泼，富有民间俚曲风味。郑振铎云：“马氏的《寿阳曲》，写情的十余首，绝妙好辞很不少，可作为他的情词的代表。”（《中国俗文学史》）
[仙吕］青哥儿①二月前村梅花开尽，看东风桃李争春，宝马香车陌上尘②。两两三三见游人，清明近。
五月
榴花葵花争笑，先生醉读《离骚》③，卧看风檐④燕垒巢。忽听得江津戏兰桡⑤，船儿闹。
注释
①青哥儿：曲牌名。
②宝马香车：精美华贵的车辆。陌：田间小路。
③《离骚》：屈原代表作。相传端午节是人们纪念屈原的日子。
④风檐：即屋檐。
⑤江津：江边渡口。戏兰桡（ráo）：江南各地有端午赛龙舟的习俗。桡，船桨。
赏析
“二月”一曲写清明前后桃李争春、游人如织的热闹情景。写景写物写人，场面热烈。“五月”一曲写端午节时的景象和“先生醉读《离骚》”的愉悦神情，表示对屈原的怀念。用一系列动词描摹情状，生动传神。
[南吕］金字经①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②，困煞中原③一布衣。悲，故人④知未知？登楼意⑤，恨无上天梯⑥！
注释
①金字经：曲牌名。又名“阅金经”“西番经”。
②九天：极言天之高远。雕鹗：均属鹰类。此以自谓。
③中原：泛指黄河中、下游地区。
④故人：老朋友。
⑤登楼意：东汉末王粲依附荆州刺史刘表，不被重用，抑郁不乐，曾登湖北当阳县城楼，并作《登楼赋》。
⑥上天梯：此指为官之阶。范成大《奠唐少梁晋仲兄墓下》诗：“青云何处用天梯。”
赏析
此曲言志抒怀，表达自己进取的雄心和失意的悲愤。以雕鹗、王粲自喻，卒章显志，悲壮沉郁。
[南吕］四块玉·恬退①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②。故园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③！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④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⑤。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⑥。归去来！
注释
①恬退：以退隐为乐事。
②麟台：即麒麟阁，汉宣帝时曾画霍光等十一位功臣于阁上。后以画像麟台来表彰功勋卓著的大臣。
③归去来：归隐吧。晋陶渊明辞官归田，作《归去来兮辞》。
④云山：古代常用作隐士居处的代称。辛弃疾《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曲中“云山”，一语双关。
⑤清风明月：泛指大自然美好风物。诗债：指应该写而没有写的诗篇。
⑥经济才：经世济民的才华。
赏析
第一首表达归隐的愿望和决心，第二首写退隐后的愉快心情，皆包容着怀才不遇、不满现实的情怀。写景叙事切题切意，议论抒情含蕴深厚。
[南吕］四块玉·紫芝路雁北飞，人北望，抛闪煞明妃也汉君王①。小单于把盏呀剌剌唱②。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③边有扇尾羊。他只是思故乡。
注释
①“抛闪”句：即明妃抛闪煞汉君王。明妃：即汉元帝宫人王昭君，名嫱，曾和亲匈奴。汉君王：即汉元帝。抛闪：抛弃、丢掉。
②单于：匈奴君王。剌剌：象声词。
③黑河：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南郊。
赏析
此曲写昭君出塞和亲事。吊昭君，表现其不忘故乡的情怀；责汉王，讽刺其无能和无奈。让汉元帝独白，用对比映衬手法，渲染了悲剧气氛。
[南吕］四块玉·马嵬坡①睡海棠，春将晚②，恨不得明皇掌中看③。霓裳④便是中原患。不因这玉环⑤，引起那禄山⑥，怎知蜀道难⑦？
注释
①马嵬坡：又名马嵬驿，故址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北，杨贵妃缢死于佛堂后即葬于此。
②“睡海棠”两句：以海棠春睡喻杨贵妃的娇态妩媚。《太真外传》：“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土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
③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因其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后世又称唐明皇。掌中看：视若掌上明珠。
④霓裳：指霓裳羽衣曲。舞曲名，本名《婆罗门》，河南节度使杨敬忠所献。杨贵妃善舞此曲，深得玄宗喜爱。
⑤玉环：杨贵妃小名玉环。
⑥禄山：即安禄山。玄宗时任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天宝十四载（755年）在范阳与史思明起兵叛乱，史称“安史之乱”。
⑦蜀道难：谓由陕入川道路的艰险。古乐府有《蜀道难》乐曲，李白曾作《蜀道难》诗，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赏析
此曲咏史，指斥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荒淫误国。描写生动，议论警策，顺畅自然，挥洒自如。
[双调］夜行船·秋思①[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②，重回首往事堪嗟③，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④。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⑤，都做了衰草⑥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⑦。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⑧。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⑨，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⑩，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几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嘱咐你个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注释
①夜行船：曲牌名。此曲与以下各曲均属双调。
②梦蝶：用庄周梦为蝴蝶的故事，此谓人生短促，如一场梦。
③堪嗟：真可叹息。
④急罚盏：争着劝酒。意谓及时行乐。夜阑：夜尽。
⑤秦宫汉阙：前后互文，指秦汉两代的宫殿楼台。阙，宫门前两边的楼。
⑥衰草：枯草。
⑦恁么：这样、如此。渔樵：渔夫、樵夫。此指隐者。
⑧龙蛇：古人常以龙蛇喻笔势的飞动。此指刻在碑上的文字。
⑨投至：及至、等到。狐踪兔穴：狐兔出没的地方，指坟墓。
⑩“鼎足”句：言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势很快就结束了。半腰折，中途夭折。
魏耶、晋耶：不论是魏还是晋，也都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莫太奢：不要有任何奢望，不知满足。
好天良夜：好日子，好光景。
更做道：亦作“便做道”。
争：怎么、如何。锦堂风月：富贵人家的美好景色。北宋宰相韩琦，曾在故乡相州筑房名“昼锦堂”。后世因以“锦堂”代指富贵人家。
添白雪：添白发。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上床”句：此谓一病不起，永不能着鞋下床了。
巢鸠计拙：指不善经营，拙于生计。《诗·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朱熹注：“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
葫芦提：糊里糊涂。一向：一味地。
红尘：闹市的飞尘，形容繁华。惹：招引、挑逗。
偏：倾斜。宜：合适、正好。
那堪：何况。有兼之的意思。
蛩：蟋蟀。宁贴：安适、舒服。
彻：完结、到底。
“看密匝匝”三句：用蚂蚁争斗、蜜蜂采蜜、苍蝇逐血比喻世俗人终日忙于追名逐利。密匝匝，密密麻麻，形容多。排兵，摆开阵势。攘攘，纷乱的样子。
裴公绿野堂：裴公即唐代宰相裴度，历仕德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五朝。后因宦官专权，退居洛阳，修筑别墅绿野堂，常与白居易、刘禹锡等在此饮酒吟诗。
陶令白莲社：即曾任彭泽令的陶潜，后因“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白莲社，东晋庐山东林寺高僧慧远发起的宗教组织。陶渊明与社中人常有来往。
浑：总共。
顽童：童仆。记者：记着。者，语助词。
北海：指东汉的孔融。汉献帝时曾出任过北海相，后世称之为孔北海。
东篱：马致远自号东篱。
赏析
这一套曲表现对功名利禄的否定和对现实社会的厌恶与不满，抒发了自己的志趣情怀和人生态度。形象鲜明，色彩强烈；风格豪放，感情真切；意境高妙，语言清俊；善于用韵，流转自如。元周德清《作词十法·十定格》云：“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曰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明王世贞《曲藻》云：“马致远‘百岁光阴’，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押韵尤妙。……元人称为第一，真不虚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云：“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