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泉
开林又要出书了!闻调甚为愉悦,跟听说好友添丁自己也经受分娩阵痛一样。为什么取得成果要告诉友人?因为一人的成果对彼此都是勉励。同船过渡的人们中,无论谁个做出推动船只前行的事于大家都是心同此心,说祝贺话反倒生分,把自己当外人了。年华正届“而立”的开林,事业上先自“而立”了,可谓事业跟年华同时到位。艺术创作,同任何事情一样,只说努力过还不行,还要有与所从事的事业相适应的气质、才情。这样就引出一个近年来人们乐意说的话题:你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吗?你的精力投入处果真是你的立足点吗?
这本《灵魂在远方》,是开林的第三本散文集。在此之前,已经出过《站在山谷与你对话》、《落花人独立》两本集子,这次开林寄来书稿,嘱我作序。序是作不来,序文忒庄重了!只能是篇先读记;不过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读书心得,因为同开林神交多年,难免掺进个人情怀,从记忆深处淘取未被时光销蚀掉的东西。这篇先读记,就如冬日里老农端起大海碗靠向阳的墙根蹲下,跟另外的老农说冷暖,聊收成,并且说到哪儿算哪儿,都是些无序无跋的片断。
我同开林,相交已近十年。当他还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时,我们就书信往来了。不曾见面却鱼传尺素,何也?盖其文章为读者所称道也。那时的他,文字清秀却见老成,我曾对某同仁说:“年纪轻轻却见苍凉情怀,或许潇湘水云给他的不都是花好月圆,虽然云破月露时也呈现温润、娇媚,但文字中间总不免泪与汗的咸腥,由文及人,想他必定过早地经受了颠沛流离。这也好,作家都需要一个苦难的童年。”同仁也深长叹息。直到九四年一月,我去武陵源,途经长沙,才得见面,是温润且刚强的一个书生。说话斩钉截铁,善感而疾恶,好像天崩地陷时三生石生上裂下的一块顽石。与之同屋居住三日,又发现他颇会采买烧菜,味道不比餐馆的差,一只活鸡,尚未见如何收拾,就已成佐酒之物。开林独处一隅,很少交际,主要的去处是千年学府岳麓书院,主要的友伴是书,主要的谈资是中外的书籍,开林读了不少,问他读过的某些书的优劣,他们的回答犹如说他穿的那件浅黄色皮夹克上有几枚钮扣,简洁而清晰。对于书的情感,我看他跟我一样,有一种从未婚妻到妻子再到女仆的转变过程。起初四目流盼,既鹇又多疑,不知那明媚的外包装下窝藏了一颗怎样的心,漂亮的外衣也许装潢着龌龊贪婪的灵魂,甜蜜的阿哥声如同钓钩,无非是要“精神变物质”,变成狐皮大衣、若干金戒指和法国香书,东西到手就不辞而别择木另栖;素朴的封面下也许跳动着一颗高洁而典丽的心,整个身心都呈现古希腊艺术的特色: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在阴雨霏霏的梅雨季节,她是白昼的太阳,夜间的媚月,并驾齐驱地与你结成艺术空际上新的双子星座,辉光相互补充,谁也不荫庇谁;一旦成了妻子,屏息打开封面,一页页静心赏读,秘密几乎绝迹,这时想的是此书是否值得永久珍藏,也就是她是不是过日子的人,是否跟你相濡以沫,遇到大地震她是拿起存折只身出逃,还是与你一起用头颅从瓦砾间拱出一个洞穴,相互搀扶着,吃力地站起来,让流血的头脸率先迎接久违的阳光,伤残的大地上立时盛开两朵无比灿烂的人面桃花。但书跟妻子又不一样,妻子不管能力如何,人格永跟你平等,贬低她等于贬低自己。书就不同了,多喜欢的书都不能成为主人,而是你必须君临它,消化它,掌握它,让它做你的仆人。古巴比伦人用砖块建通天塔,企图让大地同天堂沟通,霸占天堂一角,已经修到二十七哩高,还是给上帝毁掉了,这证明靠物质力量建造不成通天塔;但是,具有无限精神力量的“书呆子”,用精神的材料能够建成通天塔!我们用的不是砖块,而是前人和我们自己的精神成果——书籍就收藏着人类共同的精神成果;饱满的智慧,空间的洞察力,精湛的技艺,正反的经验,无限的想象……一册册古今中外的好书,将我们提升到九霄云上,向大地反射或发射恒久的光明,太阳落山时,它们就是另外意义的太阳。当天文学家还在争论宇宙有没有边界时,作家艺术家早已作为界桩立在那里,他们是人类精神历程和寥廓宇宙中一个个里程碑。
第二次见开林是在同年十月,中国作家协会首届散文研讨会开幕之前,我们同游武赤壁。我请开林赋诗,开林说:“《红楼梦》云:‘说新不若述旧’。”在周瑜塑像前,开林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在长江游艇上,开林尤其得意,挥手检阅了万顷碧波,发梢蘸取碎浪,迎风朗吟道:“大江东去,浪千迭,载着俺扁舟一叶……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在祭风亭,他又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想他仍是独身一人,无小乔陪伴,不免为之嗟叹。会间,大家瞻仰湘妃祠、岳阳楼,参观经济开发区,与会者被要求题词留墨,我说岳阳的特色是“一二三四”,开林问何意,我题下“一楼二妃三湘四水”,开林以为然,说:“此语飘逸,可以题句沉重的么?”我又题下:“问洞庭釜水,缘何升沉?叹君山棋子,为谁输赢!”开林拊掌相庆,引来电视记者开镜。当我还要题“我访洞庭,且将华北中原带来;我别君山,暂把娥皇女英引回”时,开林凛然拒绝:“不行!娥皇女英是我们的!湘灵一去,君山风月无主。”我反问:“女神以普渡众生为己任,她的光明为什么不能照耀我们?”倒是李元洛兄及时解围:“只是‘暂把娥皇女英引回’,明天就送还,不亦乐乎?”一语既出,开林默不作语,矛盾得以排解。只因元洛兄一句话,原本属于天外精灵的湘夫人离我近了!从此我就一直为洞庭湖边的水之灵以及韧性的潇潇斑竹激动,情感沉郁得超重,背诵屈原“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时感觉不再空泛,仿佛有一位真实的“湘夫人”在身边发出似悲似喜的歌哭,我也因之更怀念汩罗的伟人。
开林寄来的作品,大多为针砭时弊的随笔。联想他十年的作品,创作轨迹显而易见,这是水到渠成的发展,反映对现实的深入思考。作为现实的人,目光只有投向现实才可能谈论崇高。不关心别人痛痒的议论大可不去理睬。开林企图通过文字排遣意绪的郁结,却又“无计可销愁”。他发现“‘英雄’的影子迅疾没入夜幕中,猎猎招展的旗号依稀是‘及时行乐’”。“登徒子以夜总会为他们的去所和归所”。“大家只是玩一回心跳,并不求宜室宜家。”最后,“城市的炼狱把那些疲惫的灵魂归拢在一起,开始了夜间的拷问。”“蛆!”他听见有人愤然骂道。时下世风之弊端已显而易见,正直的人们早已在大声疾呼。有些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行贿赂,毁家室,买女人,一掷万金,掷的不知是不是自家的。有些人想出名,甩几千元就有“作家”凑来捧场,用汉字为之砌造纸糊的宫殿,反正汉字摆在哪里就守在哪里,不会造反。文坛的小圈子也不少,捧的和被捧的都是朝发晚谢。原因很简单:浅水养不活大鱼!小圈子养不出大作家!混迹文坛的意在抓一把就走,而杰出的作家却必须终生默默地用心血灌园,耕耘……细细想来,在一个有着一两亿文盲半文盲的国度进行现代化建设,发生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历史证明,过穷日子、富日子都是考验。饥饿的问题一块面包就能解决,暴富的低素质者则可能危害世界。精神和物质,应该是生命的双翼,共同托举时代的金凤凰飞腾,应该如人的两腿,同心同德举起一个高贵的躯干和正直的头颅;不应该像孩子们玩翘翘板,这头提升那头势必低降。动物世界里只有物质没有精神。我们必须讲精神,因为我们是人。
开林语出意到,机锋锐利,却又熟谙《庄子》,“心仪的乃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魏晋风度”。但他还有烦恼纠缠,还有迷魂未招,说明不会远离红尘,遁入空门。他的烦恼正说明对滚滚红尘有着深深的爱恋!他断言庄子即使生在今天,也会“陷入尴尬之中”,这正是开林的看破处,开悟处。我们生活在一个转型期中,而历史已注定了这样一个时期,出现一千个庄子孙就有一千个尴尬者。因为时代毕竟进步了,庄子不可能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英雄!时下所发生的一切,必定有其内在的历史缘由。巴尔扎克说:“拿破仑用剑做不成的,我用笔来完成。”我怀疑笔的作用真有那么大。不过,疾恶便是向善,有此心跟没此心大不一样。佛家云:“一人向善,震动十方世界”,旨意是要人拒恶扬善,将精神高度向着无边的天际提升。智者多忧,忠者多劳。从来如此。
依然记得开林在岳麓书院正门留影。湘楚大地上,立着一个湘楚才俊,背后的衬托是“惟楚有材”的题字。看他意气风发、翘首望天邈云汉的样子,想他厚积薄发的修炼,深感前途不可限量。我祝开林成功,但不祝他顺利;祝开林做开先河者,也祝他得遇机缘。成材是“有为之人”与“有为之时”的合流;而无论攀登到哪一步,不屈不挠的行为本身总是对灵魂的慰安。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