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寒凉已深深地及于内心,我们虽然不像木叶那般望秋而陨,但萧萧然苍苍然的心境翻覆只有“清冷”二字。
秋的萧瑟冬的肃杀使万物惊悸忉怛,其暴父暴君的淫威化作霜雪冰冻,化作飘风疾雨,化作千里白地,我们立刻感到了自身的卑微弱小,即使生有大鹏的羽翼,也终归无逃于霄壤之间。人类比其他动物和植物更能感应天地之情,因为肉体或心灵的冻馁,因为行路的艰难,因为触目惊心的死亡剧作,所以怨诽丛生。
“仰望的眼睛,你是否看见,那冷月一轮,就是死神的面孔!”
最为真切的感受莫过于此了,天心的月轮不曾有任何变异,而我们的心境却是寒水上的瓦漂,自觉没有一个好的落脚点,也根本无法止步,最终,便无可奈何地沉没了。在至深至冷的水下,我们不是那些钻入温暖的泥底去越冬的鱼儿,它们本就是冷血的,这是天赐的幸运,真正血热的人谁会歆羡蛇的处境,卷蛰于山洞之中,拥着一团破絮样的睡梦,浑浑噩噩地等待春天的来临?
蛇是有福的,可以避免季节对它的伤害,而同受天谴的人类丢不开那许多欲求,便往往中了季节的圈套,多少沉痛处,“秋风秋雨愁煞人”,冬的刑克万物,更使我们满心里生出惶惧与悲悯。我们所要接受的似乎都是死神的提案,他不无揶揄和嘲讽地说:“你如果不是麻木的,你就该知道死亡之约的条款,这是你无可剥夺的权利。”我们早就有这样的经验了,学习某某某的语录,然后引颈就死,许多幸灾乐祸的声音还会不依不饶地说:“又死了一条虫子!”就如此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生命尚且被人视为草芥,还有什么更值得珍视的东西呢?
我们如果不明白历史,犹今日此时才出生的婴儿,就自有许多乐观的理由,否则,我们会觉得自己的劫数早在几千年前便已铁定下来,谁也无法更改。我们许多时候只是闷闷不乐地看着别人演剧,看着看着,万种悲情齐集心头,看出人类之爱犹如昙花难以养护,人类之恨却比罂粟更易于生长,人类文明史竟是由这种深不可测的仇恨推动和造就的,这就是我们莫大的悲哀。
诚然,我们总是从历史的字里行间感到透骨钻心的寒冷。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那就是“吃人”。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就算有,也不多了。究竟是谁吃谁?狂没来得及说,或在别处说了,却不为我们所知。历史的剧目虽然繁复,但少不了这样两种布景:生死决夺的战场(流血流泪之地)和悲欢交替的名利场(流泪流血之地);少不了这样三种道具:刀枪(用于杀人)、毒药(用于杀人)和笔墨(用于杀人)。“凡是能用来置异己于死地的武器都已被人想到与使用了。”这话是很可以令一些人毛骨悚然而另一些人深感自豪的。人性的残忍又何止一端?在某些人看来,毁灭的快感要远远大于创造的快感,因为创造是极其缓慢极其艰辛的,毁灭则可以来得迅猛之至轻易之至,如同小儿抚平沙滩上的字迹一般,甚至可以漫不经心地做成这件事。因此魔鬼的工作始终快意无比,他总是蹑迹于上帝身后,将他苦心孤诣所建造的一幢幢华宇夷为废墟,除此之外,魔鬼就再没有什么其他令人为之倾倒的“杰作”了。
我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出行,去山中看看我的那些朋友。在此前的夜晚中,我已听见他们在远处的呼喊,如同呼救一般,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这细若游丝的声音总能抵达我的内心。你或许会好奇地问道:“他们是谁?”问得好,山中那些草木那些虫鸟都是我的友人。我有时绝望地认定他们是我活下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如果非要找出理由不可的话)。在人群辐辏之地,我噤若寒蝉,他们的喜怒哀乐似乎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不能明白,一个人孜孜所求的那点好受用并不比蚁食大多少,却要比蚂蚁更辛苦更疯狂千倍百倍。他们彼此算计着对方,像是一场无须明言而在暗中较量的对决,必有一人在这场残酷无情的游戏中猝然倒下,那获胜者还将用对方的衣袂揩干剑刃上犹然未冷的血渍。他吹着口哨,志得意满地走了。这世界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是啊,说到底,这只是一场当局者迷的游戏。世界只是一个大舞台,演剧者和观剧者之间隔着一道深色的帷幕,拉开时,我们喜极而泣或悲极无声,但细想来,这一幕剧又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地方呢?我们总是被差相类似的场面和人物感动了。先哲说:“喜欢挥弹热泪的弱者呵,你何不在一大桶水中撒盐呢?那将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那该是你此生最大的壮举了!”我久已不再做一个痴迷的观剧者,尽管人类的“戏剧节”一旦开幕,便永无止期。
那山上的生灵们在季节的刀斧之下凋尽了华颜,但他们比人类更深知造物主的良苦用心,寒凉时节正是万物证获荣枯、了悟生死的紧要处,我一直认为,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比人类更能领会造物主的初衷和本意,它们不躲避必然的命数而作徒然的挣扎。这山中四季涓涓不息的泉流亦如高僧的偈语,让我隐约听出许多禅味,一叶知秋,分明就是整座林子与季节达成了默契,犹如暴师于野的军旅在迫促的关隘晓获敌情,当务之急就是抛弃辎重,脱离危险。我在山中看落叶纷纷,西风是一篇最好的演说辞,落叶写就了其中斐然可观的华彩章段。
“你何尝见过永不凋谢的绿叶呢?它们离落的时节或有迟速,离落的神色或有悲欢,不过,同样的生死也有显著的差别,一者为应天顺命,另一种为忤天逆命。西风来时,整座林子望风披靡,抵抗是必要的吗?严酷的冬季已兵临城下,绝大多数树木都先后举起了降幡。在沦陷区内,也有为数不多的树木用强颈去挑战季节的刀斧。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这些树木是壮士、勇士和烈士。因为它们不屈不挠的抗争,这林子才有了慷慨悲壮的色彩。芸芸众生的卑怯不足多论,这完全在情理之中。林子保全下来了,落叶的信念是:在终结的地方,必然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它们期待春天,这样的信念和期待构成了其生命的整个历程。因此,死也是可以甘之如饴的。”
这篇演说辞并没有用峻厉的语气谴责那些降服者,就像萨特的《占领下的巴黎》不曾雪上加霜地谴责二战时在德军虎视鹰瞵下隐忍求生的巴黎人一样,最初的抵抗理所当然只是极少数大智大勇的先觉者的事业,但在他们陆续倒下的地方,将会出现新的存亡继绝的力量,最终形成不可阻挡的巨大浪潮。一座林子将在与严寒的苦斗中找到存活的希望,迎来春的萌蘖和繁盛。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艰苦卓绝的抗争,十分渺茫的希望,难以持久的勃兴,颓不可挽的衰败,然后又是艰苦卓绝的抗争。这一条循环之路,人类已曲曲折折走了几千年,因此从毫不起眼的一页页历史也可以榨出数以吨计的血泪。不死的永远是那些为自由而抗争的声音。我们可以在一座林子里听到它不绝如缕的回响,我们也可以在久已尘封的历史中倾听那旷古不息的潮动。
我们的心是否也在这寒凉的季节里举起了降幡?“有死而已,何足惧哉!”这壮士的话语也许很难出自于我们的口中,但“哀莫大于心死”的告诫依然言犹在耳。我伫立在青苍的松柏之下,感觉它们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就是我的兄弟,霜雪所不能摧残的信念已由它们无声地说出:
“生或者死,爱或者恨,我们可以被消灭,但不可战胜!”
我又听到雪莱的《西风颂》,如圣乐一般响自天际,那掷地有声的诗句像鞭子一样抽向这寒凉的季节。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复为一己的寒鸿之影低回了,在西风的荡涤下,环宇必将更为清明,春的葳蕤就在不远的远处,真实得如同眼前这透过厚厚云层的阳光,如同婴儿熟睡时脸上露出的天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