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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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仇富的狭隘

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他是那么耀眼,那么引人注目。只要一做广播体操,规模不大的一所中学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要扫射一下他。就因为他穿得最好,款式最新颖,色彩独树一帜。我们投去的不是欣赏的目光,而是鄙视、妒忌的一道道凶光。那齐刷刷的300多位同学的凶光要是聚集成一束,恐怕比激光有杀伤力,更具穿透力,在瞬间可以将那个“另类”摧毁,顷刻间灰飞烟灭。

受到这种异样眼光“照顾”的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和他同时走进松烟他山中学。拿着录取通知报道的那天,他爸爸开着一部北京吉普把他送来,他父亲烫着卷发,穿一身灰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在松烟这个灰尘扑扑的地方,居然一尘不染,可以照出人影。他的衣服也不赖,咖啡色的夹克衫,笔挺的裤线可以当菜刀使,也是一双新皮鞋,可以当镜子使。从父子俩的着装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家庭在当时很富裕,是首先解决温饱的少部分人,在我们那个镇绝对是极少数,的确是个“另类”。

我用手紧紧握着还带着母亲体温的钱,一路步行到学校去报到。在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我,钱要握在手中,别让扒手光顾了。那年月,每到赶集时,街上的扒手很猖獗,抢劫的事也时有发生。我一路上提心吊胆地握着母亲一分一角积攒起来的几十元钱,见到前面有人,我就飞一般地超过他,那时候谁也不能相信,更何况只有12岁的人,判断能力和阅历浅,见到谁都害怕。

虽然学费不高,只有几十块钱,但对于农村的家庭来说,却来之不易。在我家那些地方基本上都是靠天吃饭的地域,天公情绪好,那年就略有剩余的粮食,用粮食换点小钱。要是天公发脾气,只给艳阳不给漂雨,那就一年的口粮都成问题,维持不到过年。那些年月,在温饱线以下挣扎的家庭能供孩子上初中的都不多,很多都是小学毕业就去耕田种地了。

我一会小跑,一会慢行地来到学校,背心感觉已经湿透,额头上的汗珠开始下滴,摊开手中的钱,汗水早已将它们浸湿。递到老师跟前,老师说:“孩子你还真勇敢,一个人把钱安全地送到学校来,刚才有个女孩子的学费在路上被别人抢了,还躲在隔壁的教室里哭呢,又不敢回家。”我刚办完了手续,站到旁边。

“另类”的父亲非常阔气地摔出几张崭新的票子,丢到报名的桌子上,那老师耸了耸眼镜,抬起头约莫看了5分钟,一声不吭地按照通知书上的名字写了报名手续,什么也没有说,喊了一句:“下一位!”

他和他父亲拿着收据走出报名处,“另类”的父亲听到隔壁教室里有哭声传来,就寻着哭声来到一个衣衫缝了好几个补丁的女孩面前,丢下7张10元票子说:“你拿去交学费吧!”转身钻进吉普消失在飞尘中。

两天以后,学校开学了,来自全镇各乡各村的同学都背着帆布书包,“清一色”地走进了校门。所谓“清一色”,即都是蓝色和黑色的衣服。

老师开始点名,每点一个,都要站起来,跟大家认识。当念到“另类”的名字时,讲台下无人回应,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全班45个同学,就缺他一个。大约过了10分钟,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报告老师,我迟到了!”老师少不了盘问一番,班主任的第一堂课就迟到,罚站!他只好背着书包站在门口,45分钟后,班主任重复交代了学校的作息时间后,才让他到最后一排坐下,并要其家长来学校。

第二天,他爸爸开着吉普车来到学校,正值老师敲钟上课。学生们都蜂拥进了教室,老师拿着书本纷纷走上各自的讲台,老师问“另类”的家长来了没有,“另类”回答来了,在教室外面。老师走下讲台,与他父亲耳语起来,同学们都爬在窗口上看,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在即将离开时,他父亲拿出一个信封直往老师的中山装的下口袋里塞,这个动作全班同学都看在眼里,老师立忙推脱,最后他父亲把老师拉到一边,两人来回推脱了一阵,看不清那信封到底落入谁的口袋。不过,过了几天,“另类”被安排到了第一排。

从那天起,全班的同学都不爱跟他玩,大家一致认同的理就是因为他父亲的那个信封,“另类”就坐到了第一排,我们鄙视他和他父亲,做这种卑鄙的勾当,用钱买的座位,无耻、下流。同时那个老师在我们心目中神圣的地位也大打折扣,我们只有在回家的路上偶尔议论,不敢让老师听到。

“另类”也察觉出了大伙对他的冷遇,他开始主动找大家玩,只要一见他过来,我们就避而远之。一段时间后,他就时不时从家里带点水果糖到学校来,分发给大家吃,可是谁也不接,他就放到每个人的桌子上,我们下课后就一起放到他的抽屉里,他来回送了好几回糖,大家原封不动地又放回他的抽屉。从此之后,他一般都呆在教室里,很少出来玩。

他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月就全校皆知。只要出来做广播体操,他就会受到“束光”的照顾,浑身不自在。每次都犹如万只蚂蚁在身上爬似的难受,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别人一眼,他知道自己一人的目光抵挡不了百来双眼睛。

那个受到他父亲无偿资助的女孩子在这个时候,不跟“另类”做朋友,去感恩,而是听同学们说了他父亲的事情后,回家顶着挨打的份,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她父母,父母听了以后,认为这是资本家的派头,“咱们家可别受他牵连了,得赶快想办法把这钱还了,我们可是贫下中农。”过了几天,那女孩子家父亲来到学校,将70元钱的学费递给了“另类”,丢下一句,“我们家再穷,讨米也不要你这钱,还不知道你这钱是怎么来的。”那女孩的父亲气愤地走了。

他是孤单的,就因为他生长在一个有钱人的家庭;他是郁闷的,就因为他父亲跟老师之间来回推拉了一个信封;他当时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非常恨有钱人,这难道有错吗?

一天放学回家,他父亲的吉普车没有出现在学校,他一个人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块,心中一直在想同学们为什么老是把他当“另类”。我走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听他慢慢开始哭起来,走了不长一段路,他蹲在马路旁边号啕大哭,口中不断念到:“爸爸!我恨你!”我走上前去,安慰他。我知道他在学校的境遇,就让他哭个够,太压抑了,太难受了,需要大哭一场,宣泄心中的苦闷。“我的眼镜,我的眼镜。”诶!奇怪了,他没有戴眼镜啊,怎么在喊眼镜不见了。“你是不是把脑子哭坏了?”我诧异地问道。他说是戴的隐形眼镜,我帮着找了很久,发现眼镜踩在他的脚下。见此情景,我只好扶着他上我家去住,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另类”说他坐到第一排不是他父亲送信封的结果,老师根本就没有收,后来他父亲跟老师说明了他视力不好的情况,故此才坐到了第一排。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另类”的成绩在班上排前五名,大家开始转变看法,慢慢地大家开始接受他,不把他当异类看待了。

他们家那时是当地出名的万元户,父亲是最早下海经商的人,专门销售化肥等农资物品,还种植了很多经济作物,所以率先富了起来。是观念转变最快的少部分人,难怪有人把他们当作“另类”看待。不是他的错,而是许多人陷入了一个传统思维中不能自拔。

后来,他父亲到那女孩的村子里去带头种植经济作物,传授科学栽培技术,很快,那女孩子的村庄逐渐走上了富裕的道路。在10年以后,我回老家时,“另类”和那女孩手拉手走在集镇上,亲密无间。

(原载 求是理论网 中国作家网《构皮滩》杂志 东北作家网《台湾新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