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氏出生于民国六年,即公元一九一七年农历八月十五,官名叫马秋。马家是大户人家,全村两千多人,马家就占了三分之二。她爷爷是勤劳善良的纯朴庄稼人,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是从一头牛、一孔土窑白手起家的,育一子,叫马家旺。老人视子如命,在儿子十五岁时就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人长得不算水灵,但身板硬朗,精明能干,是操持家业的一把好手。天佑有心人,老人的苦心结出了丰裕的果实,过门后的儿媳先后生了一女四子。马秋是长女,秉承了爷爷的能干、善良、坚忍、精明,五岁起就承担起了看管弟弟、换洗屎尿布的家务。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殷实了起来。马家的土地在民国初年就已过百亩,包括平地和山地,长工也雇了十三人,还有六头牛、四匹马、三头骡子、八十多只羊、一年换一茬的猪,住的地方也是土财主小院。
马秋时常跟爷爷赶集,别看人小,心眼可不少。马秋没少看到爷爷在集市上买卖牲口的神气劲,嘴里吮着旱烟管,乐呵呵地甩甩袖管,摸索着,你来我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后松开手,表示成交。起初她不懂,多半在看热闹,听着集市上的人喊马嘶猪哼哼,总惦记着爷爷会给她到集上买冰糖、买丝线。去得多了,她开始留意起大人们的生意经,渐渐明白了集市是怎么回事。
爷爷看着日渐长大的孙女,心想:如果是个男娃多好,这么聪明能干,自小就有一股遇事不屈的韧劲。马秋九岁那年,一天下地回来,晚上喝完汤后,坐在院子里纳凉,爷爷把马秋叫到身边,她坐在爷爷满是泥土的腿上。爷爷呵呵笑着说:“秋啊,你想识字不?”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不知识字是怎么一回事。爷爷没再继续追问,其实送孩子识字是他早就盘算好的事情。距马家村五里路的堡子村,有一位清朝落第的老秀才石先生,在家里开私塾。爷爷已经拜访过石先生两次,想着家境能够支撑娃娃的私塾费。虽然马秋是女娃娃,但在他眼里,丝毫不逊色于男娃,并一直当男娃养着。沉吟片刻,他望着满天一眨一眨的星星,放下马秋,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下旱烟锅,坚定地说:“娃娃,明天爷送你去堡子村石先生家识字去。”
三天后,马秋哭着闹着坚决不去读书了,再催她去,就以不吃饭抗议。爷爷看着孩子哭肿的眼眶,心疼地说:“不去算了。”就这样,她第一次接受了学习,也是第一次中断了学习的好机会。爷爷曾经问过她:“石先生都教你学啥了?”她拧了拧身子,半晌背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爷爷说:“好!还有啥?”沉静片刻,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进入冬季的一天,爷爷赶集回家,捎回来了一沓麻纸。马秋看着妈妈默不作声地就着煤油灯昏暗而柔和的灯光,拿着剪刀和从爷爷手中接过的十几张麻纸,先在炕沿上把麻纸立起来蹾两下,然后铺平,用剪刀拦腰剪断,把这一半每张叠好,另一半又剪成一个个的小四方块,再把四方块麻纸修成圆形,最后在中央又掏出正方形的空心。妈妈说:“这是纸钱。”
第二天黄昏时分,爷爷带领全家十几口人,来到位于平川尽头沟沿上的马家祖坟。秋儿远远地看着这一队默不作声的家里人,爷爷似乎也低垂着头,一改往日刚强的样子,深沉地也不言语。爷爷走在最前面,父亲紧跟其后,手提粪笼,装了足足一笼的东西。马秋好奇地跟着看着,眼望着到了坟地,只见父亲紧赶几步,抢在爷爷的前面,在墓板石上摆上了妈妈事先准备好的祭品——三个苹果、一碗红枣、三个蒸馍共三样礼,并把剪好的烧纸、纸钱放在爷爷顺手就能拿到的墓板石旁边。一切就绪后,父亲缩回了弯曲的身体,爷爷望了望黄昏时马家祖坟的四周,只见一片昏暗,烟雾笼罩着沟沿,弥漫在坟地的周缘,凝固了一般。四周沉寂无声,偶尔有野鸟的一声鸣叫“呜呼”,间或还夹杂着零星的狗吠声。
爷爷双膝跪在坟前坡地上,伸手在腰间摸索出洋火,用力一擦,火苗划破了昏暗潮湿的夜晚,先点着了一张麻纸,紧接着一张一张地烧,火从一星点渐渐变成一堆。马秋打了一个寒战,周身觉得冷冷的。看着坟前跪地祭拜的家人,脑际里萦绕着妈妈平时给她讲的古语:早清明,晚十一。意思是说清明要给祖先早早上坟,十月以后,天干物燥,隆冬就要来了,生活在阴间的祖先们要换棉衣,子孙们就在鬼节给祖先上坟、烧纸,表示送棉衣、送钱的意思。此时,她心里想象着马家祖先的模样,他们在地下阴间是咋生活的?会不会从坟里钻出来?她还记得妈妈说过,人要学好,多做善事,否则老天爷会惩罚的……听着猫头鹰凄凉的叫声,她想起老人们说的:猫头鹰叫唤,是附近要死人了。还听说,娃娃不听话狗就会叫,就会咬人的……想着想着,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发从根部也要竖起来了似的,身后漆黑一片,似乎有鬼要来抓她……而且越想越害怕,恐惧、惊慌、不敢回头,彻底乱了,带着哭腔箭一般地跑向坟地扑倒在爷爷怀里抽泣。只迷迷糊糊地听爷爷说:“呸!呸!呸!谁吓我娃哩,打死你……”又好像听到爷爷说:“叫我娃在家里管弟弟,谁叫娃来的?”狠狠地骂了父亲一顿,后来怎么回家的,她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从此以后,马秋对清明节、鬼节就心有余悸,提起来就害怕。以至于后来只要走到有坟地的地方就有些胆怯,每次自己给自己壮胆,喊几声,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