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这里,我都心怀敬畏,而且远远的,就会记得,那里,树木之下,荒草之下,森岩之下,青天之下,那个简单的土堆,就是我的祖父,我的奶奶,他们的亡魂归所。他们一直在那里,一直没有冷去,在我的心头,在我向北眺望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在我们心灵的幽暗里,在我的梦里,跟我对视对话。
父亲说,在梦里,梦见死人说话是不吉利的。
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可以把我埋在他们的坟前,用我的生命作为祭品。
父亲沉默,他不知道爷爷奶奶对我的影响,他甚至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而只是将他的一些希望和要求,让我们去执行和完成,满足家庭对虚荣的需要。在自由、温饱、和谐中,我很不懂,那些中年长辈怎么会把荣辱当作很重要的颜面来维持。难道孩子事事都让父母称心如意,父母是否因一生培养了几个奴隶而感到自豪?
父亲说:邻居们都这样,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让自己操心!
那你还为孩子操什么心呢?孩子需要的,是孩子的秘密,孩子会用时间来累积。我对父亲的看法很不以为然。一个饱经风霜的农民,思想在收成之内,认识在世故之内,只知道与邻里对比,把“唯有读书高”挂在嘴边,然后去望子成龙,却并在乎不孩子真的需要什么。
我的爷爷会疼我。跟他当过“反革命”分子没有关系,跟他受人欺负没有关系。爷爷会让我骑在脖子上,行走在集市中,旁若无人。我什么也不懂,我当时三岁不到,我们要的快乐,爷爷用他的老手和老的肩膀给了我,而成为我最纯洁的回忆,即使模糊得认不清爷爷的一张脸,但那冰冷的石碑告诉我,爷爷曾那么爱过我,那么单纯,也那么廉价,却在我的心头烙下了一个方向,让我活得不迷惘。
奶奶后来告诉我,爷爷把我当作了他的未来,他看到了,他死已瞑目,而遭受所有的糟蹋和苦累,因他的提前离去而结束。我觉得爷爷很豁达,他没有叮嘱我们要为他报仇,甚至没有记恨那些曾经狠狠地在他头上踩几脚的人。
我们也记得那些人的名字。他们并不因当年的疯狂而忏悔,也不因为我们在他们面前生活而羞愧。他们把所有的过错给了那个时代。奶奶哭过,却告诉我们,世间什么事都可以做,惟有一件事要多摸摸良心,那就是做缺德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阎王爷会看着的。这是一个朴素的理论,离城市很远,离乡村却很近。
爷爷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好打不平。隔壁乡亲在集市上受了欺负,爷爷定会向前援手,说不清理,就拧开当事人,然后放言说有不平找我,我打了。整个集市因爷爷的一声吼或一句公道话而安静许多。爷爷用身体言行只做一件事,证明自己是个爷们,见大不怕,见小不欺。很多年之后,邻居还说,当年在市集,他卖鸡,街上的浪荡子拎了他的鸡,说二斤,只给二斤的钱。我爷爷见了他跟在浪荡子后面哭丧着脸,就问了一句,邻居说了事,我爷爷跟上去,一把就拽过了那个不良小子,说:要讹人先讹我,鸡放下来。那恶人见我爷爷出头,撂下鸡篮,狠狠说:你等着。我爷爷说:等着。
邻居拍拍身上的黄大衣,说:你爷爷当年穿过的,见我过冬冷,扔给了我。
邻居把目光投向门外,说:好人多磨。你爷爷对大家那么好,搞运动了,就都来搞他,天没天理啊。
爷爷像一块硬硬的石头,他用自己的双手,把它刻成了石像,搁在了乡村人的心里。
奶奶却用她的宽容,原谅了当年所有的凶手。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在奶奶的身后,去山上放牛。偶然到了爷爷的墓边,奶奶也哭几声,然后要我立好了,往爷爷那土堆作揖,奶奶在一边念叨,求爷爷在天之灵保佑,然后,我们会在爷爷的墓边坐下来,奶奶要说一阵爷爷生前的故事,我们方得离开。
我答应过奶奶,长大了做一个好人,敢担当。
其实我那时候只有六岁多,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担当。
很多年,我都跟着奶奶上山下山,踩着牛尾巴,也把童年拴在了牛尾巴上。我家的牛跟林村的牛“撞角”,把林村的牛撞翻在地,爬不起来,所有的伙伴都拍着巴掌鼓噪,让我家赔的时候,奶奶在石岩下摘两片树叶,不慌不忙的走过去,把树叶盖住牛眼,一边对我说:莫慌,奶奶能救他。我跟在奶奶后面,看着躺在地上的牛。那牛已跪在地上,抬起了头。
奶奶说:牛不能见天,见天就晕。
哦。我记下了,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等我明白一些事理的时候,我又被我的父亲赶得团团转。
奶奶在我的团团转里,一点一点老去。她以她的岁月经验告诉我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他们有双手,他们会自己去奋斗。可我父亲从不把奶奶的话当话,他总是以他受苦的经验来告诫我们,要如何如何,才能做人上之人。
奶奶说:别怕,一支草叶还有一滴露水养,要有志气。
奶奶一直很硬气,从不向自己的孩子伸手,按照自己的逻辑而活着,不给人添麻烦,直到生命临终,也只是说:如果活的人还记得,清明节就到坟头烧把纸。
离开了奶奶和家以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生活是过出来,谁也不知道,闭上眼睛,明朝是否依然醒来。即使我们身体健康,但我们能掌控的,如同明天一样虚无缥缈。而只有今天,如临身渊,战战兢兢,才想走得踏实。而明天的飞黄腾达,高人一等,称心如意,都如朝露,散去有时。而能留下来的,回头才能看得到。
而每次回头检讨的时候,我都会记得,埋在黄土中的爷爷和奶奶,记得他们的墓碑上有我、我儿子的名字。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我如何在梦中亲近他们,守着他们,听他们教诲。即使落霞晚照一山苍凉,因为人的一种敢担当,和不做缺德事所养的浩然之气,也会令山魈鬼神看见,现在已是一朗朗乾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