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就是春天了,准备开春做事了。
你当时还很不懂,立春之后一定就是雨水吗?
父亲很老道地说:每个季节都是有节气管的,没有节气管就乱套了。
老黄历里的事,你还真不懂,只是惋惜,春节刚过,觉得还没有休息够,又要开春做事了,又要在田间地头忙碌那些琐琐碎碎的事了。脸上的皮肤刚嫩一点,掌里的茧刚褪去,脚上的那一双新鞋还没沾染过黄土,就要去面朝黄土,下地玩泥了。父亲说,这是命,阎王给的,就认命吧。可这理儿,你从来没有认同过,你总想扑腾几下,鸡被剁了头,还要在地上蹦达几下呢。你不相信,即使有命运,生活也该是波澜壮阔几回的。
帘外是雨。
春雨。
春雨细细绵绵,淡的时候,你觉得像蚊子屎,轻轻巧巧,若有若无,几个时辰下来,才把门前的青石板润湿透。接着,雾气也起来了,跟炊烟缠绵在一块,在山腰漫舞,在山顶升华,与云交融。桃的铁枝被这雨润了,颤抖出一个一个苞来,默默地享受了这温情,只等暖风吹到,就把收藏的热情爆发出来,把这块土地涂抹得姹紫嫣红,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季节。
父亲从楼上拣下来一根木棒,用刀削了,还要你去外面捡碎瓷块,用瓷块的锋利面来刮出细腻,手感就好多了。
那是父亲给你准备的锄把子。
父亲那专注的样子,令你感到奇怪。他这一生,少说也做了一百条锄把子,轻车路熟了,还用得着这么投入吗?你不懂老农的心情,简单的锄把子,是他们的武器,战天斗地,陪伴一生。没有这武器,如何下地,如何开春?
雨下着,似乎大了一点,门前坡上,就能感觉到雾里雾气的了,再远一点,只能揣摩出一个形廓了。
春雾三日晴。父亲咕哝着,再闲几天,人闲得住,季节也闲不住,要催人了。
母亲在火塘边,还有年近古稀的姑奶奶,她离不了火,母亲烧了木柴,跟姑奶奶家长里短闲扯。姑奶奶闲不住,要侄媳端了线箩出来,把一些旧衣服缝缝补补,开春做事穿。母亲就把所有的烂衣烂裤搂出来,取其精华,缝在一块。一个上衣,多的时候有三种颜色。你不穿,嫌难看。姑奶奶蠕着瘪瘪的满是皱纹的脸,说:露出XX才丑,下了田,又泥又水的,谁还在意你穿什么啊。
父亲在门边弄着锄把子,帮腔道:艰苦朴素的作风不能丢,人家周总理还穿补巴衣呢。我在你那年纪的时候,开春就一条百纳裤,现在你吃饱穿暖了,富气了啊,忘本了啊。
你说不过他们,沉默了下来,心里在想,如果你当家了,就再也不穿带补丁的衣裳,每天都鲜鲜亮亮的,比过城里人。
父亲削了三条锄把子,说:不削了,够一年用的了。
雨还是在下着,润润的。父亲曾经说过:要打雷,下过大雨,才能晴得起来。
春雷响起来,才真正的开春。
邻居们窝在家里,或聊天,或打牌,或编篓,或者饭菜已经上桌,要入席吃饭了。门框上的红对联,被雨水浸染,大红在渐变成浅红。走出碎石路的巷子,放眼一看,可以看到田野的绿,油菜花的黄,和雨里静立的桃,披了一身粉白嫣红,等待着知心的伴,蝴蝶或蜜蜂或春风,来解她的心语。它是湘南地里最温软的魂,让所有相遇的目光都温柔起来,让所有沉重的心思轻盈起来,让所有的春梦,都瑰丽起来。
村边有电力公司的人在埋电杆,三两个月后,村里就可以解决按季节用电的问题,村人就不用在夜里碾米、磨面、榨油了。也不会在没电的夜里,怨东怨西了。
春天了,一切都在改变,秋天干涸的河溪里,春水已流开来,滋润出了一片滩岸上的绿色了。几棵临河的杨柳,向水面伸出了问候,鸟立在苇叶上,聆听着,像这空旷里,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身边的山被云雾裹着盖着连着,与四周的山土田园,远方的山村天野连成了一片,云雾袅绕,浑然一体,像一幅疏密浓淡相宜意境灵气和谐的水墨画,与天空交融,与人居交融,给春闲里的眼睛,一种精神的愉悦。
雾气收尽了,山清新的挺拔出来,天底下就漏出一线晴光,雨就停了,人就站在檐前,说明儿要开春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