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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年 豆腐

在湘南农村,过年做豆腐,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要是谁家不做豆腐,倒是令人奇怪、纳闷了。即使再手头紧,也会留数斤黄豆,待到腊月做豆腐的。湘南黄土广袤,种豆得豆,一点不含糊。当年在舂陵中学读书,我们的劳动课,就是种豆子,浇豆子,相互比赛,收了,看谁产量高。

而每到腊月,也是湘南最为寒冷的日子。风转向,从被边刮过来,冷飕飕的,人们不得不把头缩到衣领子里。雨也来了,细细的,如丝如线,满天都是。雨停了,以为雨脚段了,天要放晴了,安排第二天的农事了,还没醒过来,在床上,就听到头顶瓦片一片爆响,冰霰子洒下来,温度骤降,在被窝里的人骂一句鬼天气,又缩着不动了。

年越来越近,事月来越多。

老人也不闲了,在屋前屋后忙着打扫卫生,准备过一个干净、吉利的年。

如果有闲人过来,奶奶仍是不停手里的扫把,笑着说:三十下午,三十条路了,还不赶快去忙?来人也小笑,说:忙着呢,来向你借豆腐布。奶奶仍是弯着腰扫草尘,只说:找我们家老二拿去。来人说句多谢,走进身后的瓦屋。

人家开始做豆腐,我们家也开始忙了。

母亲把黄豆拣干净泥沙,我跟妹妹负责碾碎。

我们家里自己有一对青石磨,我祖先留下来的。我负责推磨,妹妹负责往磨心里添豆粒。推磨的力道要均匀,不然会把磨心的豆粒甩出去。而添豆的也要均匀,不然磨出来的,还是黄豆颗,要返工的。父亲交代:一般把黄豆打成四瓣为佳。我们就依了这个标准,来检查我们的工作。

有了豆粉之后,就要去沟里取水。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去井里取水。沟里经常有死猫死耗子,而且一路烂草,怎么不用干净的井水?奶奶说:井水太硬,做不出好豆腐。我莫名其妙的嗯一声,去沟上担水,心里想,一定要少吃这豆腐,前几天,我们还往这沟水里尿过。同时又担心起来,他们会不会吃到我撒的尿啊。

邻居叔叔帮忙磨浆,一边磨,一边跟人说话,气息均匀,仿佛推的不是磨,像空手走路般轻松。

奶奶烧火煮浆。

父亲做浆点卤。

母亲洗刷用具。

我们也在帮忙,帮奶奶去柴房拢柴,然后凑在奶奶身边偷懒。

豆腐出来了,就跑过豆腐桶里看。齐腰高的豆腐桶里,豆腐块瓷白瓷白的,又软塌塌的,豆香浓郁。旁人说这卤点得好,又邀父亲去做师傅,帮忙点一次卤水。

我们取了大碗,舀了豆腐花,追着母亲要红糖。

母亲说:先给奶奶盛了没有?

奶奶在那头答话:盛了。

其实,我们还没跟奶奶盛。于是,把手里的让给奶奶,又去拿碗。

吃了豆腐花,跑出来,看到架子上的豆腐包冒着热气,滴着水,在慢慢干净的时候,雪落了下来。大家都在忙着,无暇顾及,雪就来了,悄悄的来了。而且来得比去年猛,豆腐还没做完,地上就有了积雪,隔壁的瓦片上,也有了雪。鸡躲在屋檐下,一声不响,看着这雪。妹妹取了雪,捏成一小团,塞进弟弟的衣领。弟弟一边哭,一边跟姐姐扭在一起。我想,这时候,山鸡是不是躲进了岩洞?与是,离了村子,去山边的岩洞看山鸡。

邻居们都在做豆腐,门前平放着晾豆腐的梯子,豆腐包袱上放了锅盖什物,锅盖上又大石头,挤压着豆腐里的水分。一个村里,都是吱吱呀呀的石磨声。

人们忙里忙外着,年味就忙了出来。

做了豆腐,一部分油炸,用坛子储藏,一部分晒了,制作成腐乳,也用坛子储藏。而少部分炸成四方形,往一头割一缝,把剁好的肉末塞进去,做得饱饱满满的,然后或蒸或炸,作为年菜,招待客人。这种豆腐叫“酿豆腐”,宁远三宝之一,宁远人行千里万里,都不会忘记。

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见到天上的一粒飞鸟,却绝少在山洞里见到山鸡或其他野东西。四下里,人迹罕见,大路上,有车驰过,那条白色的公路,已黑不溜秋的,泥浆灰尘裹在一起,空旷得特别的显眼。

奶奶驼着腰,立在门前,开始叫吃中饭了,而菜,是青葱炒豆腐。

那种呼唤,如年,温温暖暖的,是每个人都盼望的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