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插田的第一天,湘南即叫开秧门。
水田里一垄一垄的秧苗,找茂盛的地方下手扯秧,春天的桃花刚谢,小青桃藏在绿油油的枝叶间,李子的屁股上,还带着几根黄毛,梨也绿的,大不过拇指,而水田的秧苗,却有两拳高了。夜间,人们聚在一块,油灯火温暖的飘摇,而朦胧里朦胧的面孔上,却有惊喜。开秧门指日可待,担心的是天乍冷,来个倒春寒,耽误农事。
闲了两季了,干活的劲头,在心里跳跃着。如果开秧门及时,不耽误禾苗长势,得一季好雨水,又可以得一丰年。去年年情好,家家都丰收,而且不缴农业税,多多少少都挣了一些钱,今年得抓好实际,还祈求风调雨顺,老天给个面子,我们农人可以轻松过个好年。一直没有离开过土地一天的三叔爷点燃一支烟,喷一口,望望外面黑黑的夜空,说,明天或者还是雨。雨水多,地里的事耽误了,田里的事好办了。
做了一辈子农的查查叔望定三叔爷,说:再落几个日子,田里的草就长高了。开秧门的时候,有阵忙活了。
那有什么?犁翻了正好当肥呢。一边沉默的清爷向三叔爷讨了一支烟,吸在嘴上,欠身向煤油灯借了一个火,然后漫不经心的叼在嘴上,悠悠地说。
父亲却还在担心秧苗不够,谷种出芽率不高,问查查叔,如果有秧苗剩下,先不要答应任何人,待我家插完了,再接济别人。
查查叔看看桌上的烟,伸舌头舔舔嘴唇,应声说:哦,你放心,我记得。
唠叨到十点过,大家很自觉的散去。狗一阵叫,几声门响,村庄又恢复了宁静。父亲在天井里望望天,说:星子不照湿地,满天星,要晴了。
晴了,真是要开秧门了。
开秧门是非常热闹的,像桃花开得正灿烂时一样,孩子在田埂上跑着,不安份的还跳进水里,做几个揪秧的动作,还没到大人身边,又被大人撵了上来。赖在田里不走的,大人说:还不走,蚂蟥来了。听到蚂蟥,再顽皮的小孩子,也会飞快地拿了脚根子往田埂跑,一边说:在哪,蚂蟥在哪?
男人们在水田里吆喝着牛,在平静的水面犁出一道一道波痕。
犁过了,耙,耙过了,水平如镜,映着旁边的山影。
妇人们在秧田扯秧,这边的跟那边的不断说话,说谁家杀鸡了,谁家来客人了,谁家闺女回来帮忙了,还商量中午到谁家吃饭。
开秧门这天,通常都弄一桌好酒好菜。集体的时候,队里要杀猪,公社主任要下来,不是走过场,而是亲自到天里跟社员一起插秧,还搞比赛,谁快,就把红旗插在谁的面前,插红旗最多的,奖励工分。中午吃饭也热闹,队里专门挑了厨师,在晒场上张了锅,剁肉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可队里有规矩,吃饭的时候,一户一个代表,那些孩子便抓了父母的手,去蹭饭吃,那场景,像一个聚会的大家庭。
现在是各自回家,各自犒劳自己。公社改成了乡,乡里也不来人了。人们插着自己的田,有怀念集体农庄生活的,插完自家的水田,猫了腰,去隔壁的家的水田插几行,过过集体瘾。更多的是插完自家的,环顾一眼四周,洗了手,就不声不响往家走。
开秧门是妇女的专利,她们扯秧的动作娴熟,且特别快速,两手按在秧田上,反时针一抓,就是一把。一个大男人,无论手脚多麻利,一下秧田,就会受到妇女的抢迫: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平时说人家如何如何钝,现在你看自己,也钝手钝脚了。男人叼了烟,说:你们讲怪话,我一只手扯秧,一只手还要抽烟呢。话未完,那头邻居捧了水甩过来,田里,又开始了惊叫与欢笑。
那时,水还是凉的。一天下来,手脚都紫紫的,像水里泡久了的萝卜。农人生活最苦处,莫过于村夏两季的插秧。手脚入泥,人弯成一张弓的姿势,像一只求生的虫子,在一步一步缓慢的往岸边拱着。看着,心里直冒冷汗,可彼此一样的拱着,只能在体力和心情都许可的情况下,悄悄蹭过去,帮一把田多劳力少或行动不方便的人家,用沉默的劳动来温暖一下人心。
春天开秧门还可以不紧不慢,夏季双抢,简直像打仗。这边收割了,立马收草耕田,然后疯了似的边收割边插秧。那架势,你追我赶,叫抢还不够,叫“双抢”。
插秧累了,最自在处,即是一行秧插到了田埂,一屁股坐下来,缓慢的从衣兜了掏出烟,然后舒一个懒腰,抽上一口,感觉比吃蜜糖还爽。也有不抽烟的,就坐在那里,看人家插秧的姿势,左手如何分秧,右手如何入泥,鸡啄米似的,令人眼花缭乱。查查叔插秧的速度最快,心情畅快的时候,一天可以插两亩田。清爷心情好,心情坏,一天都是八分田。阔大的水田,人影如织,吆喝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几天下来,田野就一扫荒漠,变得禾苗青青的生机勃勃了。
秧苗扯完之后,秧田照样闲着,待到五月,要下二秧。插头季是很有诗意的抒情,几个黄昏朝夕,白茫茫的水田就插上了整整齐齐的秧,犹如在宣纸上泼了墨一样醒目。二季开秧门就像打仗,那块田里的禾先收,就先插那一块,几天下来,黄绿相间,纹理清晰,如一幅彩云织锦。乡村裹在这画中,年年岁岁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