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水桥集市往东,繁华骤去,山岭呈现。山上石头如泼墨,大的连绵成峰,小的如牛如马散落其中,绵延无尽。空地上长草,风吹鼓动,如浪,拍打着石头。小鸟如豆,栖在石头上,跟石头融为一体。远处,天连着山,山连着天,山与天耳鬓厮磨,忘了山旮旯里的小小红尘凡间。
往东是永安圩,过十字圩,即是新田。
路头是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尺余宽,一半已埋进了黄土里,露头一半沾满泥浆灰尘。
路是泥路,顺了沟渠,沿了山脚蜿蜒。
其中的数座山被烧石灰的人揭去了表皮,青石一页一页的裸出来,本是做碑的上好材料,却被扔进窑炉百炼成灰。窑边有墓,旧坟,却新砌了墓基,墓堆上青草凄凄,青石墓碑上的字用白笔描过,看起来像新死鬼。坟脚两棵柏子树,青翠如凝,风吹发呜呜声。泥路晴天发白,雨天泥泞,不小心,身子就歪进水沟里。过了这一段,是河,龙溪,其实小蛇一样曲里拐弯的一条小河。河堤上秃秃的,找很远,在某个河湾里,才能发现一棵树,婆娑着枝叶,十分茂盛的样子,突兀得让人惊心。抬头是山岩,黑的,各种形状,像上帝的羊群。
河边有水井。
井上有树叶阴阴的柏子树严肃的侯在一边。
湘南的河流,都是从山脚下发源出来的。一条河,河边有若干泉眼,泉水汇流成河。泉水干涸,河也成为死河,到发了春雨后,才能活过来。泉眼丈余深,水清凉甘甜,或斜进岩石,不知深浅。井上是一溜石头,立着的是石壁,排开去是石墙。石壁上是山,有树,有草,有藤蔓从上面垂下来,随风轻微舞动。石壁像一块一块黑色巨幕,虽不十分光滑,表面凹凸,长草,长一种叫鸡血藤的植物。石壁下是地,平地,庄稼地,荒地,有风过哗啦啦响的棕叶树,也有歪斜的桃李。偶尔还有突起如船头的岩石,下面有荆棘,或有坟墓,坟墓上长满荒草。山林里偶尔有鸟叫,啼叫一声,落下,又啼叫一声,叫声孤单清脆,给这方土地更添寂静。
一排石壁过后,走不远,又是一排石壁。
乌黑乌黑的表面,被风写满了诗,嶙峋里装满时间无语的力量。
某年民间曾经疯传,咸丰八年,土匪在新田与宁远交界的山岩里埋下八个宝库。四面八方的人听了消息,想发横财的动了心,夜里拿了钢钎铁锹灯笼火把,在白天踩好的点上狠挖。足足闹腾了一个月,有洞的山岩都被翻了一遍后,想发直财的人才悻悻而去,留下一堆狼藉。历史上这里曾经闹过土匪,也出过像唐鉴那样的人物,可地下有不有宝库,确实是个迷。穷怕了的人,只要听到财富的消息,就像狼闻到猎物的气息,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的。这里的子民一样有狼性,不然,怎么能在这莽莽山岭里繁衍生存?
到碟子堂,可看见一黑岩,岩下有口,口里有坟墓,坟墓上面的岩石里,长满鸡血藤。
鸡血藤的藤如生锈的钢筋,专往石缝里钻,割开流鸡血一样的红色液体。
碟子堂,顾名思义,像一只碟子,几十号人口,小得像一只碟子。村庄边上有树林,四周田园有庄稼,村里有鸡犬相闻。岩口里的坟墓,相传是大户人家,找无数风水先生踩地,才找出来的风水宝地。风水先生言,只要在坟前向西挖7口水塘,后人里就出“龙子”“状元”。后人相信,雇人挖第六口水塘时,墓主生前仇敌寻来,要坏他风水,深夜掘了他的坟,传说坟里跃出一鲤鱼,跃进坟前水塘,连跃六口水塘,因第7口未修成,跳到了平地上。龙溪河只在咫尺。如果跃进龙溪河,龙归大海,风水先生的话就应验了。可是时运不济,这山地,似乎注定出不了殿堂级人物,即使唐鉴,也是事业未竟,少年夭折。这个故事说明,这里需要改变,这里的人民有辉煌的宏大的愿望。
河上放牧鸭子的老人认为,人死埋在石岩下,一避风,二避水,坟墓容易保存,这就是风水。
放鸭的老人手里抓一件黄布雨衣,沿河而上,走不远,就摊开雨衣坐下来,融入山色,像一尊石像。
山对面的平地上,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村庄被树掩映着,只露出一角瓦檐,像一面酒旗,告诉人,那是个落脚的地方。
一条小路,像一条晒得发白的草绳一样,在山间平地盘着,荒废了一样,只见风吹过草倒伏的样子。路边的石山,像遗落万年的书卷,立在眼眸落处,像大地的墓碑,书写风留在时光上的四季诗篇,呈现给阳光,呈现给天空,呈现给今世的目光。森岩之下,那些树叶一样的村庄,像岩石上蹦下来的石头一样,虽然微小,可内心里都是坚强,像山的高大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从阳明山往宁远,到新田,一路雄山大岭,天低地突,如雕如塑,寂寂无声,云飞云聚,苍凉欲绝。这一路上,心里唯一的祈愿,就是天下太平,人民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