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洞是一个小村,藏在山洼里,即使站在对面的马头上村口,也未必能发现头上的那黄土岭下还有一个村子。顺着河爬上一小土山,过两堆坟,路平展下来,才看到有稻田挂在山腰和路下。在阡陌里绕几个弯,过一水流湍急的沟壑,就到了唐家洞。唐家洞在坡上,路边有塔形的吊柏树,树下是舂陵河的支流,可以看见马头上村里的人站在河里,面对水来的方向洗衣弄食。唐家洞门前是一水塘,边上有一水磨房。高高的坡下,是窄窄的几亩田园。路在水塘边上,过一小水沟,上坡,坡两侧有荆棘,开白色黄蕊的花,在青色里十分的扎眼。上了坡,过一旱渠,再往坡下走几步,可以看见荷叶形状的皇家洞村。皇家洞四周是山或小丘陵,地形像一只碗,皇家洞在碗底。进村的路只够一个人独行,驳身过路,稍有不慎,控制不住侧倾的重心,就要一脚踩进路下的水田里去。未到识字之前,还以为“皇家洞”是“黄家洞”,但又想不对,皇家洞的人都姓郑,没一个姓黄的,没有叫“黄家洞”的来由。是皇帝呆过的洞,而历史上,又没有出过一个郑姓皇帝。现在想,皇家洞该是大地之洞,在四山之中,向天呈现着一分人间的静美。这皇,应该是皇天,不是人间的皇帝了。
皇家洞的青山我去过一回。在上个世纪80年代,家里的果园要用篱笆桩围墙,防止牲畜损害。皇家洞的山上有桩子可砍。桩子,是山里人对小竹的俗称。那竹子粗如大拇指,高约六尺,生的柔软可绕,干了后坚硬如石。到山上砍两捆下来,担到清水桥街上,可以换三斤肉钱。闲着无事,我们起了个大清早,带了磨得吞亮的弯刀,就去皇家洞。我的外婆在皇家洞,我唯一的舅舅在皇家洞,我唯一的姑姑在外婆保媒的情况下嫁在了皇家洞(我本来有一个五姑的,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吃毒死了)。小的时候,逢年过节,我随母亲来过,自个儿也来过。这里的黄土长红薯,个大皮薄,尤其是经过窖藏之后,更加清甜。在粮食接济不上的时候,我们到外婆家担过红薯。贪小嘴的时候,还到皇家洞的高山上扯过笋子,捡过蘑菇,摘过野蕨菜。山脚下有一大水库,四姑曾经承包过,寒冬腊月干塘,我也来过,脱了鞋袜,走进泥水里去捉鱼。
这山是高山,平常我们只在远处仰望,看到的是落日归巢,太阳像一把烧红的镰刀一样剁在山上,周边红云满天。从云隙里射出的光芒,一道一道,给山野穿上迷幻的衣服,把“晴川历历汉阳树”搬过来一点也不为过,而“芳草萋萋鹦鹉洲”得改成“人烟渺渺万山孤”了。这里的山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所以它们凑在了一起,层峦叠嶂,层出不穷,营造出了天空如海,湘南万山如鱼的景象。上山的路,也如天梯,几乎是笔直从山上垂落下来。爬上了去,看得就远了,平田、柏家坪、礼仕湾等宁远北路的大村子清晰可见。岭下的皇家洞,如同一滴墨水掉在黄土上,渲染开,仍是像一朵小小的灯花。在山腰的山路上走,过一座山,又上山,路边是青翠的杉树林子,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可以听见风的声音像波浪一样盖过来。又下山,再上山,是松树林。雾气很重,我们的头发都湿了。出了松树林,即到了一山的山顶,四望皆山。脚下就是桩竹,我们分头散开,然后挥刀就砍,砍倒之后,削去其枝枝丫丫和尾巴,然后码在一起。待到够六七十根了,拣一根细嫩的桩竹割了拧成绳,一把捆了,抱到路边搁着。两个钟头下来,大家都割够了一挑。试一试重量,坐在一边休息一会,然后担起来就走,一走,就停不住步,几乎是一路小跑下来。俗话说“下山容易上山难”,“上岭有个下岭补”,意思就在这里,上山转来转去辛苦几个小时,下山几十分钟就解决了。坐在水库边,看着头上的高山,云在飞,鸟在飞,山如天的城墙,分隔着人间和天庭。
外公死的时候,我在平田读小学五年级,父亲安排我守家,我们没有来送过外公。隔一年,外婆死的时候,我在柏家坪读初中,不住家,住学校,又没来得及送过外婆。上山前,父亲说:“到了地方,就告诉我外公外婆的坟堆”。到了地方,父亲抬手往路下的荒草里一指,说“那是你外婆的墓堆”。我站在路边看下去,只看到齐肩高的草和露在外面一点皮的山石,可是那里能找得到属于外婆的土堆子呢?仰头再看看那山,阳光匿进了云层,山变成黑色。下午的皇家洞,似乎也进入一种思考状态,静静的,像一幅水墨画摊在那里。下了山,从水田的阡陌里走出来,是皇家洞的小巷子,青石板一块接一块,从那头到这头,一块不漏。那些屋子清一色木门木窗,泛出烟灰色。我们把桩子担到舅舅家,靠墙放了,然后就进屋找吃的。舅妈已张罗出一桌菜,还温了酒,要我们喝。可是肚子空得厉害,不敢喝酒。一番狼吞虎咽,吃饱喝足了,回东干脚。隔两年,舅妈在井边取水摔倒,落下病来,久治不愈,在绝望中离开了人间。而其时我在广东,只听了父亲的电话,就算送别了舅妈。皇家洞的人好酒。我舅舅自我舅妈去后,几乎是泡进了酒里。我的姑丈自我表弟在东莞出事后,也是沉迷于酒,不能自拔。在家的时候,我也领教过他们的酒量,“地瓜烧”一般两斤左右,白酒也在一斤。酒量似乎不高,但他们喝酒时那喝倒牛的架势却十分吓人。从早靠席,喝到下午接到晚饭也大有人在。喝醉后尿裤子睡路边打酒架的,更大有人在。皇家洞是不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我不清楚,但在宁远北路十八村,皇家洞是最出“酒才”的地方。
湘南的山群里有许多像皇家洞一样的小村子,五六百人口,百来垛瓦房,默默无名,寂寂无声,千百年来,他们自娱自乐,自给自足,自觉自愿,自然而然,用一种姿势,为湘南添了一分颜色。那些土生土长的乡亲们守着那块土地和山水,一代一代,前赴后继,无声无息,用生命铺张出大地的一分美丽,与云天相守。贴近那片大地,贴近村庄的土墙,在安静的鸡鸣狗吠里,我们能倾听到一种声音:太平。太太平平,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天,在地,在人间,其乐融融,或许这也是头上这片“皇天”的旨意吧。想起外婆,想起那些瓦屋村庄,想起那些悬在村前村后的坟墓,我就想起皇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