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有一张大脸。外婆当年说她不会挨饿,她有五张大煎饼,指的就是我妈妈五姊妹的脸的面积都可观。妈妈在家只打柴,放牛是我舅舅的专利。村里打柴的队伍有二十几号人,妈妈只和一个叫白玉的姑娘在一起,她们无话不谈。柴山就在村子后面,山腰之下长满冬茅草和蕨,山腰山长枞树和竹。有力气的,会攀到山顶,捡雷火烧过的树枝,担回家可以直接进灶堂。没力气的姑娘家就在山坡上,割两捆蕨草,撂在门前的土坪上,晾干了抱进灶堂。冬去春来,妈妈和白玉婶爬上山,座在向阳的面,看着山下的景物。她们发现了对面七里远的桃花,开得像一朵彩霞一样直照人眼。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啊,妈妈不知道,她平时只有几次机会跟村里的宣传队到附近的村里去活动,还没到过十里之外。妈妈对白玉婶说:明天长大了嫁到那个村子里去。白玉婶说:要嫁一起嫁过去,好有伴。到女大当婚的时候,妈妈果然嫁到了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白玉婶也嫁了过来,不过那户人家在村头,男人是个邮递员,整天在外面跑。但是,毕竟各自有家了,来往也稀疏了。
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叫东干脚,或者叫东岗脚。听老一辈人说,村东边有一大土丘,在备战备荒的年头,公社调来推土机,没日没夜的推了几天才把那土丘推平整,改革成村里的庄稼地,种高粱、红薯等旱粮。东边的山岗没有了,墙上刷标语时落款就写东干脚了。附近村里的人常讥笑东干脚的人,小孩子见了东干脚的人就唱“东干脚,马生角,癞蛤蟆生耳朵”。在他们眼里,东干脚院子小,人口少,又偏僻,什么奇异事都有可能发生。东干脚的人听了,只补一句:回去踢你爷一脚。妈妈刚被介绍给我爸时,东干脚有人去外婆那里说:某某家的人头上有帽子。外公不怕,外婆忧心,妈妈自己拿了主意,应允了这桩婚事。后来据我爸爸说:东干脚的人到了妈妈的村子,个个都显得英俊潇洒,吸引了若干眼光。妈妈嫁了过来,接二连三又陆续嫁过来四位。东干脚是一个靠着山的村子,在山脚下一字排开,像半边街,人以种田种地为生。当年吸引妈妈的桃花,在屋前屋后,在庄稼地边,在河坡上,春天里,暖风一吹,它们就争奇斗艳,在干净的天空下温暖的阳光里像一幅幅画卷一样展开,使得这个村与其他村落比起来,格外的明丽几分。
妈妈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大,身子壮实,只有几身衣裳。出门下地,头上裹一方缀满流苏的围巾。这是她当时最为时髦的饰物。父亲养鸭子改善生活,妈妈会用背袋装了几个月大的妹妹,拿一根竹鞭子去看护鸭子。工余时,妈妈会带着我和妹妹上山,继续她以前的活计——打柴。东干脚后面的山是草山,有形态千姿百态的石头和风吹如浪的茅草。山路是石板路,一级一级,像天上扔下来的梯子,随坡上坡,随弯转弯。到了目的地,妈妈会把头上的围巾解下来,平铺在地上,然后让不到一岁的妹妹坐在上面,吩咐我看着,她去坡上坡下捡茂密的柴草来割。山上似乎只有风在吹来吹去,吹得每个石头都几乎动起来。妹妹坐着,过了一会儿,就要向前爬,我拦住她,不让她爬到草里去,她就哭。妹妹一哭,我就慌,坐在那里四处望,希望看到妈妈。看到的只有鬼斧神工的岩石和倒来倒去的草,看不到人影儿。妹妹哭,我也哭。妈妈从沟坡下爬上来,一手握了柴刀,一手还抓着一大把柴草,一脸的汗珠儿在往下淌着,紧张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妹妹哭了。妈妈把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走过来抱了妹妹,哄了妹妹睡着了,又去割草。割一个上午,妈妈开始把柴草拢在一起,扎成两捆,然后用背袋装了妹妹,才担上柴草担子下山。妈妈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妈妈一边小心的护着背在背上的妹妹,一边不时的跟我说话,我不答,她就回过头来看一眼,生怕我走丢了。
妈妈不漂亮,但不影响妈妈爱美的心情。我们家有个书桌,估计是爸爸结婚时购置的新的家具。桌上有一面红塑料框的圆镜子,有梳子,原来是木的,后来是塑料的。每天早上,妈妈都要在书桌前打扮一下,弄得齐齐整整才出门来。逢年过节,妈妈还要和爸爸去一次县城,采购一些时髦的年货,买一件呢子衣哪,添一条长围巾哪,买一块手表哪。爸爸妈妈去县城,我在家就成了弟弟妹妹的统帅,在家里玩得翻天覆地。到了日暮时分,爸爸会挽着两个大旅行包出现在村口的土坡上,弟弟妹妹就像小狗一样窜出门,一路跑一路热烈的叫。妈妈把买回来的糖果分给他们,他们拿到手就开始向妈妈告我的状:哥哥把某某打哭了,哥哥爬到瓦背上去了,打了好几块瓦了。妈妈只是说:回家揍他。回到家再问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不敢承认了。妈妈也不管我,而是关了房门,试她的新衣服。吃了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妈妈会喊她的脚板子痛。爸爸帮她揉,也不济事。外婆来了,问了好多,才找出原委:原来妈妈在生了妹妹之后,在月子里就下了凉水。原来以为年轻没事,可还没过30岁,两条腿就犯风湿了,一直纠缠到现在,还是没治好。
妈妈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她是一个乐观坚强的人。《天仙配》、《刘三姐》流行的时候,妈妈跟着放映队走了不少地方,把电影里的歌也学了下来,回到家,烧火涮碗都唱。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妈妈也教我们唱。冬天屋外面下着雨,天地寂寥,大家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妈妈就提议:唱支歌吧。于是,从《夫妻双双把家还》开始,直唱到《刘三姐》里的“歌似滔滔柳江水,源远流长永不断!”开始我们一家人在妈妈的带领下唱,后来邻居也参与进来,或者一起唱,或者在一边听我们唱,唱完了给我们挑刺,说哪一句唱歪了,哪一句唱错一个词了。妈妈也不计较,说唱得好的一起来。妈妈只是想娱乐一下,而不是像老辈人一样,对着火焰,沉思得像一尊雕塑,弄得局面沉重。在这么一个闭塞的小村里,冬天的夜里能时常听到悠扬的歌声,我妈妈确实伟大!在我们的心目里,妈妈一直是那么热爱生活,一直是那么年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