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我的数学成绩老不及格,班主任拿话激父亲,父亲便给我找了一个辅导老师,即院子里的洪生,来辅导我数学。虽然是一个村的,但我不认识洪生。一个中午,一个挑着粪箕的五十岁老头来到村门口,父亲快步迎过去,接回家中,炒了几个鸡蛋,捧出酒,侍候着他喝。从邻居那里,我得知他就是洪生。中等偏矮,身材瘦小,白胡子,红脸膛,两眼炯炯有神,能射出光来。戴着一个灰布鸭舌帽,帽檐的前端有一块黑灰的油渍。他来的时候,我们都吃过了,他独斟独饮,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他向父亲介绍他辅导过谁,谁还考上了师范。父亲当时只想我离开农村,考师范考农校都成。以为帮我找到了名师,开心了,在一边亲自帮洪生老师倒酒,生怕洪生老师喝不够。
从旁人那里,我也知道洪生从来没教过一天书,只是充当一些学生的课外辅导员。他是老三届,村里说老高中毕业生。曾在衡阳进过工厂,后不知什么原因又回到了村里,当大队文书,又因吃不饱,私刻公章领过粮票,被发觉后,还被抓起来关过。出狱后,好久不见他。分田分地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他解释说他去了衡阳,在衡阳有家有小,只是离了婚了,才返回来了。院子里也分给了他田和土,他就一个人操持着,时常担着粪箕,村头地头来来回回走着,像个勤勤恳恳的农民。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是晚上。他只有忙完了白天的活,黑夜才有空闲教导我们。因为我家离他家教远,要过一片庄稼地和荒坟坡。如果不是父亲迫着,我才不愿每晚提心吊胆的走那荒坟坡。很多次到他家,他都刚吃饭。他的家很简陋,一间房,一个前辈人留下来的八仙桌,一个土仓。他趴在八仙桌上,喝着小杯酒,吧唧吧唧不停,吐得一桌都是菜根。也不看我。我就在一边,拿出书,预习。过不久,又来几个同学,又在八仙桌的空余下的边上坐下,取出书,预习。洪生老师吧唧完之后,才不慌不忙的收拾碗筷,然后把一块脱粒机的挡风板挂在身后墙上,当黑板。他的字写得很端正,比我们语文老师的字还要好。讲解起来,不嫌麻烦,举例举例举例,不厌其烦,一个问题举了十个例子。我真佩服他的思维能力,可以找出那么多相同的问题来。虽然是辅导老师,我还是不敢耍狂,且心怀敬畏,他说完了之后,才敢离开。
洪生老师教我们,没收任何的学费。他对我爸说:你觉得教得好,就让孩子来,有心,去你那了,就别少了我的那杯酒。我父亲唯唯诺诺,生怕他不教我了。在洪生老师那学了一段时间,期中考试,我的数学破天荒考了63分,是我上三年级后第一次考及格!晚上去洪生老师家去补习,父亲拿了一壶酒。洪生老师也很诧异,我父亲平常是不去的,洪生老师抬起头眼睛转了几回,才确定我父亲来了,起来找凳板,让我父亲坐了,才继续吃饭。他的面前,照例是一堆菜根。吃完饭,我父亲给他敬烟,洪生老师拿出烟斗,把纸烟按进烟斗,很绅士的叼起来,那派头,我至今学不会。洪生老师对父亲说:不要这么客气,你把孩子送我这来,是看得起老朽。父亲干笑着,像拣了便宜被人戳穿了似的,把话头对我说:以后出息了,别忘了洪生老师。我红了脸说不忘,还要继续说,其他同学又来复习了。
跟着父亲回家,俩人走荒坟坡,我不再紧张的一路小跑,而是跟父亲不紧不慢走着,交谈起来。从父亲那里,我或多或少的了解了一点洪生老师。洪生老师回乡下十几年了,一直鳏居。他满桌子菜根,是因为在“文革”他犯事被抓的时候,一嘴牙都被磕光了。他回来后,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总是没成,或者他还在惦着衡阳的妻小。我问父亲见过洪生老师的妻子没有。父亲说没见过,只听说有人见过。我想,洪生没有再娶,是因为他穷,一个家,就一个八仙桌,一个土仓,有哪个女人会跟他一起爬上爬下睡土仓顶上?父亲却说是埋没了一个人才,洪生老师的那一笔字,十里八里内没人敢比。可是,字能当饭吃么?院子里的学校都不要洪生老师。父亲默了默,说:万般皆是命啊。我莫名其妙。
我考了学之后,就离开了院子。有一个星期六回家,在路上见着了洪生老师,这回他没有担粪箕,穿着一身老棉袄,拢着双手,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扎马尾穿红衣很洋气的漂亮姑娘。我叫了老师,递上一支烟,老师在全身四个口袋里摸索了一回,确定了没带烟杆,就巴在嘴上,让我给点火了。抽上了烟,老师说:这是侄儿媳妇,带她到地里看看,认认路。说这话,老师仍是满脸红光,洋溢着一种喜悦。他已不再种地,跟着堂弟和侄子一块生活,觉得晚年有了一个安置,心就安放了下来。
回到家我跟母亲提起了洪生老师。母亲忙不过来自己的事,也就没回应什么。父亲还没回来,我又走了。那时我已是一个多愁少年,又叛逆,母亲怕我跟父亲猛吵,就先打发我走了。就这样来来去去,我还是觉得父母自私。一次回来,父亲说,洪生老师上个礼拜死了。而我却不信,不是前一次回来还见着了他?父亲骂我见鬼,说不知是是我前几次回来的时候见过洪生老师的了。洪生老师死在菜地的窝棚里,什么时候死的,也没人知道。我疑惑,他跑到菜地窝棚里住干什么?他不是有房子吗?父亲白了眼看我,说:他的房子早卖了。他的侄子在永州打死了人,要赔人钱,洪生老师为了救侄儿,把可卖的家产都贬卖了。
我心头哆嗦了一下,多么不听话的侄儿,把一个这么善良心好的乡村老头就这么害了。寒冬腊月,健壮的人睡菜地窝棚都受不了,一个老头怎么能熬过去?父亲说:洪生死在稻草堆里,找了好一阵才找出来。他还有遗嘱,在菜地里下埋三尺,一个土堆不准留。听了这话,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面前又浮出洪生老师的影子,趴在灰色的八仙桌上,喝着小酒,吐着菜根,吧叽着嘴,高兴的看着我们,两眼炯炯有神的放出光来的样子。或者他曾对我们满怀希望,把心愿给了我们,就不求任何回报,要一杯凡俗的酒,遮掩他在红尘的窘迫,来把他的知识传授给我们。他的无私与高贵,藏得那么深,像他的人生一样神秘,令凡俗的村人难以解。
我却遗憾,原来没有报答这个老师的机会与条件,待要报答和懂得报答的时候,老师已经不需要报答了。我曾经恨过学校里的老师,冷漠生硬绝情自私偏爱唯我独尊,但每每一触及到洪生老师,我就无言。一个无儿无女的鳏寡孤独乡村老人,用若无其事和开心的样子,用了那么多年用了那么多心,去关注教育培养几个顽皮的孩子,这是怎样的一种胸怀与品质啊!正因为有洪生老师这种人,湘南的院子里才有千年不散的书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