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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蟹家的三个理发匠

蟹家本不叫蟹家,另有其名。但是其真正的名字,已经不重要。它趴在湘南腹部一隅,重要的是像一只蟹。村里老人也传言,蟹家五百年后要归大海。五百年过了多久了,还有多少个五百年,现在是处在五百年的哪一个部分,村里没人说得清楚。蟹家前后左右都是山和田园,马路从西侧划了一条南北线,小河在西侧,却附着村子,如蛇蜿蜒。河外是田野,河内是村庄,青砖墙,黑泥瓦,青石板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乡村,人丁兴旺时,蟹家人口达六千多。村里青石板接青石板,巷子接巷子,蟹家的房子如前人摆下的一个八卦阵,这在湘南,是极少见的。

沿着村道进去,进了西边闸门,有一口水塘,绕一个弯,又一口水塘,水塘上原有一宏伟戏台,青石基脚上黑瓦青砖,门窗雕花镂凤,十分讲究。祁剧班、花鼓戏班、京戏班都上过台,穆桂英挂帅曾连演三台。对着戏台的是正厅,蟹家老少祭祀祖宗的祠堂。正厅门前有走廊,铺青石板,大门两边有青石礅,前有两大抱粗的立柱,漆朱红。立柱下有三级石阶,石阶下是阴沟。村里长辈或闲人,上午下午,无事即聚于此,对村里的事进行点评。两口子吵架,相持不下,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不是村委会,而是到众厅前找族里长辈评理。日积月累,声名远播,不是蟹家的,出了纠纷,要找个说理的地方,也来这里请蟹家的人公论。蟹家的人讲理,在当地成了共识。进祠堂是三间房,一厅两厢房,正对一长方天井,两边走廊,并有侧门,地上铺雕花青砖直到拜堂。走廊两侧壁上有先贤榜,祠堂神龛上奉的祖宗遗像,这些在破四旧时被毁,后又找画师画上。先贤榜复制不出,只好白壁黑字写上修缮捐资人的名字和所捐数目,供后人凭吊。一般来说,祠堂的门是不轻易开的。村里的翁贵租了祠堂左侧的厢房做了理发铺之后,人们才可透过缝儿,看见落满阳光的空空荡荡的天井。族里长者解释:祠堂里之所以空,主要是容纳祭拜的人,人丁兴旺,祖宗才会安心。

蟹家村本来有四个理发匠,其中一个叫足善的,只剃头,且多剃死人头,故不在此章里罗列出来。翁贵占了众厅的厢房,生意最好。众厅是蟹家的中心,卖菜的、开店的都在门前两侧,人流最旺。翁贵理发,也是业余爱好,所以,只能做理发匠。遇到农忙,翁贵就去田地里收拾,理发店关了门,两三天见不着人。有对翁贵理发手艺情有独钟的,就跑去他家里,把他叫来。翁贵个子单薄,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一年四季仿佛只有两件衣服,一件草绿色军衣,一件四个口袋的蓝布上衣。他爱笑,一笑就露俩黑牙出来。他还是笑,说人活九十九,快乐不后悔。对村里的掌故,翁贵了如指掌,坐在他手下理完发,可以了解蟹家大半部历史。

翁贵理发的行头简单,一把发煤油味的推子,一把剪刀,一把油油的万人梳,加一个大家共用的香皂。翁贵一边理发,一边说话,一边往外“吱”的挤口水,吐到角落里的碎发堆里。说一句话,推一把或剪一剪子,就往外“吱”地吐一口。生意好的时候,来人一般是坐在一旁的凉床上,听翁贵山南海北不知疲倦的侃,一边微仰了脸,嘴欲开未开,做着补充的姿势。屋内坐不下了,就蹲在屋外檐下的石板上,听族里长辈聊蟹家长辈的光辉历史。阳光灿烂的照射在祠堂前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历史就凝固在石板上那些小小的凹凸里。理完发,聊得来的,继续聊。到了黄昏,意犹未尽,翁贵收了摊,在店里称上半斤花生两斤白干,回家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聊,一定要聊到意兴阑珊。

翁贵的朋友多了,田地里的事也就少管了。六月忙碌天里,经常看到他老婆到理发店里来叫他。他老婆也是个身体瘦弱之人,不善笑,见人总是斜了眼打量。翁贵一边安排老婆的活计,一边按着人家的头继续修修剪剪。街上有了各色发廊之后,年轻人很少来光顾翁贵的生意了。翁贵也不闲,蟹家老少对翁贵更忠实了。生意做了四五年,一个傍晚,翁贵收工,照例称了点花生米,打了半斤白酒,在家里吃了喝了睡了,留下了一双未成人的儿女,就那样走了。祠堂的厢房,又空置了下来,直到现在,还是空着。祠堂前的人换了,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聊天聊地,偶尔也还念叨翁贵的手艺和他的热情。

从祠堂出来,直走,是蟹家的广场,或者也是蟹家以前的戏院。戏台在时,蟹家的人就坐在那里看戏,戏没了,戏台没了,露天电影也没了,那空地就做了晒谷坪。晒谷坪的北边,有一间门面,原来是一间药铺。门前两级石阶,上去之后,是木板壁,有门,门边的窗可以拆卸。进去是泥地,空三四个方出来,摆上柜台,中药西药放上去,药的味道就溢出来了。赤脚医生走了后,打石头的哑巴就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东墙上挂一面衣柜镜子,下面放一把椅子,就成了理发店。雨天或闲空的日子,哑巴放下锤子,就来这里帮人剃头理发。哑巴理发的水平一般,但他很耐心,一个头能摸上半天,直到每一根头发都一般长短了,他才“啊啊”的示意可以了。哑巴师傅很热情,没事就蹲在门前,见人不分男女都“啊啊啊”的招呼。他理发不计较钱,理好发了,一角两角,一块两块,随意你给,他绝不会伸手要。哑巴师傅也没有活到满甲子,一个冬天病上了,侄儿男女舍不得花钱,在家里捱着,没有捱过去,也没来得及给自己打上一块墓碑,就蹬腿走人了。

另一个理发匠叫龙生,远离蟹家村中心,在村东边沿的自己家里干活。他的家很大,青砖碧瓦,上下两座,有天井,有东西厢屋,大门瓦上有气派的飞檐。龙生在蟹家家喻户晓,他30岁的时候坐过牢,受过管教。坐牢的事因是村里一领导未经群众同意,擅自出卖蟹家的祖山,引起了公愤,龙生带头到该领导家打砸,为了维护领导权威,被官方逮了,送进大牢蹲了四年。出来后龙生面目白皙,外人几乎不敢相信他去坐了牢,后来才得知,在牢房里他被分配帮狱友理发。大家便不再追究,他坐牢前会不会理发了。因为蹲过牢,名声不好,龙生一生未娶。在家做生意,又非独门生意,所以,龙生的生意很清淡。无事可干,他喜欢上了打字牌,几个人一吆喝,龙生就是在理发,也是匆匆忙忙了事。甚至倒一盆水,让顾客自己洗头,他去摸牌。生活艰难,他就开始卖房子,一间一间的卖,卖了钱维持生活,撑过了五十岁,龙生不再理发,干脆申请了五保,现在又改成了低保,专心玩他的字牌去了。蟹家村里人说:想得开,就学龙生。

哑巴死后,理发店又改回作了药店。

在翁贵理发店的前面,从广东回去的两年轻口子在自家门前挂了一块大牌子,写“龙凤发廊”,把蟹家男女头上的生意都做了。而翁贵、哑巴、龙生这三个理发匠,还是被村人记得的。龙凤发廊里理发,剪个平头要收六块,等于一斤猪肉钱了。理发的人说嗡贵、哑巴那时候,才一块钱。说归说,做归做,只是,祠堂前的族里长辈,又多了一个话题,不再说蟹家村在哪年哪月归大海的闲话,而是在感叹,菜价又上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