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7月,华飞老从成都寄赠来他刚刚出版的沉甸甸的百万字巨著,我沐手拜读了一周时间,欣喜敬佩赞叹之情使我沉醉沉思了好些天。
我与华飞老初识是在1985年4月,当时我在德宏州文联主持《孔雀》编务。泼水节时,我们举办了一届“孔雀笔会”,邀请了全国40多位作家、编辑莅临,李华飞、王尔碑、曾伯炎、海梦、张克新等几位四川作家联袂而至,还有苏策、蒋子龙、梁南、骆一禾等各地来的老中青作家、编辑济济一堂。华飞老的独特个性和言谈风度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后来从王尔碑大姐的口中才知道华飞老的一些坎坷经历。而且从华飞老的谈笑中才晓得我几年前就认识的著名画家李忠翔乃李翁的次子也。年底我到成都,华飞老、王尔碑等8位前辈还专门与我把酒畅谈了半天,之后85、86年的两期《孔雀》上刊登了华飞老在那次笔会后写的几篇大作。我曾写了一篇《致李华飞先生》的信,后收入了文学评论集《竹楼文谈》。一晃几年过去了,亦如华飞老在一篇文章中引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所发的感叹一样,华飞老已届83岁的高寿,而作为晚辈的我已50多岁,我们之间的忘年之交弥足珍惜啊!
华飞老于二十年代即走上革命文学之路,后来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为“左联”东京分盟成员,参加中国诗歌作者协会,青年作家协会,中华抗敌文艺家协会,还担任《国民公报》驻东京特约记者,《海外》文艺主编。抗战前夕回国,从事革命文学活动,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解放以后,任西南人民出版社编辑,四川人民广播电台文艺组长。1957年受到不公正待遇后,在大凉山生活了30年。平反昭雪后主持《会理文艺》、《凉山文艺》编务。退休后返蓉,被聘为四川文史馆馆员。古稀之年笔耕不辍。华飞先生文学生涯60年(实际上壮年时期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被迫停笔),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影视、笔记、文论无不涉猎,发表了数百万字作品,出版了各种专集10多本。朝花夕拾,《李华飞文集》就是从中精选编成。文集由华飞老曾经扶植过的彝族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作题为《万水千山总是情》的总序,一些专家、教授为各卷写序。华飞老的文友臧克家、林林、端木蕻良、柳倩、邹荻帆、马识途、流沙河、杨牧等名家题辞。文集中还收入了各个历史时期的珍贵照片20多幅。文集之作品,跨越空间广阔,时间悠长,涉及中、日、美、加、菲等国和台湾、香港地区,涉猎了文学的各个历史时期,翻涌着百年来文学忧患悲壮的洪流,熔文学性、学术性、史料性于一书,极具可读性和研究价值。
忠翔兄在“编后”里情深意长地说:“父亲这一代人,多半都曾经历了战乱、坎坷和浩劫,多半都曾经历了动荡和漫长的孤独;但有个引入瞩目的特点,无论身处什么样的逆境,在何等无光的昏暗时日,思维的闪光没有熄灭,探索生命的悟性总要以文字形式来表达,始终保持着直面人生的童贞,在艺术世界的神游中寻觅精神的家园。这百万字的文集,可以说是父亲六十多年心灵创造的结晶,是他生命的焕发与延伸。文里有他青年时期的追求与欢愉;有他中年时期的压抑与不屈;有他老年时期的振奋与回顾。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中国老知识分子半个多世纪所走过的艰辛历程;这是他奉献给社会和人民的一笔精神财富。”真乃知父莫若子,这也是我及广大读者的共同心声啊。
《李华飞文集》完全可以称得是博大精深。虽然我通读了一遍,但很难下笔写所谓书评,这里仅就其散文卷谈谈学习体会求教于前辈与方家。
老杜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这“老更成”如果是正常的,则可喜可贺;然而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何尝不是一部饱含忧患,曲折艰辛而不失追寻的历史?何尝不是诅咒黑暗、颂扬光明、批判灭亡、助产新生的悲壮历史?其中当代文学50年有一个奇而不怪的现象——不少作家都是只有青年时期和老年时期的作品,中年时期呢?李华飞的中年时期与一批作家命运相同——原来付与了缪斯无语的滚滚金沙江水……
然而,在1935年9月的日本东京《诗歌》上就发表最早一首歌颂红军长征的诗《渡洪江》的斗士,华飞老没有在坎坷和劫难面前屈服!他在漫长的痛苦中积蓄生活和思索人生,一旦春风吹拂神州大地,历史得以拨乱反正,他就在阳光撒满的崎岖小路上开怀倾吐《归来者心曲》,激情歌咏《孔雀,孔雀》……他像苍劲的铁树绽开新花,他像候鸟一样凌风东西南北翱翔,他像老农一样握锄埋头耕耘,他像杜鹃一样吻着花枝啼血深情歌唱。他孜孜不倦地探求历史人生的真谛,青春焕发地采撷现实生活的奇丽花朵,吐纳天地之精华正气,汇聚文坛之风云珍史,或诗歌,或散文,或小说,或戏剧,或回忆笔记,或文论随笔,天下忧乐,祖国前途,民族荣辱兴衰,个人悲欢感悟,虽九死而不悔。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为时而著,为事而作,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形神兼备,文质灿然,胸中丘壑,笔底波澜,鹤发童心,老树奇葩,皤然一翁,乐观进击。佳作迭出,千汇万状,世人惊叹,文坛称奇。
华飞老的散文有很多篇什是人物回忆,还有笔记、回忆录及文论中的不少篇章也属此类。海内海外,逝者生者,学识渊博,朴实亲切,纵横捭阖,汪洋恣肆,地负海涵,汇萃笔端,褒贬妥贴,老道练达,语言精炼,文采斐然,而最大的特点是极富现代文学史料价值。诸如所写的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聂耳、张天虚、闻一多、任白戈、艾青、艾芜、魏猛克、陆万美、雷石榆、金满成、沈起予、覃子豪、纪弦、谢冰莹、彭邦桢、云鹤、波列沃依、吴芳吉、李劫人、邹韬奋、陈翔鹤、老舍、臧克家、端木蕻良、林林、文幼章、陈若曦、韩素音、杨沧、宋之的、温田丰、谢六逸、袁勃、严辰、邹荻帆、臧云远、张秀熟、郎毓秀、贾芝……或一人,或一事,或一个场景,或一次谈话,或诗文唱和,或长期交往,或珍闻轶事,或史海钩沉,情感真挚朴实,笔墨厚实酣畅,纪实性、形象性和人情味的统一是其贯串主线。如《哀思一片寄圣老》,写叶圣老不是记述人们熟知的叶圣陶的文学业绩,而是选取细节,追记了与作者的个人接触,写他穿件蓝布长衫、打着电筒、踏着崎岖小路到学校演讲,鼓动抗战,积极支持华飞办《春云》刊物,感慨“圣老像一株韧挺的垂柳,真诚,亲切。”《忆聂耳》记叙与聂耳的相识到东京七月之夜留日中国学生追悼聂耳的场面,那“像火山爆发,像洪流奔放”的合唱义勇军进行曲慷慨悲歌仍在眼前,令人奋起。《听凤凰鸣》写作者1936年在东京拜会郭沫若时,当面请教是否见过凤凰,郭老说在乐山城外听过凤凰叫的声音。直到1957年,作者于凌晨前在乐山肖公嘴发现凤凰鸣原来是船工号子时才恍然大悟《凤凰涅槃》的深刻含义。文章写郭沫若在东京与作者等人聚会时谈笑风生,忽地收敛笑容默默道:“花开花落,离别灾难深重的祖国都快十年了。”而垂泪沉思,“片刻之后,郭老猛地将头一昂:‘尽管黑暗如漆,腥秽如血,可是,红旗过关山,星火正燎原!’我们又随着他舒展的双眉,而露呈笑颜……”人物的个性与形象栩栩如生。华飞老写茅盾与作者早年交往而始终不忘旧情,在病中为《会理文艺》题刊名,在临逝世之前还为《凉山文艺》题辞,感人至深。
有一篇《彭总重访老街》写得颇富传奇色彩而又真实亲切珍贵。华飞老写他们流放会理劳动改造时参加“反右倾”,“反右倾”的人双关意义地把他们安在当年长征时彭总的“司令部”,这是嘲弄历史还是历史的嘲弄?作者以真人真事的采访回忆了红军长征时打富济贫,彭总亲自操秤分肉,命令红小鬼“把这块肉,给街口后院那家产妇送去”。然后笔锋转到1966年,彭总在三线建设总指挥部时又到会理,看望年迈的老嫂子和五保户王寿山的悲壮场面。当年的婴儿敬德已是30开外的壮年汉子,忽听县委的干部在找寻喊叫“总司令”时,敬德像一阵风向屋头边跑边喊:“妈呀!彭老总来了!彭老总来了!”文章至此,作家又笔锋一沉,以彭老总来了,他又走了,水阁寺虽在风雨的岁月中残破坍塌,然而,彭老总那平易近人的身影却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嘎然结尾,坠地金声。作者于朴实中见深情,于平淡中传神奇,展现了彭老总的人格、品德和高风的珍贵细节,也是难得的史料,简直是一篇20世纪的新《史记》。
八十多年的峥嵘岁月,海外海内东西南北中的沉沉脚印,从翩翩少年到耄耋老人,华飞老执着地跋涉着,上下求索着,像游子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含泪歌唱,像老马叩着崎岖的山路负重前行,他的大量的作品亦如他本人——真诚、炽热、博大、流溢出深沉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人文精神——这是贯串《李华飞文集》的红线。
华飞老的散文正是具有这样的特点从而富有撼人心魄的魅力,映出作家高尚的品德和人格力量。同时,他的散文也颇具多种艺术特色。我唯恐在这里侈谈艺术特色有班门弄斧之嫌,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谈谈他的散文大道无术、大巧若拙、神思奔涌、结构严谨、文字精粹,这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滇云篇”和“蜀水篇”所收30多篇散文,绝大多数是华飞老归来之后的作品。作者的足迹除了他最熟悉的巴山蜀水外,他还走遍了彩云之南的苍山洱海、孔雀之乡、大怒江畔。《羽禽篇》三章、《竹楼歌手》三章、《孔雀,孔雀》等,可称是字字珠玑的佳构,笔者曾评论过,这里不再多谈。在此,我想侧重谈谈他将边地风光、人情与文史、人物融为一体的姑妄称之为“文史散文”的特点吧。其中写云南的几篇使一些云南作家赞叹不已,诸如写郑和、筇竹寺、大理、剑川等篇以及笔记卷中一些篇章,都属于“文史散文”的佳作。
《郑和,滇池的儿子》是作家在郑和下西洋580周年纪念大会时参观游览昆阳后的力作,作者在比较了郑和与晚他87年而为世人推崇的哥伦布后喟叹: “世间不平事,常在弹指间。”然后极目浩瀚滇池抒发道:“一颗虔诚的赤心,就是颗燃烧的红日;一个博大的胸怀,就是一个磅礴的海洋。郑和,你听见母亲的召号吗?你梦见家乡的新貌吗?沉默几百年而毫无怨尤,激动几千次从不悲观,这就是燃烧,这就是博大!”文章意境深邃,气韵浑宏,处处熠熠生辉。《筇竹寺与蜀布的思念》从作者与艾芜同住医院,写艾芜与陆万美1925年同游筇竹寺,再写到忠翔偕父观赏黎广修之不朽雕塑,进而畅想古代南方丝绸之路,最后,作者感叹道:“凡是对人民有过贡献的,都会受到人民的敬仰。我满怀乡情、豪情、诗画情,在筇竹寺与蜀布的典籍前,点燃生命的火焰,开始又一次启航!”结尾实乃点睛之笔而催人沉思。作者在苍山下感通寺残址前,苦寻杨升庵和担当的心踪足迹,“一个宇一滴泪,一滴泪蘸一滴血”地吟道,担当和杨升庵都没有料到一场浩劫中“恶魔在光天化日之下会张牙舞爪,人妖在众目睽睽之下会颠倒黑白,良莠不分,真假不辨,把清平世界搅成浑浊水塘,……高僧的墓塔毁了,夷为平地了,可是他的诗、书、画却毁不了,平不了。因为,不论是人,是佛,他的价值都是流动有致,意境无穷,变化莫测,起落不定的。”“大概一切故事诱惑力都在于封闭”。“一切敞开的怀抱,给我们最大的收获在‘失迹’里得到抚爱。”真是一串串警世恒言。华飞老在忠翔和白族文友们的陪同下,老而弥坚地在文献名邦剑川攀登石宝山、金华山,寻觅杨升庵、徐霞客、徐悲鸿,赵藩的足迹、品格和风采:“在过去的历史是已知数,在没来的历史是未知数,我们无论走到哪一段路程,都要用真理把迷雾拨开,让太阳给真实曝光。这些启迪保持永恒,生命就不会枯竭而长留青春!”在《武侯祠名联作者赵藩》中,作家以7个自然段落,层层剥笋,言简意赅地勾划出一代著名雅士学者的高风亮节和文化业绩,令人油然而生高山仰止之感,文章十分精粹,笔力沉郁顿挫。《剑川夜话徐悲鸿》,作者写采访杨大妈而回忆徐悲鸿的缕缕往事,文章末喟叹:“我不忍为风雨老人的两鬓增霜,起身告辞走出深院。弦月在天,疏影掠地,忆及悲鸿大师的爱国热忱,高尚情操,是我们建设精神文明,多么珍贵的财富啊!”《怒江壮歌》一文中,作家耳听怒江涛声,笔涌时代风云,讴歌悲壮的滇西抗战及松山大反攻的历史,咏叹民族沧桑和人生命运,而这些正是通过一位县政协委员、当年滇西抗战的幸存者的故事,层层递进。历史与现实,人物与故事,议论与抒情,针线紧密,水乳交融,慷慨悲歌,深长思之。
以上这些散文看似平易,实则奇峭,于细微处见精神,于冲淡中蕴警辟,结构谨严,剪裁精巧,语言警策,文字精练,文如其人,炉火纯青,显示出华飞老宝刀生辉、意气纵横的独特风格。“风格即人”,信也;“文史散文”创而新也。此外,我们从华飞老及一代作家苦难而新生的历程中还应得出这样的思考:20世纪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学所共同拥有的荣辱、忧患和对光明的艰辛追求,不仅是不能忘却的历史馈赠,而且是下一世纪的宝贵精神财富。历史啊,请珍重。
“啊!伟大的祖国东方的巨人我自豪是你的子民”
这是一个青春焕发的八十少年的赤子之歌。华飞老在《与屈原对话》中对“爱国的战败者”三闾大夫一唱三叹道:“这条路现在还有人踏着你的足印,行吟、行吟,重复你但已扬弃了忧思,黑暗遁匿,白昼降临,寄希望于喷薄的朝阳。”
是啊!当我托彩云遥祝华飞老健康长寿时,祈愿李翁和我们都“扬弃了忧思”,永远在春天里欢乐地生活纵情地歌唱。
1997年仲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