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历史上的假晶现象
一种矿石的结晶埋藏在岩层之中。罅隙出现了,裂缝产生了,水分渗了进去,结晶慢慢地被冲刷了出来,所以它们顺次留下些空洞。随后是震撼山岳的火山爆发;被熔化了的物质依次倾泻、凝聚、结晶。但它们并非任意按照自己的特殊形式来完成这全部的过程。它们必须填满能够填的空隙。这样就产生了歪曲的形状,产生了内部结构与外表形状相矛盾的结晶,产生了一种石头呈现另一种石头形状的情况。矿物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假晶。
我想用“历史的假晶现象”这个术语来表示这样一种情形:一种以较古老的外来的文化在某个地方是这样强而有力,以至于本土的年轻文化被压迫得无法喘气,它不但无法形成其纯粹的、特有的表现形式,并且也无法充分发展其自我意识。所有从年轻的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东西都铸进了古老的框架中,年轻的感情僵化于腐朽的作品之中,它无法依靠自己的创造力培育自己,它只能以一种日形剧增的怨恨来憎恶那股来自远方的势力。
阿拉伯文化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其史前史完全淹没于那在两千年间成为不断发生的各个征服者的掠夺品的古巴比伦文明的范围。其“墨洛温时代”的特征表现为一个小波斯氏族的专政,与东哥特人同样原始,他们在两百年间极少遭到挑战的霸权是建立于一个费拉世界的极度疲倦心情的基础之上的。可是自公元前300年起,在西奈半岛与札格洛斯山脉之间的年轻的使用阿拉米语言的民族之中开始了与扩散了一种伟大的觉醒。正和特洛伊战争时期与萨克逊朝诸帝时期相同,一种人对上帝的新关系、一种新的世界感情渗进了当时流行的所有宗教之中,无论它们称为阿胡拉玛兹达、巴力也好,或称为耶和华也好,都处处激发起巨大的努力去创造。
可是就在这时,马其顿人到来了——来得如此巧,以致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由于波斯政权的基础是一些精神上的必要条件,而已丧失掉的也恰是这些必要条件。对巴比伦而言,这些马其顿人的出现,与别的冒险家一样,无非是另外一群蜂涌而来的冒险家罢了。他们将一层古典文明的薄幕铺在土耳其斯坦与印度的大地上。亚历山大继承者们的王国本来是能够悄悄地变成具有前阿拉伯精神的国家的——在地理上与阿拉米语区域实质上是一致的塞琉西帝国,事实上在公元前200年已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但是匹特那战役以后,其西部便越来越多地被并入了古典帝国,因此受到了一种重心远在异方的精神的巨大影响。这便为假晶现象作好了准备。
从地理和历史的角度来看,枚斋文化都位于这一组较高级的文化的正中心——它是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几乎与所有别的文化发生了接触的唯一文化。因而,在我们的世界图景中,其整个历史结构便完全依靠我们认清其被外型所歪曲了的真正的内在形式了。不幸,这正是我们所尚未认识的,原因在于神学上及语言学上的偏见,特别是因为近代太专门化的趋势不合理地将西方人的研究工作细分成很多个别的部门——任一部门不但在取材上与方法上、并且在思想上与其他部门不同——所以使得人们对大问题视而不见了。在当前的问题上,专门化的后果或许比在别的方面更为严重。历史家本人站在古典语言学的领域中,将古典的语言疆界当作其东方视界;因而,他们对那并没有精神界限的双方在发展上的深刻统一便完全忽视了。结果便出现了以希腊文及拉丁文的使用来排列与划分的“古代”、“中世纪”与“近代”的历史景象。
对于有“原文”保存下来的古代语言的专家而言,阿克苏姆、萨巴、甚至萨珊王朝的领域全是无法追究的,所以在“历史”上它们便差不多都不存在了。文学研究者(语言学者也如此)把语言的精神与作品的精神弄混了。阿拉米语区域的作品假如正好是用希腊文写的,甚至只是用希腊文保存下来的,他便将其列入他的“后期希腊文学”中,并把这种文学分为一个特殊时期。但以别的文字写出的同一渊源的作品并不属于他的范围,却用同样人为的方法划分到别的种类的文学中去了。但是这里却有最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文学史与文字史决非吻合的。实际上,枚斋民族文学是一个完整独立的整体,其精神是一个,可是用许多文字——这中间也有古典文字——写成的。由于枚斋型的民族是无本国语的。有他勒目法典的、摩尼教的、聂斯托利派的、犹太的民族文学,甚至还有新毕达哥拉斯派的民族文学,但是没有希腊的或希伯来的民族文学。
神学研究也依照西欧的各种不同的信仰详细划分了其的领域,所以,“语言学的”东西方的分界在基督教神学方面也得以实行,并且还在实行。波斯世界归入了伊朗语言学者的研究范围,因为《阿维斯塔》经的经文虽然并不是用雅利安方言书写的,但却是以雅利安方言来传播的,所以,其中包含的巨大问题便被当成印度学学者的一项非主要的研究,在基督教神学中根本看不见踪迹了。最后,因为希伯来语言学与“旧约”研究组成一个专业的研究部门,他勒目法典的犹太教历史便不但从没有得到单独的研究,并且在我所熟知的所有主要的宗教历史中将其完全忘却了,虽然这些宗教史有地方谈到印度的每一个教派(由于民俗学也是一项专门的学问),也谈到了任何一个原始的黑人宗教。这便是现在历史研究工作所面对的最巨大的任务在学术上的准备的情况。
帝国时代的罗马世界对于自己的处境怀抱着一种非常乐观的看法。晚期的作家悲叹非洲、西班牙、高卢,特别是作为祖国的意大利及希腊的人口减少及精神上的空虚。但在他们的悲叹声中,属于枚斋世界的省份时常是被除外的。叙利亚的人口是非常稠密的,它与帕提亚人的美索不达米亚一样,生命和精神是非常旺盛的。
年轻的东方的优势是每个人都能够感觉得到的,并且早晚也会在政治上表现出来。从这样一种观点去看,我们便发现:在马略与苏拉、凯撒与庞培、安东尼与屋大维的史诗及史景之后,年轻的东方正在越发紧张地挣扎,企图摆脱在历史上走向灭亡的西方;费拉世界正在觉醒之中。首都迁移至拜占廷是一个重大的象征。戴克里先是选定了尼科美地亚,凯撒考虑过亚历山大里亚或特洛伊。安提亚克本来比所有地点都更好一些,可是事情迟了三个世纪,而这三个世纪恰是枚斋的青春时代的具有决定性的时期。
假晶现象是从亚克兴战役(公元前31年,安东尼与屋大维在亚克兴的决战,屋大维获胜)开始的;在此次战役里,战胜的原本应该是安东尼。这并非罗马与希腊之间的具有决定性的斗争——那场斗争早已在康奈与撒马战役中获得了解决,那一次,汉尼拔的悲剧是他并非为其祖国作战,而是在为希腊化文化作战。在亚克兴战役中是还没有诞生的阿拉伯文化反对衰老的古典文明;所斗争的问题是元首政治,还是哈里发政权。假如安东尼胜利,便能让枚斋精神获得自由;其失败却让罗马帝国的铁幕蒙在了枚斋的土地上。西方历史上有一件相似的事件,便是公元732年都尔与波亚叠之战。假如那时阿拉伯人获胜了,将“法兰克斯坦”变成了东北方的一个哈里发辖地,那么,统治阶级便会熟悉阿拉伯的语言、宗教与习俗,与格兰那达及开拉温相似的大城市便会在罗亚尔河与莱茵河上建立起来,哥特式的感情便会被迫用清真寺及阿拉伯风的早就僵化了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便不会有日耳曼的神秘主义,而会有一种伊斯兰教的苏菲派。这类事情在阿拉伯世界中的确发生了,这是由于叙利亚与波斯人没有出现查理·马特一类的人物去联合密司立对提或者布鲁图斯、卡西乌斯或者安东尼一起(或单独)对罗马作战。
现在我们又在俄罗斯看到了第二次假晶现象。壮士歌里的俄罗斯英雄故事在关于基辅的佛拉基米尔大公(约在公元1000年)和“大圆桌”骑士团的史诗开始及结束里,在民间英雄伊利亚·穆罗木茨身上达到了极端的程度。俄罗斯精神与浮士德精神之间的巨大区别,在将这些英雄故事与“同时代的”、民族大迁徙时期的亚瑟英雄故事、厄曼锐克英雄故事与以喜尔德布兰之歌及瓦尔特之歌形式表现出来的尼伯龙根英雄故事相互对比时,就能够看出来了。俄罗斯的“墨洛温时代”起始在伊凡三世(1440—1505年,俄罗斯大公,在位期间使俄罗斯获得了独立)推翻鞑靼的统治(1480年),经由罗立克家族后期诸王公和罗曼诺夫家族最开始的诸沙皇,一直到彼得大帝(1689—1725年)。这个时期正好与从克洛维(481—511年)到事实上使得加洛林王室获得了优势的泰斯特里战役(687年)之间的那段时期相当。
我希望读者们都来拜读一下都尔的格列高里所写的《法兰克史》(叙述到591年),且比较一下卡拉姆琴的主教故事中的与此对应的部分,特别是关于让人恐怖的伊凡(即伊凡四世)、关于波理斯·戈都诺夫及华西理·叔伊斯基这些部分。再没有比它们更相像的了。在这种大贵族与教长的莫斯科公国时期经常有一种旧俄罗斯派反对亲西方文化的因素,这之后,从1703年彼得堡的建立时起便产生了一种假晶现象,它使得原始的俄罗斯精神与外来的形式相吻合,最开始是纯巴罗克的形式,随后便是启蒙运动的形式,再后来则是19世纪的形式。俄罗斯历史中掌握命运的人是彼得大帝,我们能够拿查理曼与他相比较;查理曼精心考虑、倾尽全力地要强加的恰好是查理·马特费了很大力气才阻止的东西,也就是摩尔与拜占廷精神的统治。对待俄罗斯世界能够仿照加洛林王朝的样式,也能够仿照塞琉西王朝的样式——就是说,选择俄罗斯的旧路,还是选择“西方的”道路;罗曼诺夫王朝选择了后者。塞琉西诸王喜欢希腊人,而非邻近的阿拉米人。莫斯科的原始沙皇制度在现在也仍旧是适合俄罗斯世界的唯一形式,但在彼得堡,它却被曲解成了西欧的朝代形式。
神圣的南方——拜占廷与耶路撒冷——的吸引力在任何一个希腊正教教徒的心灵之中都是强烈的,但它却给面朝西方的世俗的外交扭曲了。莫斯科被焚毁是一种原始人民的强大有力的充满象征性行动,是对于外国人与异教徒的一种玛卡比式的憎恨,随后产生的则是亚历山大一世进入巴黎,神圣同盟与西方列强的协调一致。一个曾是注定在无历史的状态中生活了若干世代的民族,便这样又被迫生活于一种虚妄的、人为的历史中,而古老的俄罗斯心灵对于这种历史简直就是没有办法理解。晚期的艺术与科学、启蒙运动、社会伦理、世界城市的唯物主义都被介绍进来了,虽然在这种前文化期中,宗教是人们用来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唯一语言。在没有城镇的原始农民居住的土地上,外来形式的城市便似溃疡一样粘附于上面——虚妄、不自然、无法让人信服。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彼得堡是世界上最空虚、最造作的城市。”虽然他就出生在这个城市,但是他感觉这个城市最终有一天会与晨雾一起消失。散布于阿拉米农民土地上的希腊化时代的人工城市,便正像幽灵似的、无法置信的。耶稣在加利利时就知道了这一点。圣彼得在嘱目帝都罗马时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