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路思语:60年:从清华园到石油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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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地悠悠(小说)(4)

一天傍晚,佟欣骑车回家,经过离家不远的一座楼时,一首美妙清脆的钢琴曲从一个房间传了出来,她停下来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是《少女的祈祷》。佟欣按捺不住对钢琴的喜爱,随着琴声上了楼,停在一扇大门前就开始敲门,琴声中断了,门被打开,一个五十岁开外带着眼镜的中年妇女站在她面前。

“你找谁?”中年妇女问。

“我是路过这里,我可以听你弹琴吗?”

“请进吧。我弹得不好。”

“您是学音乐的吗?”

“不是,我是学哲学的,小时候学过钢琴,随便弹弹的。”

一听说是个学哲学的,佟欣的神秘感和好奇心就更强烈了。

“我叫佟欣,就住在您家斜对面那个楼里。”

“我姓甄,是R大学的哲学博士生导师。”

“那太好了。您现在有时间和我聊聊吗?我对哲学很感兴趣,很想听听哲学教授的高见。”

“你太抬举我了,我可不一定能够完满地解答你的问题。你想听哪方面的?”

“我一直对爱情这个问题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为爱情双双殉情,而有的人把爱情看作鞋拔子,穿上鞋就达到目的,把鞋拔子放到一边了。”

“这种差异的存在有两个原因。一是男人和女人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感受有差异,二是初恋和非初恋的人有差异,这两种差异如果同时存在,就形成了男女对爱情和婚姻态度的巨大差异。”

“初恋和非初恋的差异一般人都能理解,男人和女人的差异在什么地方?”

“多数女人在婚姻中看中的是情,而多数男人更看重性,尤其是新婚夫妇,这种差别最明显,等婚后两年左右,感情进入了亲情阶段,这种差异就不那么明显了。”

“那爱情究竟是一种精神还是一种生理现象?”

“严格地来说爱情是由精神支配的,因此如果两个人在思想上不能协调一致,会直接影响婚姻生活的。”

“甄教授,可以给我讲讲您对人生的认识吗?”

“可以。人们对人生的认识大相径庭,认识不一样,生活态度也就不一样。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是快乐主义,这部分人占绝大多数。他们也奋斗也努力工作,但是仅仅是为了多挣钱享受生活带来的乐趣,在哲学上属于非生产型的一类,他们的童心已随着世俗的影响完全消失了,他们没有能力从历史宏观的角度来审视自身的价值,直到临死之前也不去想自己生活的目的以及生命的价值,只把人生看作是一次漫长而不知目的地的旅行,在旅途中克服着种种艰难和意外,同时也享受着旅途的快乐。

“第二种是功利主义,也是极端利己主义,这部分人是少数人,而且往往生活在社会的阴暗处,见不得阳光。他们把人生看作下棋比赛,满脑子都装着比赛的规则,在他们的字典里只有四个字—成功、失败。他们工于心计,老谋深算,为了达到成功的目的,不择手段,残酷狠毒,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道义,在哲学上也属于非生产型一类。他们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的人,背弃了人性,走向了人性的反面,属于原始性的异化。

“第三种是存在主义,这部分人也是少数。他们一生都在奋斗中求索,满怀希冀地在人生中寻求实现自身存在价值的途径,为此他们或许为了精神追求牺牲了个人安逸的生活,或许为了信仰牺牲了生命,他们也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的人,但是这种异化不同于原始性的异化,他们是完全成熟性的异化,哲学上属于生产型的一类。

“这三种认识就好比一只橄榄果实,两头小中间大,功利主义和存在主义都属于少数人,而快乐主义是中间的绝大多数人。”

“您是怎样理解幸福的?”

“幸福观与价值观有着直接的联系。‘外向人’的价值观就是把金钱、地位、汽车、房子看成幸福,而‘内向人’把自身价值的追求过程看做是最大的幸福。一位艺术家曾经说过:幸福只属于有理想,有追求,有爱心的人。我理解其中的意思就是:真正的幸福只属于为社会、为他人付出的人,而利己主义者是永远得不到真正幸福的。”

“有人劝我要学会俯首称臣,要学会臣服,要学会遵守社会规则,您是怎样看的?”

“社会的规则是社会机器正常运转秩序的基础和保证,但人心的法则是真理和道德的结晶,是深深扎根于成年人的童心对真善美追求的最高境界。过于强调社会规则而否定人心法则的人是在利用社会规则满足自己的私欲。抗争和磨难就是人心的法则与社会的规则发生冲突时的产物,但最终人心的法则必定战胜社会的规则,人类的进步史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有的人说苦难是好事,也有人说苦难是坏事,您是怎样看苦难的?”

“不能一概而论,苦难要看是什么程度的苦难,像战争对人类是毁灭性的、摧残人性的苦难,而希特勒却说战争能够锻炼人类,这样的苦难就不是好事。一个人一生中如果没有碰到过磨难和痛苦,恐怕此人永远无法对人生达到彻悟,从这个角度来说坎坷是好事。磨难有可能毁掉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艺术家,但同时也有可能造就一个文学家或者一个思想家,因为坎坷的经历对人的思想认识来说是一笔最宝贵的财富。另外还要看磨难发生在什么样的人身上,如果发生在自私自利的人身上,此人就会因坎坷变得极端自私,甚至残忍卑鄙;如果发生在善良正直的人身上,此人就会因坎坷变得更善解人意,更富于同情心,甚至升华为高尚。”

佟欣出于对甄教授的崇拜和信任,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甄教授听完之后半天没有说话,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在思忖。

“您在想什么?”佟欣问她。

“我在想如果我碰到这种事情我会怎么办。”

佟欣不愿让甄教授为难,便打断话题,同她拉起了家常。

在这次谈话结束之前,甄教授诚恳地对佟欣说:“其实你是幸福的。正如那位艺术家所说的,你有理想、有追求、有爱心,尽管你经历了坎坷,它是你生命中的一笔宝贵财富,你会因此更幸福的。”

与甄教授的偶遇以及这番谈话对于佟欣来说是一次意外的重大收获,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她更坚定地相信,只要童心未泯,保持一颗纯洁的心灵,总会有千古同知,万里同音,永远不会孤立的。

光阴荏苒,三十五年过去了,袁琛让佟欣和楚之良“分居”三十五年的计划眼看就要结束了,她的丈夫在美国也是没能逃脱她的严密控制,最终在美国还是呆不下去,出国二十四年以后,被迫又回到了国内,袁琛通过她的社会关系在国内为他谋了一个比较高的职位,就这样,她这位被迫结婚的丈夫,经过整整四十三年的挣扎,终于被袁琛“招安”了。袁琛还不满足,她希望佟欣也像丈夫一样对她俯首称臣,于是就在第三十五年,对佟欣发动了最后一次“大围剿”。佟欣和吴乃赫可不是一路人,她下决心甩掉袁琛那可是横下一条心,什么都豁出去的,再说袁琛剥夺了她生育的权利,已经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永远治愈不好的创伤,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对袁琛她除了憎恨,没有任何惧怕,怎么可能在经历了三十五年的浩劫之后,又臣服于她,佟欣觉得简直是荒唐。

最后一次“大围剿”的整整一年内,袁琛不是派人半夜进到厨房,给佟欣下药拉肚子、头晕、犯困,就是像三十多年前一样找人在楼下等着她,最多的是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问她“病好了没有?”“是否还在服药打针?”“身体还健康吗?”等等敏感话题,一开始佟欣很不适应,后来的几个月完全适应后就根本不在乎了。这一次她不急不躁不生气,按部就班地过着她自己的日子,但是这一次佟欣不但能够断定这是漫长磨难的最后一搏,而且终于发现袁琛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威慑力,就是充分利用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肆无忌惮大量地利用各种利益来利诱和收买每一个有可能和佟欣接近的人:不是解决户口问题,就是解决工作问题,要不就是可以免交什么费用……五花八门的利益,佟欣全都看明白了。她感叹人心的脆弱,耻笑人们都隐藏起了自己的良心。

在一番“大围剿”之后,按照袁琛的计划,佟欣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一次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七次,吴乃赫的被“招安”使得袁琛不再仇恨佟欣,给她安排了单间病房,有电视、水池和木制沙发椅,佟欣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读了十本书。出院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她的麻烦,绷了三十五年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一个晴朗的上午,佟欣随着敲门声打开了大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为之忧伤的楚之良。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站着,互相看着:都老了。

三十五年前第一眼的直觉告诉佟欣:袁琛此人不善,不宜交往。然而当时年轻幼稚的佟欣被一句伟人的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要学会广交朋友,我还有几个右派朋友呢。”在这个伟人的谆谆教导下,好奇心使无辜的佟欣陷入了事先设好的陷阱,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十五年传奇般漫长的人生磨难。这三十五年的磨难毁了她的家庭,毁了她的前程,然而她无怨无悔,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当年明知袁琛不是好人,如果能够成熟些,果断地不和她交往,也许自己的遭遇不会那么惨重。

三十五年后的佟欣,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好奇幼稚、义愤填膺的青年,她不但能够对别人的非议置若罔闻,而且能够以非常平和的心态面对自己的遭遇。然而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女人,而且真善美在她的心中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她已有足够的智力抵挡社会世俗的腐蚀,保持一颗珍珠般闪亮成年人的童心。

漫长的磨难,就像上天赐给了广阔的荒野,使雏鹰获得了成长为雄鹰的必然条件,三十五年的抗争、磨难中,她彻悟了人生,比身边任何人对人生的理解都深刻。她变得既体贴又坚定,既善解人意又果敢精明,即敏感多思又宠辱不惊。

如果从成功、失败的角度来讲,佟欣认为自己还是成功了,她不但保持了自己灵魂的清白和气节,也终于成功地甩掉了恶魔的纠缠,尽管几乎以自己半辈子的心血为代价。

佟欣从没有把自己看作战士,更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她认为在这个利益能够收买灵魂的世间,她仅仅是自古至今,无数灵魂净土的守望者之一员。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再读唐诗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佟欣面对自己的旷世奇冤没有望洋兴叹,更没有涕泪滂沱,只有劫后余生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