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天基恩兴致勃勃地散完步回家。星期日早上这个时间,街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人们多半都在睡懒觉呢。他们起来以后,就穿上最好的衣服,先在镜子前面打扮一番,其余的时间他们便互相媲美,借以得到休息。虽然人们都认为自己穿得最好,但为了证明这一点,还要到人群中去走走。在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为面包流汗,为生活絮絮叨叨,而星期天则闲扯,休息的日子原来应是沉默的日子。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基恩在各处所看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他从来就没有什么休息日,因为他向来都在默默地工作。
他在门口看到女管家。她等他显然已经等了好久了。
“三楼的小迈茨格尔来过。您曾经答应让他来的。他说您已经回家了。他家的女仆看见一位大个儿上楼来着。半小时后他再来。不想打扰您,只想看看书。”
基恩没有好好听。当他听到“书”字,才注意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他说谎。我没有答应过他什么事儿。我跟他说过,我将给他看印度和中国的画儿,如果我有空的话。可是我哪儿有空呢?您打发他走吧!”
“现在的人都变得死皮赖脸了。不过我请您注意,他家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家。爸爸是个普通工人。我想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搞来的。问题就在这里。现在时兴这样的说法:一切为了孩子,现在哪有什么严格要求。孩子都很淘气,不可思议。在学校里他们一味玩耍,还跟老师在一起散步。请问,这个世道是什么世道!如果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想学,父母就把孩子从学校里接出来送去当学徒,交给一个严师管教,以便让孩子能学到点儿东西。大家也许想工作吧?可是现在什么名堂也干不出来,一点儿都不简朴。您只要瞧瞧那些年轻人在街上散步是个什么劲儿!每个年轻女工都要穿一件时髦的短袖女上衣。请问,她们为什么非得穿那种贵得要死的劳什子呢?她们去洗澡,又要脱下来。女孩儿们还跟男孩儿们在一起洗澡,成何体统,从前哪有这种事儿?他们应该干点儿正经事儿。我总说,他们这钱是从哪里搞来的?样样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土豆的价钱已经涨了两倍。孩子变得淘气了,有什么稀罕的呢?他们的父母一切都由着他们,从前父母看到孩子淘气,可不客气,左右开弓,啪啪给他几个耳光,孩子不得不听话。现在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像话,孩子小的时候,不学习;大了又不工作。”
她絮絮叨叨发表了一通议论,基恩不禁被她的话所吸引,并且感到她的话很有意思。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居然如此重视学习。她的本质是好的,也许这是因为她每天都和他的书打交道的缘故吧。书籍没能影响其他像她这样的人。可能她更容易受到教育,她也许非常渴望受到教育。
“您说得对,”他说,“您这样清醒地思考问题,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学习就是一切,是最重要的。”
他们走进屋里。“您等一下!”他说着便走进图书馆,出来时左手拿着一本书。他一边翻着书,一边启动两片薄薄的嘴唇说:“您听着!”他说着并示意她离他稍微远一点儿,中间要有一点儿距离。他慷慨激昂地——这种慷慨激昂的情绪与文章的朴素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读道:
“我的老师要求我每天白天写三千个字,每天晚上还要写一千个字。冬天白天短,太阳下山早,而我还没有完成作业,于是我便把小木板搬到朝西的凉台上,并在那里把作业写完。晚上,我检查写过的作业时,累得再也顶不住了。我在背后放上两桶水,如果我打瞌睡,我就脱掉衣服,往身上浇上一桶水,光着身子再继续工作。由于身上刚浇过凉水,我感到有一段时间头脑是清醒的。可是身上慢慢地又暖和起来,我又重新打起瞌睡来了,于是我又浇第二桶水。每晚两次冲凉使我能完成任务。那年冬天我刚刚九岁。”
他激动而赞赏地合上书。“从前人家就是这样学习的,这是日本学者新井白石青年回忆录中的一段话。”
台莱瑟在他朗读的时候向他靠近了一些,并随着抑扬顿挫的句子节拍点头。她那左边的长耳朵自然地听他自由翻译出来的日本话。他不由自主地把书倾斜一些拿在手中。她肯定看到了那些外文字,并且赞赏他流畅的朗读。他读起来使人觉得好像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德语书。“原来是这样!”她说道。他已读完了。此时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惊讶表情使他感兴趣。他想,难道为时太晚了吗?她今年多大呢?学习总还是可以的。她应该从最简单的小说读起。
门铃响了。台莱瑟打开门。小迈茨格尔把鼻子伸了进来。“我可以进来!”他大声嚷道,“教授先生早就允许了!”“没有书!”台莱瑟一边嚷,一边就关上门。小男孩在门外大声喧闹,并且发出威胁。气得他说出来的话谁也听不懂。“请别给他书,那孩子贪得无厌,您给他一本,他以后就没完没了地跟您要。他的手脏,摸到书上一下子就全是斑点了。这孩子正在楼梯上吃黄油面包片。”
基恩站在图书馆的门槛上,男孩子没有看见他。基恩和颜悦色地对女管家点点头,他非常高兴地看到别人维护和关心他的书籍。她理应得到基恩的感谢。“如果您想读点儿东西的话,您尽管向我提出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本来早就想向您提出这个要求了。”凡是涉及书的事情她都要插一手,一般情况下她可不是这样。她一直表现得很虚心。他从未想过建立一个可以出借书籍的图书馆。为了节约时间,他回答说:“好吧。我明天给您找点儿可读的东西。”
然后他就开始工作。他的允诺使他不安。她虽然每天拂去书上的灰尘,而且从未损坏过一本书,但拂尘和读书是两码事。她那手指又粗又硬。脆薄的纸片哪里经得起又粗又硬的手指摆弄呢?装帧粗糙的书比那些精致的书要好一些。她看得懂吗?她早就年逾五十,时间荒废了。柏拉图[1]称他的犬儒派反对者安提西尼[2]为后学老人。现在又出现女后学老人。她想在泉水边解渴。或者是因为她一无所知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吗?行善做好事,很好,但不能牺牲书呀!为什么要难为我的书呢?我付给她高工资,我可以这样做,因为这钱是我的。把书交给她,听她摆布,那不是懦弱的表现吗?这些书在一个没有文化的人面前是毫无抵御力的。我不能坐在那里看她读书。
深夜,一个被绑缚的男人,站在一个庙宇的台阶上,用一根小木棍抵御着两头美洲豹,这两头豹一左一右猛烈地向他进攻;它们都用五颜六色的彩带装饰着,张牙舞爪,眼露凶光,咄咄逼人,使人毛骨悚然。天空黑黢黢的,连星星都笼罩在黑幕中了。玻璃体从囚徒的眼中滚了出来,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人们习惯于这种残酷的搏斗并且打着呵欠。由于偶然的机会,人们看到美洲豹的爪子原来是人脚。观众是一位高个子、有文化的先生。他突然想到这是墨西哥司祭教士,他们正在演出一个喜剧。当作祭品的人大概知道,他不得不死去,教士们化装成美洲豹,但是我一眼就把他们看穿了。
右边的美洲豹突然甩出一块沉重得像楔子一样的石头,直刺向祭品人的心脏。石头的棱角切开他的胸脯。基恩惶恐地闭上眼睛,他想,这血一定直向天空喷去,他谴责这种中世纪的野蛮行动。他一直等到相信祭品人的血已流尽时才睁开眼睛。奇怪得很:从那裂开的胸脯里蹦出一本书来,接着又是一本,居然蹦出许多书来,并且蹦个没完。书掉在地上,被火苗吞噬着。火红的血点着了一堆木材,书焚烧了。“捂住你的胸脯!”基恩冲着囚徒嚷道,“捂住你的胸脯!”他双手打着手势,他必须这样做。快点儿!快点儿!囚徒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猛一用劲挣断了绳索,双手捂在胸前,基恩才松了一口气。
祭品人把胸脯撕裂得更大了。书从中滚滚而出,几十本,几百本,乃至无法计数了,大火席卷着纸片,每一张纸片都在呼唤救命。尖叫的呼救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基恩张开胳膊伸向那些熊熊燃烧着的书籍。祭台距离他比所想象的要远得多。他跨越数步,还是没有到达祭台。如果他要挽救这批书的话,那就得快跑。他直奔过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一个人不小心,盛怒之下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成为一个无用之人。这些卑鄙野蛮的家伙!他听说过拿人类生命作牺牲品的事情,但是拿书作牺牲品的事情却从未听说过!从未听说过!现在他已靠近祭台,大火烧到了他的头发和眉毛。木材堆很大,从老远看,他以为很小呢,这些书一定在这大火的中央。你也进去,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吹牛的孬种,你这个可怜虫!
为什么他要骂自己呢?他毕竟挺身而出了。你们在哪里呢?你们在哪里呢?大火使他眼花缭乱。这是什么?见鬼了,他的手伸向哪里,哪里就能触摸到大喊大叫的人。他们竭尽全力夹住他。他把他们甩开,可是他们又跑来了。他们从下面向他爬来抱住他的膝盖,燃烧着的火炬从上面向他头上掉下来。他没有向上看,但看他们看得很清楚。他们抓住他的耳朵、他的头发和他的肩膀。他们用身体紧紧地把他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大声开着玩笑。“放开我!”他大声嚷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要拯救这些书!”
于是有一个人向他的嘴巴扑来,捂住他的嘴唇。他很想继续说下去,但嘴巴张不开。他心里说道:他们要把我毁了!他们要把我毁了!他想哭,但没有眼泪,眼睛被残酷地封闭了,有人蒙上他的眼睛。他想跺跺脚,他想拔起右腿,但无济于事,拔不动,被燃烧着的人抱得牢牢的,好像捆上了铅块一样。他非常讨厌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吞噬人命从来没有个够,他仇恨他们。不论他如何委屈他们、侮慢他们、咒骂他们,他还是不能摆脱他们。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为什么到这里来。人们强行把他的眼睛蒙住,但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看到一本书,这本书的四边不断地延伸着,天上地下,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整个空间都是这本书了。熊熊的烈火正在慢慢地、平静地“蚕食”着书的边缘。这书就这样安详地、无声无息地、沉着地忍受着被折磨的痛苦。人们尖声大叫,书默默地焚烧着。殉难者是不叫唤的,进入天国的死者是不叫唤的。
这时有个声音宣布,他知道一切,他是上帝的代表:“这里没有书,一切都是虚幻的。”基恩马上意识到,此人是先知先觉者,他甩开这帮燃烧着的人群并从火中跳了出来。他得救了。痛苦吗?可怕得很,他回答说,但还不是像人们通常所想象的那样糟。他对那人的声音感到无限欣慰。他看到自己如何从祭台上跳了出来。对着空自燃烧的火焰大笑使他感到快慰。
他站在那儿,陷入对罗马的沉思。他看着抽搐着的肢体,四野里弥漫着烧焦的肉味。人是多么愚蠢,他忘却了他的怨恨,一跃跳出火坑。这些书本来是可以得救的。
突然,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人都变成了书。他大声叫了起来,并丧失理智地向火焰奔去。他气喘吁吁地奔跑着,诅咒着跳了进去,寻寻觅觅,又被那些祈求的人体包围起来。旧有的恐惧又向他袭来,上帝的声音又解救了他,他逃脱了,在同一个地方观察着同样的一出戏。他四次被愚弄。事态发展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他知道他已经汗流浃背。他真想偷偷地在两个使他激动的高峰之间喘口气。在第四次休息时,他终于赶上了“最后的审判”[3]。巨大的车子,有的有房子那么高,有的有山那么高,有的有天那么高,从四面八方向那大火吞噬着的祭台接近。上帝的声音洪亮而愤怒地嘲笑着说:“现在统统都变成书!”基恩大吼一声终于醒了。
这个梦是他记忆中最糟的噩梦,他醒来后有半小时之久仍然感到恍恍惚惚,非常压抑。一根坏事的火柴,当他在街上散步时——图书馆很可能就完了。他的图书馆虽然投了数倍于此的保险,但他怀疑在毁掉两万五千册书以后他是否还有力量生存下去,哪里还谈得上去索取那一笔保险费呢!他非常鄙夷地签订了这项保险。以后他对此感到羞愧,他本来很想取消这项保险。仅仅为了不再去那个法律对书和牲口都一样有效的机关,仅仅为了躲过那些无疑是被派到这里来的代理人,他才支付了到期的款项。
一个梦分解成若干组成部分,就失去它的力量。他前天看到若干墨西哥画稿,其中有一幅画稿表现的就是两个化装成美洲豹的教士宰杀囚犯祭神的场面。前几天,因为他见到一个盲人,使他想到亚历山大图书馆主任,那位老者埃拉托色尼。亚历山大这个名字使每个人都会想起烧毁举世闻名的图书馆的那场大火。在一幅中世纪木刻——他对木刻的质朴和简单感到好笑——上雕刻着几十个犹太人正被熊熊烈火焚烧着,他们站在执行火刑的柴堆上还在固执地大声祈祷。他赞赏受到推崇的米开朗琪罗[4]的《最后的审判》。那些罪人被无情的恶鬼推到地狱里去了。有一个罪人,恐惧和痛苦地双手紧紧抱住头,而那些鬼就在下面抱着他的腿,他不愿看那目不忍睹、令人痛苦的惨状,即使现在讲的是他自己梦中经历的事情他也不看。上面站着的耶稣,根本不是基督教打扮,他强有力地挥动胳膊宣判着。所有这些就构成了一场大梦。
当基恩把“洗漱车”推出门外时,他听到她非同寻常地大声说道:“起来啦?”她干吗一大早就这么大声说话?现在大家都还在睡觉呢!对,他曾答应借给她一本书。他只考虑借给她一本小说。只是小说没有什么思想价值,小说也许能给人以享受,这看法也是估价过高了。小说破坏了完整性。人们看小说,为其中各种各样的人物所感动,从人物的活动中获得乐趣,从而深入了解人们所喜爱的角色。各种立场观点都是可以理解的。人们心甘情愿地使自己听任别人有目的的摆布,长此下去人们就失去了看书的本来目的。小说是小说家打进读者内心的一个楔子。作家对楔子和打进去的阻力计算得越高明,他在读者内心所留下的裂痕就越大。为了国家,小说应被禁止。
七点钟时,基恩又打开门。台莱瑟已站在门前,像往常一样满怀希望,极为谨慎,耳朵倾斜地耷拉下来。
“我是来取书的。”她大胆地提醒道。
基恩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记住了别人欠考虑时作的允诺。“您是来要书的!”他叫道。但声音突然又变了:“您应该来取书!”
他冲着她把门关上,两条腿气得发抖,直挺挺地走到第三个房间,用一个指头把《封·勃莱道先生的裤子》这本书勾出来。他在学生时代就买了这本书,曾经把它借给全班同学。由于心情一直不好,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别扭,斑斑点点的封面和油腻的书页反而使他舒坦。他平静地走到台莱瑟那里,把书一直送到她的眼前。
“这可不必要。”她说,从腋下抽出一沓纸来。他现在才注意到这是包装纸,她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出一张合适的纸来,就好像给孩子穿件小衣服一样把书包好。然后又抽出第二张包装纸说:“双料包装可以更好地保存。”新包的书皮仍不够好,她就扯去并包上第三张。
基恩注视着她的动作,好像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似的,他对她低估了。她比他还要爱惜书,对这本旧书他非常反感,而她却给它包上两层书皮。她不让手掌接触书,而只用手指尖夹住,她的手指纤细。他因错怪她而感到惭愧,同时对她也感到高兴。是不是要给她拿一本别的书呢?她应该得到一本干净一些的读物。不过,她就先从这本书读起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她还会要第二本。图书馆是由她负责管理的,已经八年了,他还稀里糊涂不知道。
“我明天要出门旅行,”他突然说道,她此时正用指关节把书皮弄平,“要好几个月呢。”
“那么我可以扎扎实实地把尘土都扫干净了,一个小时也许够了吧?”
“假如发生火灾,您怎么办呢?”
她大吃一惊,包装纸随着掉到地上。但她手里还拿着书。“天哪!那就救火!”
“其实我根本不走,不过开个玩笑。”基恩微笑着。他要出门旅行,把书交给她一人管理,这样一个特别信任她的想法使她深受鼓舞。他向她走近并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拍拍她的肩膀,几乎是十分亲切地对她说:
“您真是一位好人!”
“我想看看,您为我挑选的是什么好书。”她说,她的嘴角笑得已经延伸到耳根。她打开书大声读道:“裤子……”她突然停住了,脸上并不红,而是渗出了一层细汗。
“教授先生,您可真是……”她叫着,并以飞快的胜利者的步子溜进厨房。
以后几天里,基恩力图使自己集中到原有的事业上去,他对写作有时也感到腻烦,想偷偷地到人群中去走走,并且时间要比自己所允许的长一些。如果公开消除这种腻烦情绪,他就会失去许多时间。他习惯于在这种斗争中获得力量。此时他想出了较为聪明的办法,用巧妙的办法克服这种情绪:他不趴在写字台上打瞌睡,并努力克服疲劳的念头。他不上大街,不跟任何蠢人以任何方式进行无关紧要的交谈。恰恰相反,他要跟他最好的朋友一起来活跃他的图书馆。他最爱古代的中国人。他叫他们从书中出来,从墙边书架上下来,招呼他们走近一些,请他们就座,根据情况,欢迎他们或威胁他们,示意他们如何措辞。他坚持自己的意见,直至他们沉默为止。他要进行笔头论战,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料想不到的新的乐趣。他练习汉语口语,并使用巧妙的习惯用语。假如我去看戏,听到的是些无稽之谈,既无教益,又无乐趣,无聊得很,还要牺牲三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最后只好气恼地去睡大觉。而我的自我对话时间要比看戏短,而且有水平。他就是这样在为自己的毫无邪念的自编自演的节目辩解,因为这样的节目对于一个观众来说似乎有点儿不可思议。
基恩在大街上或书店里常常碰到那种野蛮人,这些人说出的通情达理的话是他没有想到的。为了消除这种印象——这种印象是和他对这些人的蔑视看法相矛盾的——他在这种情况下便做了一个小小的统计:这个家伙一天要说多少句话?少说也有一万句话。这一万句话中有三句也许是有意义的,而我偏偏偶尔听到了这三句话。每天还有千千万万句话他要通过脑子想一想而没有说出来,这些话都毫无意义,人们也许可以从他的秉性上看出他想说什么话,幸亏没有听到这些话。
女管家很少说话,因为她总是独自一人。一下子他们有了共同之处,他每时每刻都想到这一共同点。他看见她时,马上就想到那本精心包好的《封·勃莱道先生的裤子》。这本书在他图书馆里放了几十年了。他每每经过那里时,背上就像扎了芒刺一般钻心地疼。但他还是把它放在老地方。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给它包上一层漂亮的书皮妥善保管呢?真差劲儿!还是这位普通的女管家教了他应该如何做。
难道她为他演出的仅仅是一出喜剧吗?也许她为了安慰他才演出这套阿谀奉承的把戏吧。他的图书馆闻名遐迩,有些商人曾经千方百计想从他这里得到某些孤本。也许她正准备进行一场大规模的窃书活动。当她独自一人和书打交道时,人们就要知道她在干什么。
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厨房里,这使她大吃一惊。他的猜疑折磨着他,他要搞清楚。一旦她被揭露出来,他就马上把她赶走。他要一杯水,而她显然没有听清他的叫声。当她匆匆忙忙替他端来水时,他便审视着她座位前的桌子。在一个天鹅绒绣花枕头上放着他的书。书翻到第二十页。她还没有读多少。她用盘子给他递去一杯水。她手上套了白手套。他忘记用手指头去抓住杯子,杯子掉到地上,盘子也跟着掉下去。一阵哐啷声转移了视线,倒是值得欢迎。他没说什么。他从五岁起就读书了,至今已有三十五个春秋,还从来没有想到戴上手套去读书。他那尴尬的处境使他感到十分可笑。他鼓起勇气不假思索地问道:“您读得还不多吧?”
“我每一页都要读十几遍,否则就学不到什么东西。”
“您喜欢这本书吗?”他强迫自己问下去,否则他会像刚才泼在地上的水一样不可收拾。
“书永远是美的。人们应该理解到这一点。这书里有油污斑,我费尽心机也没有把这些油污斑去掉,我该怎么办呢?”
“这油污斑早就有了。”
“多可惜呀,您知道书是多么珍贵!”
她没有说“值钱”,而是说“珍贵”。她说的是书本身的价值,而不是书的价钱。而他以前给她扯的都是什么“钱”,他的图书馆值多少多少的钱。这个女管家应该鄙夷他。她是一个高尚的人。为了除掉书中的油污斑,她煞费苦心,彻夜不眠。他给她的是一本最不值钱、最破旧、最脏的书,而且是因为讨厌这本书才给她的。而她得到它却如获至宝,十分珍惜。她并不怜悯人,因为那不是艺术,而是怜悯书。她让弱者、受欺压者到自己身边来。她所关心和照料的是世界上的落伍者、被遗弃者和被遗忘者。
基恩深受感动地离开了厨房,没说一句话。她听到他在外面走廊上喃喃自语,但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在图书馆高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并请孔夫子出来。孔子安详而沉着地从对面墙上迎面走来。假如一个人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就了此一生,便是虚度年华。基恩大步迎向孔子。他把一切应有的礼节全都忘了。他那激动的情绪和中国人温文尔雅的举止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相信我有一些知识!”他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就对孔子说道,“我也相信我有一些修养。有人劝我说,知识和修养是相辅相成的,二者缺一不可。谁这样劝我呢?你!”他毫不畏惧地称孔夫子为“你”,“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人,此人没有一丁点儿知识,但比我和你、你的整个儒家学派都更有修养,更有心志,更有尊严和人道!”
孔子并没有使自己失去自制。在开口之前,他甚至没有忘记向对方拱手作揖。尽管对方作了如此不逊的责怪,他的浓眉却没有皱一下。浓眉下一对古老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缓慢而庄重地说道: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顺。”[5]
基恩头脑里早就记熟了这些话。他却以使孔子更为气恼的话来回敬孔夫子。他很快把他的情况和孔夫子的情况生拉硬扯地进行对比。他十五岁时,白天在学校,晚上违反母亲的意愿,躲在被窝里凭着手电的微光,如饥似渴地读了一本又一本书。母亲给他设了岗,派弟弟格奥尔格监视他,可是他弟弟夜里偶尔醒来时,他仍然没有中断阅读,而且从不试图把被子掀开来。夜里能否读书,全靠他能否机警地藏好手电和书本。他“而立”之年已在科学上有所建树。他鄙薄当教授的聘请。他完全可以凭他父亲遗产的利息舒舒服服、无牵无挂地过一辈子。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把钱花到书上面了。几年的时间,也许只有三年的时间吧,他的钱就全部花光了。他对困难的前景从来不抱幻想,也就是说他对前途毫不畏惧。他现在四十岁了,直至今天他也从来没有“惑”过。当然他不能忘记《封·勃莱道先生的裤子》那本书,在处理那本书的问题上他出了问题。他还没有到六十,否则他也可以“耳顺”了。他能让谁“耳顺”呢?
孔子好像看出了他的问题似的,向他走近一步,虽然基恩比他高出两个头,他仍然向基恩友好地鞠躬作揖,并对他亲切地说道: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6]
此时基恩十分沮丧,熟读这些话有什么用呢?人们要使用这些话,体验这些话,并证明这些话。她在我身边生活八年了。我了解她的“所以”而对其“所由”和“所安”则连想都没有想过,我知道她为图书做了些什么事情。她的成果我每天都见到。我想她是为了钱才这样做的。自从我知道她安于什么以来,我就更了解她的“所安”了。她在为那些可怜的、满是油污的、人们见了就厌恶的书籍清除污斑。这就是她的休息和睡眠。如果我不是由于不信任而到厨房去使她大吃一惊的话,她的良好的行为永远也不会被人知晓。她在隐匿的地方为她的“养子”——我的那本书,做了绣花枕头,安置它“睡在床上。”整整八年之久,她从来没有戴过手套,而今天,在她打开书阅读之前,却从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中抽出一些来上街买了副手套戴上。她并不傻,而是一个精明的人,她知道,她的手套钱可以买三本这样的新书。我犯了个大错误。八年之久我居然是个瞎子。
孔夫子不容他再想下去,便说道:“过,则勿惮改。”[7]
一定改正,基恩叫道。我要弥补她所失去的八年。我要和她结婚!她是维护我的图书馆最理想的人。遇到火灾,我完全可以信赖她。我所设想的女人就不如台莱瑟完美。台莱瑟有好的品质,是天生的保管员,她心眼儿正。在她的身上没有文盲无赖的气质。她可以找一个情人,诸如面包师、卖肉的、裁缝,等等,不管什么野蛮人,不管什么猴子。但她不忍心。她是一心扑在图书上的人。有什么比跟她结婚更简单呢?
他不再注意孔夫子了。当他转眼看孔夫子时,孔夫子早已不见了。他只听到孔子微弱的、但很清晰的声音:“见义不为,无勇也。”[8]
基恩来不及感谢孔子对他的最后鼓励。他匆匆跑到厨房门前,猛地抓住门把,门把折了。台莱瑟坐在她的枕头前,正在装样子读书。当她意识到他站在她后面时,她的目光离开了书本,她站了起来。刚才谈话的印象她没有忘记,所以她把书又翻到第三页。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看到折了的门把,愤怒地把它扔到地上,然后他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请把手伸给我!”台莱瑟低声道:“那怎么行呢!”把手伸给了他。现在来调戏人了,她想,此时她开始浑身冒汗。“不是这个意思,”基恩说,他所说的“伸手”不能从字面上来理解,“我想跟您结婚!”台莱瑟没有料到这个决定如此之快。她把晃动着的脑袋向旁边一歪,又惊又喜、半推半就地回答道:“我听您的!”
注释:
[1]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2]安提西尼(前435-前370),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创始人,柏拉图的反对者。
[3]“最后的审判”,又称“末日的审判”。基督教称,耶稣将于“世界末日”审判一切死去的和仍然活着的人,善人升天堂,恶人下地狱。
[4]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最后的审判》是他所作的壁画。
[5]见《论语》。大意为:我十五岁,有志于学问;三十岁,说话做事就都有把握了;四十岁,掌握了各种知识而不致迷惑;……六十岁,倾听别人的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
[6]考察他所结交的朋友,观察他所由以达到目的的方式方法,审度他的心情,安于什么,不安于什么。那么,这个人怎样隐蔽得了呢?这个人怎样隐蔽得了呢?
[7]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
[8]眼见应该挺身而出的事情,却袖手旁观,这是怯懦。